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伯自小练习拳脚，有一身好功夫，也有一身的伤疤，是当地的传奇人物。根伯年轻时打猎喜欢活捉猎物，狼、野猪、豹子都活捉过，满身的伤疤都是活捉猎物时留下的。据说日本鬼子打进大别山那年，根伯靠一杆猎枪、几把飞刀，一天就干掉鬼子一个小队，而自己毫发无损。根伯这样的英雄，年轻时提亲者围满门，他却一个不应，硬是打了几十年光棍，谁也猜不透为啥。
两个月前，根伯突然失踪，去向不明。家里的东西除了他最心爱的猎枪和一只猎狗，都还在。大家最初判断根伯外出打猎了，可两个月不见人归，便觉得凶多吉少，要么被野兽撕了，要么饿死了。
这正是李拴紧和山虎意外遇到根伯时惊诧的原因。
根伯不问便知他们为何进山，于是说道：“一个个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还敢瞎跑？真遇到虎狼，只怕你们谁也跑不掉。夜路难行，明早再回吧。”
两人被根伯领进一个山洞过夜，每人还享受到一只拳头大的窝头——根伯刚进山时，采到一些野果、野包谷、野菜，糅在一起，就成了窝头。第二天清早离开时，根伯又送给他们一些野兽骨头，说：“背回家煮汤喝，也管事。别说是我给的，记住，回去跟谁也别说遇到我了。你们每半月来一趟，运气好兴许还有吃的。”
李拴紧却不走，他对山虎说：“我一回去，一碗饭又得分两份了，你只告诉欢妹别挂着我就中了。”
根伯是个不苟言笑的人，在李拴紧的印象中，村里的孩子们都怕他。但李拴紧例外，他自小就是根伯家里的常客，尤其是成为孤儿后，时常白天跟在根伯身后跑，晚上被根伯领回家睡。全村人都看得出，根伯对李拴紧似有父亲般的感情。没人往别处想，只觉得根伯关心一个没爹没娘的孩子，好心肠。
自从根伯失踪后，李拴紧心情极不好受，还曾伤心地流下眼泪。这次遇到了根伯，他自然愿意留下。
根伯得知李拴紧的媳妇有了身孕，便说：“你们李家不容易啊，三代单传。到你这儿眼看完了，谁想到你小子挺有福气，竟娶了欢妹当媳妇，就你这挤不出几滴油的身子骨，还能让妻子怀上，真是天不灭你们李家。小子，割自己身上肉，也得养好老婆孩子。”
根伯提着猎枪，带着猎狗阿黑，领着李拴紧在大山深处转了半天，没发现猎物，便躺在山坡背风处晒太阳。根伯说：“阳光也是粮，被它晒半晌，浑身暖洋洋的，就不觉得饿了。”
李拴紧躺在根伯身边，和根伯闲聊起来。他问根伯：为啥要跑出来？
根伯答道：“为阿黑，再不跑出来阿黑早变成狗肉汤了。孩子，先不说这个，还是说说你爹吧。过去别人咋说你权当没听到，也只有我最了解你爹的情况。”
刘邓大军千里跃进大别山那年，根伯参加了这支队伍。一次战斗中，根伯俘虏了三个国民党兵，其中一个就是李拴紧的父亲。因为是同乡，根伯要求连长把李拴紧的父亲编进自己的班，两人从此成为并肩战斗的战友。
李拴紧的父亲作战勇敢，却不适应解放军的规矩，总嫌管得太严。他对根伯说：“不能赌，不能沾女人，快憋死人了。”
根伯提醒说：“这边和那边不一样，这边有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在那边的毛病不改可不中！”
一场阻击战打了四天四夜，李拴紧的父亲一人毙敌12名，战后记功，还被刘邓首长接见。
祝捷大会过后两天的一个夜晚，李拴紧的父亲和根伯奉命看管俘虏，意外发现一名国军团副的三姨太也被关押。这位三姨太曾和李拴紧的父亲有过一腿，在那边时，他单独护她到寺庙进香，回营途中被她拉进玉米地办了。到了团副家，三姨太还给他炖鸡吃。这段经历，他曾津津有味地对根伯炫耀过。
李拴紧的父亲突然袭击了根伯，把根伯绑在树上，说：“我俩有情，我要救她走，你就受下委屈吧。”
根伯说：“英雄救美，男人；救个烂货，傻蛋！”
李拴紧的父亲说：“这辈子恐怕回不了家了，以后有机会就给我老婆捎个信，让她改嫁吧。”
李拴紧的父亲带着团副的三姨太跑了，根伯因为失职受记大过处分，提升排长的任命被撤销。因为李拴紧的父亲，根伯的命运被改变，最终他复员回乡。
根伯回乡后没有马上把这件事告诉李拴紧的母亲，他觉得这种事对女人打击太大，更何况这女人是烈性子。犹豫一年多，又觉得事情太大，不说不行，还是说了，没想到李拴紧的母亲第二天便投河自尽。
猪！狗！猪狗不如！害死我娘，害得我无依无靠，他算啥东西！李拴紧号叫起来，继而捂面大哭。
根伯拍拍李拴紧的肩，说：“孩子，事情都过去了，甭再想它。眼下最要紧的是把你的老婆照顾好，把孩子生下来。”
李拴紧下山时，根伯送给他一块已经风干的野猪肉，说：“就这一点了，带回去给欢妹熬几碗汤，补补身子。”
李拴紧喜出望外，带着这块不足一斤重的野猪肉回到家里，感觉像给老婆赶回一头猪。因为大家都吃大食堂，家家不许冒烟，李拴紧只能选择夜深人静时，先关好门窗，保证无烟无味飘出，而后割下一小块肉，放进砂罐煮碗汤给妻子喝。妻子每次总要强迫他喝几口，而他每每只喝一口，还要含一会儿，品足了味道才咽下。就这样一点一点煮，喂蚂蚁似的硬坚持一个月。
艰难的日子一天天熬过，妻子临产期近在眼前。就在大喜临门之际，体弱多病的李拴紧卧床不起。
欢妹生下一个男孩，不足五斤重。抱到李拴紧跟前，他端详许久，笑着说：“一代不如一代，我爹生下来七斤重，我生下来是六斤多，这孩子生下来更小，像只猫。”
接生婆说：“啥年景？缺吃少喝，这孩子已经不算小了。关键是今后母子俩不能断营养，想法子把孩子养活。”
李拴紧和欢妹都沉浸在为人父母的幸福之中。只是，这种幸福的感觉仅存数日便很快消失了，无尽的忧愁压在夫妻俩心头。
由于产前营养不良，欢妹产后无奶，婴儿从张口待哺起，只能靠欢妹一滴滴喂米汤。每喂一次，欢妹都要揪下心、流次眼泪，她觉得这孩子太不幸，既没生在好家庭，也没生在好年头，能不能活下来还难说。
李拴紧心情更复杂。妻子产后需要补养，却连稀饭也喝不饱；孩子生下来没奶吃，他担心养不活。更糟糕的是自己身体不争气，什么忙都帮不上，还要妻子照顾。内疚、绝望、恐惧每天缠绕着他。
这天，李拴紧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来，抱起孩子，端详许久，对欢妹说：“这孩子恐怕和我一样的命，长大不知道爹是啥模样。唉，真是苦了你和孩子。”
欢妹听出这番话味道不对，忙说：“你别胡思乱想，有病咱就治，别说这些不吉利的话。”
李拴紧说：“你生下孩子身子正虚，连碗鸡蛋水都喝不上，这还不说，产后才三天就下床，一边管孩子，一边照顾我。我病成这样，活着是个累赘，不如早死啊……”
李拴紧说罢痛哭不止。
欢妹拿条毛巾为丈夫擦去满脸的泪水，劝道：“你从小没爹没娘，还不知道啥滋味？你忍心让咱的孩子和你一样？我还指望你赶快好起来帮我操持咱这个家哩。”
可是，两天后，欢妹回娘家一趟，只半天时间，回家却发现丈夫上吊了。
李拴紧留下一张纸条，上面歪歪扭扭写着三句话：
欢妹，加（嫁）个好人家吧，把孩子带过去，养大。
孩子，爹对不起你，先走了，给你取个名字，就叫“有粮”吧。
老少爷们儿，帮帮孤儿瓜（寡）母吧，拴紧来生再报答大家。
埋完李拴紧的当天晚上，人们又听到了欢妹的歌声：
一对画眉辛勤筑巢，
风雨雷电劈头盖脑；
一只展翅护巢殒命，
留下一只苦受煎熬。
巢穴影孤哀声长叫，
寒风凄雨何时能了……
凄婉的歌声随风飘荡，听得乡亲们愁肠百转。欢妹的爹娘、村支书和乡亲们一个接一个顺着歌声找到李拴紧的坟头，只见欢妹怔怔地坐在坟前，那情景着实凄凉。爹娘拉，乡亲们劝，可欢妹仍怔怔地坐着不肯回家。村支书走到欢妹跟前，说：“孩子，唱吧，把心中的苦闷都唱出来，老少爷们儿心里也和你一样苦啊。”
欢妹缓缓站起，歌声再响：
种豆无豆种瓜无瓜，
饥魂饿鬼悲伤千家；
躬背朝天为口饭哟，
家无炊烟咋个活法？
欢妹被乡亲们搀扶回家。当晚，村支书把全村八个党员召集到一起，说：“大家都难，可李家更难。咱们都想想办法吧，帮欢妹一把，给李家留个根。”
村里大食堂开饭时，炊事员大声对村民们说：“老少爷们儿听我说，支书交代了，从今天起，我紧紧勺，给欢妹多匀出一碗饭。孤儿寡母，怪可怜的，大家别有意见。”
从此，欢妹每顿有了两碗稀饭。
上坡的张嫂来到欢妹家，对欢妹说：“好妹子，把孩子给我，我的奶水不多，还能吸出几口。”
欢妹说：“嫂子，您的孩子刚满月，顾住一个都难，我咋忍心呀。”
张嫂说：“快点吧，哪怕只喂一次，也算嫂子尽过心；让孩子吸出一口，也算吃过奶呀。”
欢妹感动得抱住张嫂哭起来，这些天，乡亲们的行为让她时常流出眼泪，感动的泪水不断冲刷着丧夫的悲痛。
这天清晨，人们又听到了欢妹的歌声：
天上有云哟就有雨，
有雨就有遍地绿；
地上有田哟就有苗，
有苗就有满囤米。
人间有情哟就有爱，
有爱就有万家喜；
百灵有口哟就有声，
有声就有欢歌起……
欢妹的歌声不再凄婉，飘荡而出的是对生活的信心与希望。这歌声带着欢妹跳出了精神苦海，也使乡亲们为之一振。
信心与幸福同道
欢妹弃爱别嫁只为保全亲人性命，丈夫自绝性命也只为换取妻儿平安，以牺牲自我为代价的选择高尚无比。然而这种高尚无法不让人感到悲切，因为它仍未避免一方的不幸。倘若人生不幸是道坎，但愿我们不被阻隔在坎内，奋力踢破这道坎，前面就是坦途。信心和希望与幸福同道，这就是欢妹带给我们的启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