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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那五(5)

大头就说那五想跟他学戏。“老太太,您想想十年能出个状元,可未必出个好戏子,他这么大岁数了,能吃那个苦吗?这不是又云山雾罩吗?”

云奶奶说:“胡大爷,看在我面上,您收他吧。我不求他能挣钱,只要有个准地方去,有件正经事拴住他,他没空再去招三惹四,您就积了大德了!”

大头想了一想,等那五回来时,就对他说:“你要学戏也行,一是进票房跟大伙一块学,我不单教;二是你可别出去说你是我的徒弟!”

那五说:“这都依您,就这票房得出钱,我有点发憷!”

大头说:“这你放心,我带着你去,他们不能收费。”

从此那五就学了京戏。

十二

这票房有穷富之分,票友有高下之别。一等票友,要有闲,有钱,还要有权。有闲才能下功夫,从毯子功练起;有钱才能请先生,拜名师,置行头;有权才能组织人捧场,大报小报上登剧照,写文章。二等的只有钱有闲,也能出名,可以租台子,请场面,唱旦的可以花钱拜名师。然后请姜妙香、言菊明等名角傍着唱。三等的既无钱又无权,也要有条好嗓子,有个刻苦功,练出点真本事,叫内外行都点头,方能混饭吃。那五算哪一等呢?他只是跟着胡大头,作为朋友,到票房玩玩。跟着转了两年,学会几出不用多少身段的戏。《二进宫》、《文昭关》、《乌盆记》。别人花钱租行头,赁场子也没有让他过瘾的道理,所以一直没上过台。

日本投降前,云奶奶给人洗洗缝缝,还能挣口杂合面。国民党一回来,贪污盗窃,投机倒把,苛捐杂税,没有谁做新衣裳了,也没有谁把衣服送出去洗了。只得让那五搬到北屋与她同住,南房腾空,贴出一张招租的条儿去。这时房子也并不好租。因为解放军节节胜利,有钱人、当官的纷纷南逃,空下不少房子。普通百姓能将就则将就,物价一天三涨,谁还有心搬家换房?云奶奶当尽卖空,三天两头断顿儿了。

那五没机会上台,总得想法混饱肚子。那时社会上不光有唱戏的票友,还有“经历科”的票友,专门约业余演员凑堂会。那五先是经这些人介绍到茶馆唱清唱,后来又上电台去播音。茶馆只给很少一点车钱,电台连车钱也不给,但是可以代播广告收广告费。三个人唱《二进宫》,各说各的广告。杨波唱完“怕只怕,辜负了,十年寒窗,九载遨游,八进科场,七篇文章,没有下场”,徐延昭赶快接着说:“妇女月经病,要贴一品膏,血亏血寒症,一帖就能好。”徐延昭唱完“老夫保你满门无伤。”杨波也倒气似的忙说:“小孩没有奶吃是最可怜的了,寿星牌生乳灵专治缺奶……”

电台有个难得的好处,就是广播时报名。唱上几回,那五的名字在听众中有了印象。南苑飞机场的地勤人员办个业余剧团,请正式的艺人来教戏没人敢去,转而找到电台。请清唱的人去教。说好管吃管住,一月给两袋面。那五一想,这比在电台磨舌头有进项,就应邀去了南苑。到那一看,所谓管住,不过是在康乐部地板上铺个草垫子,放两床军毯。而管吃呢,是开饭时上大灶上领两个馒头一碗白菜汤。想不干吧,又怕得罪老总们挨顿臭打。硬着头皮待下来了。好处也是有的,大兵们个个是老斗,你怎么教他怎么唱,绝不会挑眼。那五教了一个月,还没教完一出《二进宫》,解放军围城了。两边不断地打枪打炮。他一想不好,再不走国民党拉去当了兵可不是玩的,就押去挖战壕也受不了!死说活说要下两袋面来,离开飞机场,找个大车店先住下。这两袋面怎么弄走呢?跟大车吧,已经没有奔城里去的车了。雇三轮吧,三轮要一袋面当车钱,他舍不得。等他下狠心花一袋面时,路又不通了。急得他直拍着大腿唱《文昭关》。唱了两天头发倒是没白,可得了重感冒。接着又拉痢疾,大车店掌柜心眼好,给他吃偏方,喝香灰,烧纸,送鬼,过了一个多月才能下地,瘦得成了人灯。他那一袋面早已吃净。剩下一袋给掌柜做房钱。掌柜的给他烙了两张饼送他上路。就这么点路,他走了三天才到永定门。

来到家门口,大门插着,拍了几下门,里边有了回声,一个女的问:“谁呀?”

那五听着耳熟,可不像云奶奶。看看门牌,号数不错。就说:“我!”

“你找谁?”

“这是我的家!”

门哗啦一下打开了,是个年轻的女人。两人对脸一看,都哟了一声。还没等那五回过味来,那女人赶紧把门又推上了。那五使劲一推门,一个踉跄跌进门道里。那女人赶紧又把门关上,插好,朝那五跪了下去。

“五少爷,咱们远无冤近无仇的,您就放我条活命吧。以前的事是贾凤楼干的,我是他们买来挣钱的,没有拿主意的份儿呀!”

“别,别,凤姑娘,您这是打哪儿说起。我没招您惹您,您怎么找到我家里来了?”

云奶奶这时候赶到。直着眼看了一会儿,先把凤魁拉起来,又把那五扶起来。把两人都叫进屋,才问怎么档子事。那五说:“我差点没死在外头,好容易挣命奔回来,我知道是怎么档子事?”

凤魁这才知道那五确是这一家的人,不是来抓她的,后悔吓晕了头,再也瞒不住自己身份了。这才说她租云奶奶房住时隐瞒了真情。她从小卖给贾家,已经给他们挣下了两所房子。现在外边城围得紧,里边伤兵闹得凶,没法演唱了,贾家又打算把她卖给石头胡同。楼下醉寝斋主暗暗给她送了信,她瞧冷子跑出来的。先在干姐妹家藏着,后来自己上这儿找了房。说完她就给云奶奶跪下磕头说:“我都说了实话了。救我一命也在您,把我交给贾家图个谢礼也在您!我不是没有良心的人,您收下我,这世我报不了恩,来世结草衔环也报答您。”

云奶奶叹口气,拉起凤魁说:“我也是从小叫人卖了的。要想害你早就把你撵出去了。你一没家里人看你,二没有亲朋走动,孤身一人,听见有人敲门就捂心口,天天买菜都不出门,叫我给你带,我是没长眼的?早觉着你有隐情了,只是看你天天偷着哭鼻子抹泪,咱娘俩又没处长,我不便开口问就是了。我没儿没女,你就做我闺女吧。不修今世修来世,我不干损德事!”

凤魁痛痛快快地叫了声:“妈!”娘俩搂着哭起来了。那五说:“你们认亲归认亲。这凤姑娘总这么藏着也不是事,纸里还能包住火吗?”

云奶奶说:“你看这局势,说话不就改天换地了?那边一进城,这些坏人藏还藏不及,还敢再找人?放坏?”

那五沿途过了解放军几道卡子,看到了阵势。点头说:“这话不假,那边兵强马壮,待人也和气,是要改天换地的样儿。”

云奶奶问凤魁和那五是怎么认识的。凤魁不肯说,云奶奶生了气:“你还认我这妈不认了?”

凤魁说:“少爷就是听过我的玩意儿。”

云奶奶说:“不对,那不至于一见面你就吓得跪下!”

凤魁无奈,只好遮遮掩掩地说了一下那五架秧子的经过。云奶奶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什么也不说,只是拿眼看看那五。那五在一边又搓手,又跺脚,还轻轻地打了自己一个嘴巴说:

“我也叫人蒙在鼓里了不是?”

凤魁也替那五开脱说:“这都是贾凤楼的圈套,五少爷是不知细情的!”

云奶奶朝门外作了个揖说:“那家老太爷您也睁眼瞅瞅。这大宅门里老一代少一代净干些什么事哟!”

凤魁很讲义气,把她偷带来的首饰叫那五拿出去变卖了,三口人凑合生活。又过了个把月,北京和平解放了。云奶奶和凤魁这才舒了口气,可就是那五仍然愁眉不展的。凤魁问他:

“有钱有势的地痞恶棍怕八路,是怕斗争,怕共产。您愁个什么劲呢?”

那五说:“你不出去,你也没看布告。按布告上讲,八路军在城市不搞乡下那一套。有钱的人倒未必发愁。可就是我没辙呀!八路军一来,没有吃闲饭这一行了,看样不劳动是不行了。”

凤魁说:“您还年轻,学什么不行?拉三轮,掏大粪什么不是人干的?您读书识字,总还不至于去掏大粪吧!”

“说的也是,我就担心没有人要我。”

十三

过了些天,段上的巡警来宣布:凡是在北京的国民党军政人员,全算起义。在家眯着的可以到登记站报到。能分配工作的分配工作,要遣散的可以领两袋白面和一笔遣散费。那五在街上看看穿军装的八路和穿灰制服的干部,待人都挺和气。就把他从飞机场拣来当小褂穿的一件破军装叫云奶奶洗了洗,套在棉袄外边,坐车上南苑登记站去。登记站门口排了好长的队。老的、小的、瞎子、瘸子都有,个个穿着破军装。那五就在后边也排上。好大工夫他才进了屋。屋里一溜四个桌子,每个桌子后边都坐着军管会的人。那五看到最后一张桌是个十几岁的小兵,就奔他去了。

“劳您驾,我报个到。”

“叫什么名字?”

“那五。”

“那个部门的?”

“南苑飞机场,我是国民党空军。”

“什么职务?”

“教员!”

那小兵去到身后,从一大叠名册中找出一本翻了一遍,放下这本换了一本,又翻了一阵。

“你是什么教员?”

“唱戏的教员。”

“归哪一科?”

“没有科,票房的!”

这时另一个桌上有个四十多岁的人就走了过来,上下看看那五说:“一个月多少饷?”

那五说:“管吃管住,一个月两袋面。”

四十多岁的人对那小兵说:“你甭翻了,国民党军队没这么个编制!”又对那五说:“要有军籍才算起义士兵。你不在册。”

那五说:“那么我归谁管呢?也得有个地方给我两袋面吧?”

四十多岁的说:“你教什么戏?”

“国剧!我唱老生。这么唱:千岁爷……”

“知道了,你上前门箭楼,那儿有个戏曲艺人讲习会,他们大概管你!”

面虽没领到,可是摸到了解放军的脾气,这些人明知你是唬事儿,也不打你骂你,那五挺高兴。回家把军装脱了,又换上件棉袍,坐电车奔了前门。

前门对着火车站,人山人海。还有人在箭楼下泼了个冰场,用席围起来卖票滑冰。他好容易才找着道上了楼梯。刚一进门楼,就碰上一个二十多岁,白白净净,浑身灰制服又干净又板正的女干部。她问那五:“您找谁?”

“听说这儿有个艺人学习班,我来登记。”

“噢,欢迎,进屋吧。”

原来门楼里还隔开了几间屋子。那五随女干部进了把头的一间。女干部在窗前坐下,让那五坐在她对面。“叫什么名字?”

“那五。”

“什么剧种?”

“国剧,现在叫京剧。”

“哪个行当?”

“老生。”

“哪个班社的?”

“我,我没入班社。”

“那怎么唱戏呢?”

“上电台,也上茶馆。”

“您等等吧。”

女干部转身出去了。过了一会儿回来对他说:“我打电话问了老梨园公会的人,没有您这一号啊!”

“我确实靠唱戏吃饭!”

“谁能证明呢?”

那五眼睛一转,立刻说:“我师傅,我师傅是胡大头!我是胡大头的徒弟。”

女干部笑了:“你师傅叫胡宝林吧?”

“哎,就是他。”那五心里直打鼓,他不知道胡大头还有别的名字,这名字是不是他。

女干部又出去了。一会儿领进一个人来,这人也穿一身崭新的灰制服,戴着帽子。那五一看正是胡大头。忙叫:“师傅!”

“哎哟,我的少爷!”胡大头跺着脚说,“如今是新中国了,您也得改改章程不是?可不许再胡吹乱谤了!您算哪一路的艺人呀?”

那五说:“算什么都好说,反正得有个地方叫我学着自食其力呀!”

胡大头说:“您找武存忠去!他有俩徒弟是地下工作者。他们正成立草绳生产合作社,他能安排人。”

女干部听得有趣,忙问:“这位先生,你到底是干什么的?”

胡大头说:“他要填表可省事,什么也没干过!”

那五说:“您怎么这么说呢?我不还当过记者吗?”

胡大头顶了他一句:“对,您当过记者!还登过小说呢!”

女干部睁大眼睛问:“真的,登过小说?”

那五说:“登是登过,不过,没写好……”

女干部责任心很强,她虽然分工管戏曲,可是她那机关也有人管文学,就叫那五回家把他的原稿、当记者时的报纸全拿来,另外写一个履历表。

那五一看有缓。千恩万谢出了门。下午就把女干部要的东西全抱来了。他游移了一下,没说那本《鲤鱼镖》是买别人的。万一女干部说那书不好,再说明这来历也不迟。

女干部当晚就看了他的履历,又花几个晚上看了小说和报纸。终于得出结论:此人祖父时即已破产,成分应算城市贫民。平生未加入任何军、政、党派,政治历史可谓清楚。办的报纸低级黄色,但并没发表反共文章或吹捧敌伪和国民党的文章,不存在政治问题。小说虽荒诞离奇,但谈不上思想反动。文字却是老练流畅,颇有功底。对这样的旧文人,按政策理应团结、教育、改造。等那五三天后来问消息时,她已和某个部门联系好了。开封信叫他上一个专管通俗文艺的单位去报到。

正是:错用一颗怜才心,招来多少为难事!此后那五在新中国又演出些荒唐故事,只得在另一篇故事中再作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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