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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雨了。下大雨了。全世界的雨水在那一刻好象全部都集中到了我一个人的眼窝里。我感到我的身子像一截浮在河面上的干枯的原木,慢慢地飘浮起来,随后又慢慢地变成了一根稻草,越飘越高,渐渐接近了蓝色的天空;天空啊你看上去为什么像一只倒扣在我头顶上的大木盆呢,你里面装满了汹涌澎湃的海水,可是为什么就舍不得泼几滴下来给我的牛喝呢?为什么这么多的雨只往我眼眶里面淌而不落在我身边的土地身上呢?为什么你不干脆倾倒下来抬起我把我托到天上去呢?为什么呢?我奋力地把手朝大海伸去……突然间,我像一条直立的河流一样坐了起来,结果淤积在我眼窝里的雨水决堤而出,滚过我的脸颊,淌进了我敞开着的衣领内。
我说呢,这么晴朗的天气怎么会下雨啊。
好久了,我们这里没有下过一场象模象样的雨。我的意思是,从来就没有一场雨水装满过我的眼窝。我的眼窝并不深,而且这些天来我的脸也一直是朝天上仰着的,但是为什么雨水就不能将它装满呢?我的意思是,老天爷实在是太小气了些。有时,我不免怀念起明清来,要是明清还活着,要是他还愿意邀请我与他一道爬到天空中撒尿,那么,这里的一切便有救了。昨天,我去找怀堂老爹聊天,看见他的坟头上裂开了一条大口子,不知为什么,一看见那条大口子,我就想到了他那双粗糙的大手,一到冬天他的手就会皴裂开来,几乎能够看见里面的骨头。没事的时候,他就会一边朝里面填塞沙子,一边“哎哟哎哟”地蹦跳着叫唤个不停。怀堂说他的儿子明清答应过给他买双手套的,但是直到他死了,明清也死了,可我仍然没有看见那双手套在哪里。我估计世界上根本就不存在这么一双适合怀堂老爹戴的手套,即便有,明清也可能不知道上哪儿去买。怀堂坟头上的那条口子里面盘了一条乌蛇,我怀疑那条蛇就是出来找水喝的怀堂。我哽咽了一下喉咙,朝它身子上吐了口唾沫,我说,怀堂老爹啊,让我给口涎水你喝吧。但它好象很有些看不起我的涎水似的,动也没有动弹一下。后来我只得解开裤子费力地掏出鸡鸡,朝它身上撒了泡尿。这泡尿远没有上回在明清的楼顶上屙得那么长,也没有那么远,更不如那么有气势,它只是简单地滴了几滴,如同盛夏正午过路的一场零星小雨。尿液是浅黄色的,落在土里时发出“吱吱”的声音,就像是蛇信子一样。坟头上起了一阵雾罩,袅袅的雾气并没有像我想象中的那样一直飘上蓝天,而是很快就烟消云散了。我歙了歙鼻孔,眨巴着眼睛,眼巴巴地看见坟头重新回复到了原来的模样,而蛇仍然是一动不动的。最后,我找来一根棍子挑了挑它的身子,发现它原来是一根蔫了的葛藤,不知是被人信手扔在这里的,还是它自己跑到坟头上来的,反正绝不会是从坟墓里面长出来的。
将近一个月来,我的父母像热锅中的蚂蚁,尤其是我的父亲,在屋子里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他跑到房前屋后去寻找阴凉。但哪里找得到阴凉呢?哪里都没有。庄稼都旱死了,树叶也早就掉落得一干二净了,连我父亲去年不知从哪里偷回来的那几株仙人柱也都变得软蔫蔫的了,看上去就像是罗和尚家的那头驴的驴鞭。昨天我刚在公路旁看见过它,我还特别留意过垂吊在它肚皮底下的那个家伙,平时那家伙大得不得了,但现在它却怎么也大不起来了。我想,再这样继续热下去的话,恐怕它要变成母驴了哦。如果果真是这样的话,罗和尚就再也神气不起来了。
说起那根驴鞭啊话可就长了。在我们村里,罗和尚的驴比罗和尚本人的名气要大多了,主要是那头驴的那根驴鞭相当有名,村里的男男女女聚在一起说话,说着说着就会不由自主地把话题引向了那头驴那里,好象那头驴与他们前世有仇似的。你有本事,你本事再大,也比不上人家罗和尚的驴!女人总爱这样挖苦男人,而男人呢,就这样反唇相讥:你狠,你狠,你再狠也经不住罗和尚的驴几下捣腾,看它不把你日死才怪呢!每逢这样的时候,罗和尚总是在一旁洋洋得意,他沾了驴的光,也因此有了得意的本钱。
在我们村子里,除了罗和尚的驴能替它的主人挣些面子外,另外还有徐锤子家的那头种猪,它也是人们经常挂在嘴边的。“锤子最近到你们家去了吗?你家的那头母猪早就该请锤子过去看看了,”一个人对另一个人一本正经地说道。如果你是一个外来的过路人,听见这样的对话后你肯定会以为徐锤子是头猪,但恰恰相反,徐锤子不是猪,他是个专门杀猪的人。我以前也以为徐锤子是一头猪的,后来听过一次父母亲之间的对话后,才弄清楚他是个人。那是个大冬天,连续多日的雪把大地铺成了一片银白,昨晚刮了一夜的风,路面上结了一层泠冰,人走在上面也会跌跤的。一大早我就听见母亲和父亲在厨房里争论,我听母亲说我们家的母猪喊了好几夜了,再不请徐锤子来就来不及了,但父亲说怎么请?这么滑的路面他怎么走得过来?!母亲说过不来也得来,否则母猪就完蛋了……我躺在床上缩在被套里面听着他们的议论,议论声停止后,我听见父亲咳嗽着溜着冰出去了,等他回来时我已经起了床,正吸着冷气站在门口赏雪,我看见父亲身后跟着一个男人,男人头戴一顶可笑的绒帽子,帽子左右两边各自伸出一只耳朵模样的东西,男人走动时,它们就一扇一扇的,像两只巨大的招风耳。男人手里牵着一头高大的种猪,种猪长着一身白毛,粉红色的肉皮,尖耳朵朝上竖立,细眯着眼睛,看人的时候嘴巴里发出底气十足的哼哼声。此刻,它站在雪地上,后面的两只脚爪极不安分地刨抓着地面,不一会它站立的位置就出现了一片裸露的褐沙土。它在沙土上撒了泡尿,尿液溅在四周的雪地上,雪地立刻就变成了一片褐黄,转眼就融化了。也就是从这天开始,我知道了徐锤子不是一头猪,但大家都爱将他同他的那种猪混为一团。和罗和尚一样,徐锤子长期一个人独身,只是,他是结过婚了的,而且据说先后结过三次,但后来都离了,关于他离婚的谣言实在是太多了,除非你能把他刮下的猪毛一根一根地数干净,否则你是没有耐心听下去的。但他的那头种猪的确有一个好名声,你只要看一回徐锤子赶猪走在田埂上的那种神气十足的表情,你就会相信大家的议论是道理的,绝不是捕风捉影。
现在,他们议论完了罗和尚的驴和徐锤子的种猪后,便掉转话题,开始谈论起我的那头牯牛来——
傻瓜呀,什么时候把你的那头牯牛也牵过来,让它们在一起比试比试呀。
比什么?我问。
大家一阵哄笑。
你这个傻瓜,你在明知故问么,你说比试什么?!
又是一阵哄笑。
我讪讪地在人群中寻找罗和尚和徐锤子,这时,锤子已经站了起来,朝我叫喊道:傻瓜你先脱裤子!
我凭什么要先脱裤子?!我才不脱呢,我想,我是从来不在人家跟前脱裤子的,除了很久以前在许花子面前脱过外,我再也没当着别人的面脱过了。我涨红了脸,看着罗和尚。罗和尚却把脸侧向了别处,故意装出一副很不屑的样子。你以为你是谁呀,你以为你是你家的那头驴吗,我心里有些窝火,就悻悻地离开了喧闹的人群。
我为什么会对这样的人和这样的事感兴趣呢?我问自己,以前我可不是这样的,以前我是一个善于独处而且随时随地都可以自得其乐的人,但现在,我为什么喜欢往人堆里面钻呢?我反复问自己,后来我决定还是少和他们搅和在一起为妙。问题是,离开了这些人我便无处可去,回家么?我才不回家呢,回到家里一看见父亲垂吊着舌头呼哧呼哧喘气的样子,我就更加烦闷。那么,到哪儿去呢?我看着明晃晃的天空和大地,耳朵里全是青蛙的“呱呱”声、蟋蟀的“唧唧”声以及知了的“咦耶”声。我头昏脑胀地走在光秃秃的田埂上,田埂像一条怎么也踩不烂的布片似的,把稻田、池塘、竹林甚至是空气都裹得紧紧的,谁也甭想挣脱它的纠缠。我走啊走,最后来到了山坡上,坐在一堆板结得像冻牛粪似的红沙后面嚎啕大哭起来。
后来,我就听见了滚天滚地的惊雷声。
2
雷声是从很远的地方滚过来的。开始的时候我还以为是谁在我附近滚石磙呢,后来又觉得可能是有人在山那边放炮炸山,再后来我才敢肯定是天上在打雷。的确是打雷。打雷的声音滚到我们头顶上后就不再继续往前滚动了,就好象一对车轱辘陷进了淤泥中。它停顿在我们头顶上,好象非要在这儿安家落户不可。干吗非要停在我们头上呢,天空那么大,你哪里不好停,偏偏要停在这里,你这是什么意思啊?我抬头看着天空,天上艳阳普照,没有云朵,也不见飞鸟,只有雷声在反复滚动着。以前,我和明清玩过这样的游戏:我们分别推着一只石磙从不同的方向撞到一起,“轰”的一声,每次都是明清赢。我记得当时石磙的撞击声就像现在天上的雷声一样,低沉而有力。我也记得小时候滚过的铁环,叮呤哐当的,我跟在铁环的后面光着脚板跑动,那声音就像现在雷声与雷声之间的间隙,一个汗流浃背的孩子在喘气。可是,我已经有很久没有滚过石磙或铁环了,为什么还会有人在天上滚动它们呢?难道是明清在天上干的么?我不相信明清有上天的本事,他活着时没有办到的事,死后更不能办到。我相信自己的判断力。
放眼望去,高压电线上栖满了鸟,有乌鸦、喜鹊、八哥、斑鸠,还有许许多多的麻雀,在连绵不绝的雷声中,它们一个个缩头缩脑的,仿佛电线上的结巴,有的大,有的小,它们纹丝不动的样子让我想起了母亲紧锁的眉头。她曾经在一个晚上把旧毛衣拆开,挽成线团,而当她在另一个晚上试图用这些旧毛线给我织一件新毛衣时,她的脸上充满了痛苦:毛线在她手心里变成了一团乱麻,她越是想尽快解开,结巴就越是多。最后,她不得不宣告放弃。我想起她每次拉开抽屉面对那堆线团时的沮丧的表情,她用手掌来回在上面摩挲,然后叹息着无可奈何地关上抽屉。在很长一段日子里,我一直不明白母亲为什么那样,既然毛线结巴成了这种样子,为什么她还舍不得丢掉呢?而现在,我总算是明白了,不是她舍不得,而是不甘心。你看,这些栖落在电线上的鸟雀,它们哪一只甘心放弃空中的生活,从电线上跌落下来呢?不信,你去问它们,我保证没有一只鸟雀愿意这样。它们宁愿颤颤巍巍地用脚爪抓着电线活一天算一天,也不肯落下来。
连绵不绝的雷声从早打到晚,把天空打扫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的,天上不再有鸟飞过,没有鸟飞过的天空已经不是我所熟悉的天空。
当我把目光从天空移到地面上时,眼前的一切全都面目全非了。首先,是我的牛,它们已经失去了往日的活力,只见它们各自耷拉着笨重的脑袋,像是被什么魔法钉住了一样,嘴巴挨着草屑却不敢咀嚼,更不敢走动。那头母牛是这样,那头一向调皮的大公牛更是如此。好哇,这下你们终于老实了吧。我有点幸灾乐祸,但接着我就替它们担心起来。我走过去牵它们的鼻绳,但怎么也牵不动,它们不肯走,只是一味地站在原地,既不吃草又不摇头。它们的眼睛倒是睁得很大,我看见自己的身影倒影在那头公牛的放大的瞳孔里面,我蹲下身子,打量了一会儿牛眼中的自己的形象,觉得自己好象变得高大威武了许多。牛背上落满了一层苍蝇和蚊虫,还有蜻蜓什么的,若是平时,牛尾巴一定会毫不留情地甩打着驱赶这些可恶的家伙,而现在,牛似乎连尾巴也不敢甩了,听凭蚊虫们胡作非为。我用手掌拍打了一下牛背,结果手掌下面血肉横飞,血是牛的血,肉却是蚊虫们的肉。我觉得一掌还不解恨,索性一掌接一掌地拍打下去。每拍一下,牛皮就抖动抽搐一下,如同筛子或簸箕,很快,地上草丛中就落满了一层黑乎乎的家伙。我越拍越起劲,拍打完了公牛又去拍打母牛。草丛里已经落满了厚厚的一层蚊虫尸体,我的指缝间全是黑黑的血和黏乎乎的烂肉,整个手掌看上去就像是一块刚刚从腌缸里拎起来的湿淋淋的咸肉。当我拍到母牛的肚皮时,实在是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就干脆一屁股坐到了牛肚皮下面,观察起那些黏附在牛奶子上的苍蝇来。苍蝇啊,蚊虫啊,不是我想杀死你们,而是老天要你们死,是他让你们变得有翅膀不能飞的,休要怪我冷酷无情,再说,你们哪里不好去,干吗非要躲到我的牛身上来呢?
我从母牛肚皮下面爬出来,太阳已经西斜,过不了多大一会儿就要落进山那边了。我张望着山头,心想,如果不是当年明清让人把这座山铲走一大半的话,恐怕现在差不多就要天黑了。这都是明清干的好事啊。一想起这件事我就气不打一处出。我决定把牛牵到山脚下的那口池塘里游游泳。
我费了半天力气才把这两个呆头呆脑的家伙连拉带踹地赶进池塘。然而,当它们扑通一声滚进水里时我不禁呆住了:数不清的鱼“扑通”、“扑通”地跳跃到了牛背上,随着牛皮的舒展和紧缩,它们滑下来又重新跳上去,整个塘面仿佛成了一口沸腾的开水锅,而那些跳上跳下的鱼就像是些锅底下泛起来的泡沫。有条胖头鱼的样子最是滑稽了,牛角尖穿进了它的鳃里,它白花花的身子斜挂在空中来回摆动着,在它的下面还有不计其数的鱼向上跳跃,企图也把自己挂到牛角上去……我惊奇地注视着池塘里的景象,不停地对着受惊的牛吆喝着,过了好一阵子,我也脱掉衣服赤条条地跳进了水中。
池塘里面的水不及我一人深,而且底下全是软乎乎的淤泥。我一下到水里就感觉屁股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接着后背又被撞了一下,与此同时,好象有人在给我挠痒痒似的,我感到有一双轻柔的手在我的腋下、小腹上、大腿根部、脚踝处甚至脚板下面挠来挠去的。我咯咯地笑出声来。母牛扭头盯着我,鼻息打在水面上,漾起一圈圈细细的波纹。我游向那头牯牛,爬到了它的脊背上。鱼继续在牛的身边跳跃,很快,我的怀里就积了七八条大大小小的胖头鱼、草鱼和鲫鱼。我想,这已经足够我们全家人吃一顿了。于是,我把牛赶回到了岸上。
天已经黑了。母亲站在屋檐下朝我回家的方向张望着,见到我手里拎着这么多的鱼,就张嘴问了句什么。我没听见。她又张了张嘴。我还是没有听见。直到我走到她面前时,才听清楚了她的话,她说,“傻瓜啊,你聋了吗,为什么不理睬我呀?”
我摇摇头,扬扬手,说道:“鱼!”
哪来的这些鱼啊?母亲提高嗓音喊道,莫不是偷人家的吧。
我笑道,是它们主动跳进我怀里的。
“什么?!”母亲大声问道,也不等我回答,接着便去菜园里拔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