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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黑房间(4)

俺大说:“中。”说着,他就蹲在水边的草丛里用双手捂蚂虾。夏季颍河里的蚂虾要比齐白石老人笔下的蚂虾新鲜得多,每捉一只蚂虾俺大就要在河里洗一洗,掐头去尾塞到胖孩的嘴里,俺大说:“香吗?”

胖孩说:“香。”

这一声香就使他想起了霜花,他闭着眼睛听胖孩说到那个“香”字,浑身就打一回颤,从此,整个夏天到秋天,俺大一有空就领着胖孩来河边捉蚂虾,胖孩吃生蚂虾吃出了瘾,就像他妈吃料豆子一样吃出了水平。河道里的水落落涨涨,涨涨落落叠满了这一老一少的脚印子,俺大来到河边,一听到棒锤敲打衣服的声音,就止不住想起了那个关于皮帽子的故事,一想起那皮帽子俺大就激动得不能自已,一激动他就要抱着胖孩在深水里游一圈。俺大的水性特别的好,一只瘸腿,一只手抱着胖孩儿,这样算来他只有一只胳膊一条腿,可他照样游得又稳又快。到后来老南做过试验,他一条腿一条胳膊怎样也不能浮在水面上。在俺大死后,老郑在镇子里作过大量的调查,很多人都认为俺大不可能被淹死,都说他的水性太好了,颍河镇里年纪稍大一点的人回忆当年俺大抱着胖孩游泳的情景时说:“不可能。”随后还要补充一句:“那个胖孩太像他了。”

而在那个时候,老西最不爱听的就是这句话,一听这话,他杏核一样的眼里就会充满红丝,两只短鼻孔像风箱一样喘吸着,他叫:“胖孩,过来!”

胖孩却像一只绿头苍蝇趴在一堆粪便上,贴着俺大。

老西说:“你过来不过来?”

俺大说:“你有啥好吃的给他?”

老西说:“耳巴子!”

俺大说:“过去让他试试,看他敢。”胖孩真的像一袋面粉移过去,老西火爆爆的眼睛盯着胖孩脸上端正的鼻子眼,心里就掠过了一股透骨的寒风,那寒风掀扬着他的手臂,一个耳光就落在了胖孩的脸上。

俺大说:“还打吗?”

老西抬起凄切而愤怒的眼睛剜着他,丑陋的五官像一块冰在阳光下冒着热气,他已经忍受不了这个老东西那居高临下轻视的目光了,他说:“我打!”

还没等他扬起手,俺大的柳木拐杖就兜头打过来,老西本能地一缩,但那木拐还是切着他的头皮走过去,老西感到天灵盖被打掉一样的惶然,在惶然之中,老西看到俺大拉着胖孩往那两间老屋子里去,在惶然之中,老西看到胖孩真的成了那个老东西的拐杖。

那天老西醒过来的时候,秋天的太阳已经西斜。老西记得那个时候满地都是黄色的落叶,就那会儿他闻到了一股热臭气。那臭气好像布满了整个空间,使他屏息;那臭气压迫着他的内脏,使得他的小肚子沉沉的。他挣扎着站起来朝厕所里去,阳光斜射到那口水泥砌成的圆口大肚子的尿缸里去,许多青白色的蛆虫拥挤在黄色的屎尿之中,老西突然悟出来,原来那臭气就来自这里。那天他解完小溲转回身的时候,在一片又一片摇摇摆摆飘叶的缝隙里,他看到胖孩正躺在堂屋里的地上睡觉。

事情就是这样的不可思议,那天老西走到堂屋里的时候,俺大竟然不在,胖孩躺在那里,头边还放着一个半红黄的大苹果。老西想都没想就把胖孩摇醒了,老西说:“吃苹果吗?”

胖孩擦着眼睛说:“吃。”

老西就咬一块塞到他的嘴里,问:“甜不甜?”

胖孩说:“甜。”

老西说:“还吃吗?”

胖孩说:“吃。”

老西说:“来。”

老西和胖孩走出俺家老屋那会儿,大地一片昏黄,太阳突然隐到一片灰云下,老西一手拉着胖孩一手拿着一个咬了一口的苹果,然后穿过俺家的院子,没走三十步,就到了老南那天晚上蹲着屙屎的厕所里。老西望着那个粪缸,而后把手里的苹果伸到胖孩面前,问:“吃吗?”

胖孩说:“吃。”

老西毫不犹豫地把那个苹果扔到粪缸里去了,老西说:“去捞吧。”

粪缸里的蛆虫一片的银亮,拥挤着那个鲜艳的苹果,那个被咬过一口的苹果像一团红光漂浮在那里,那红光诱惑着胖孩,他在粪缸边趴下来,把头和手伸到粪缸里去,他先感到有臭气像根棍子直挺挺捣进他的肚里去,而后就感到有双手推了一下他的脚,接着,他的嘴就触到那团红光了。

俺大像一条失去了崽子的老狼到处发出哀鸣,他把河边坑沿镇里镇外都找了个遍,唯独没有到厕所里去,他问霜花:“胖孩到底去哪了?”

霜花说:“不知道。”她一边把奶头塞到刚刚出世不久的闺女嘴里,一边津津有味地吃着料豆子,对俺大的问话漠不关心。

俺大找到老南会儿,他正和菊儿在毛猴家的大门上写“忠”字。那阵子我们镇上的大人小孩都认识这个“忠”字,文盲也不例外,可以说这个汉字的普及率那个时候在一切汉字之上,因为那个时候任何地方就连厕所痰盂饭碗筷子上也都有这个字,这个汉字像空气一样布满了我们生存的空间,在你的肺腑里出入,使你不能不记得。有一天老南正在大田里锄地,生产队长从镇子里走来,他一边走一边高声地喊叫着:“老南——”众人都停下手中的锄头,在田地里寻找着老南,那个时候老南的脚上扎了一颗蒺藜,正蹲在地上喊疼,听见队长叫他,就直起身来,傻傻地看着队长,队长说:“别锄了,另派活。”

老南说:“干啥?”

队长说:“写‘忠’字。”

老南说:“就我自己?”

队长说:“给你一个帮工,随你点。”

满地里的锄把都立在社员手里,社员们个个脸上挂着讨好的微笑看着老南,这可真是一个清闲而又高贵的美差。后来老南才想到人们为啥都抢着想当官,那会儿他手里只有挑一个人的权力,大伙就那样有些献媚地看着他,那他要上当了生产队里的政治队长呢?他要是当了生产大队里的革委会主任呢……老南想着想着就不敢往上想了,他只想到大队革委会主任,脸就火辣辣地热,心口就呼咚咚地跳,要是再往上想,那虽把他吓死他不可。可是队长让他挑人那会儿老南啥都没敢想,他的脑海里一片空白,突然间得到的权力使他的目光有些茫然,老南茫然的目光从人们的脸上一一扫过,最后落到了菊儿的脸上,不动了。菊儿慌忙说:“是我吗。”

老南看了看队长,队长说:“看我干啥,是不是?”

老南这才敢点了点头。不讲菊儿,单说毛猴这会儿也萌生了一个念头,这个念头在我们两家联姻之后得到了有力的印证,毛猴当时没想到老南会点他的女儿。从那天起,菊儿就跟着老南左一家右一家地享清福。那天俺大寻到毛猴家时,他们已经写到最后一户。

俺大问:“见胖孩了吗?”

老南说:“没有。”老南当时并没有在意,他把目光从俺大的背影上收回来,仍看着门上那个被他写得得心应手挥洒自如的“忠”字,陶醉在自我欣赏自里,就这会儿菊儿问他:“吃枣吗?”

老南当时也不知道由于这句话的缘故,会了结他的处男生活,他只是随随便便地说了一声“吃。”

老南记得当时那个“吃”字刚落地,就见菊儿已经搬着凳子往枣树上爬。那是一棵树身铁红浑身长满了树瘤的歪脖枣树。老南记得那个秋天是果树的大年,枣树上挂满了像凝聚的血块一样的颜色,那颜色给了老南极深的印象。十多年后,当老南把他心肝一样的菊儿从砖头下扒出来时,他看到菊儿的脸上满是这枣红的血色,那会儿他悲楚如绞肠泪流如江河。

“老南。”老南记得菊儿那会爬上枣树就叫了他一句。“晃了!”接着,老南就听到头顶上像刮起了一阵风,树叶树枝被风吹得“哗哗”作响,老南抬起头,他看到许多红枣雨点一样从空中落下来。老南记得就是这个时候菊儿叫了一声,那声叫非常希奇古怪,老南又抬头看时,就见菊儿的裤带像一条蛇从空中飘下来,落在了他的面前,接着,菊儿的裤子像白帆一下子滑落到脚跟上,两根白色的桅杆从下往上越来越粗地耸立在他的头顶之上,两腿之间那片黑色的处女地压得老南喘不过气来。后来老南才明白,那是菊儿用力摇树的结果,那片未开垦的处女地像盘巨大的磁铁吸着老南的眼睛,世上的一切都化为无有,从他的脑海里消失了。

“别……别……别看……”老南记得菊儿从树上下来那会儿脸红得就像一块布,她一手提着裤子一手拿着腰带跑进屋里去了,老南无力地坐在地上,他身边的红枣像一片云霞在他的眼前飘浮。不知过了多久,老南才朝屋里喊一声:“我走了。”声音刚落,菊儿家的门就开了。后来老南和菊儿躺在床上做爱时,才知道那天菊儿一直趴在门缝里看他。

菊儿说:“上哪?”

老南说:“写去。”

菊儿说:“上哪写?”

老南说:“船上。”

听老南这样说,菊儿就去端红色的漆盒去拿漆刷子,她勾着头走出家门,让满地的红枣可怜巴巴地躺在那里。

他们一同来到河边的时候,太阳已经沉没了,可西边的天空仍像一片森林大火在熊熊燃烧,堤岸,柳丛,河道,一切都沐浴在天空映射下来的金色之中。老南和菊儿坐在那一片煦和洋洋的河岸上,望着一丝丝黄白色的雾霭从水面上生发出来在空中飘荡,汇成一条带子系在不远处的那片木船上。一群白色的鹅,像一群天使从下水游上来,不时地发出“嘎嘎”的叫声,他们看到河对岸有女人在雾霭里走下河来,随后就有水桶扣进水里的声音从不面上传过来。

菊儿说:“挑水哩。”

老南说:“挑水哩。”

菊儿说:“还写吗?”

老南说:“写。”

后来老南躺在菊儿的棺材旁边,想起过这段他一生最为得意最为精采的往事。说完,他们就走下河道,然后朝那片木船走过去,可是他们下水里之后,老南怎么也够不着往船头上写“忠”字。老南说:“你写吧。”

菊儿说:“能行?”

老南说:“行,我抱住你。”说完,老南就把菊儿从水里托起来,他抱住她的屁股,菊儿的屁股像海棉一样挤在他的胸口上,他双手揽着她的大腿,问:“够着了吗?”

菊儿说:“不中,这样不得法。”

老南就把菊儿在水里转了个身,又把她抱起来,这回他的双手搂着她的屁股,嘴摁在她的小肚子上,菊儿的衣服变得像葱皮一样薄,湿湿地贴在她身上,流水在下面抚摩着老南我的身子,他好像看到了西天上那片森林大火又重新燃烧起来。就是这会儿,老南和菊儿同时听到从西边的河道里传来了那曲颍河调子:

……

水里有一个洗澡的姑娘,

一阵风刮走了她的花衣裳,

嘿嘿,花衣裳……

“老南!”

就在老南和菊儿在水里开垌播种的时候,在恍惚之中,老南听到岸边有人喊他,他抬起头来,但他没有看到喊他的人,但那一声喊叫却长久地留在了他的记忆里,过了半年,当那幽灵般的喊叫声重新出现的时候,俺大正被关在镇子上的派出所里。到后来,那幽灵一样的声音又出现过许多次,可他始终没有弄明白那声音来自哪里,他把这无数次的喊叫声混成了一体,再也记不清那幽灵般的声音出现过多少次。可是,自从他和老西在那个冬天的早晨一块儿来到河边,看到俺大的尸体扔在雪地上那会儿起,那幽灵般的声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当然,我应该告诉你,这是许多天后,当老南突然感觉到生活里少了一样什么东西的时候,他才弄明白是少了那幽灵一般的喊叫声,那会儿他才悟出,这幽灵般的喊叫声是来自他的幻觉。多少年来,每当那幻觉出现的时候,老南的太阳穴就要突突地跳一阵,接下来就必有大事出现,后来他细细想来,事实也是如此。那幽灵般的喊叫声像一团乌云笼罩着他的生活,这使他感到惶惶不可终日。

“老南!”

老南记得这声幻觉之后,老郑就差人给他送信:给你大送饭!老南记得那个冬天的晚上他走进派出所里的时候,突然发现俺大已经老到了顶,他牙齿脱落、嘴轮下陷,脸上布满了驱不走赶不散的阴魂。自从胖孩死后,俺大的精神彻底垮了,他就像一棵终日得不到阳光的老树,暗淡无光充满死尸气的树叶在黄昏里摆动着,发出一阵又一阵声嘶力竭的狞笑声。老南记得就是从那天起俺大开始赌博的。至今他也能回忆起那群人坐在昏暗的油灯下的情景,低劣的纸烟把他们的手指烧得焦黄,像地锅蒸出来的带底的馍焦,灯光把他们狰狞的影子推到墙上摇来晃去,寒冷把他们的手脚冻得生疼,可这些他们全不在乎,仍旧全神贯注地起牌出牌。

毛猴说:“八万。”

俺大说:“三饼。”

红鼻子说:“白脸。”

老蓝说:“发财。”

……

“断门!”毛猴突然叫起来,把牌推倒,几个没毛的秃头一起凑过去,然后在嬉笑中收钱,在恶骂声中洗牌,红红的烟头穷凶极恶地闪亮,灰白的烟灰跌下深渊。

红鼻子叫:“东风。”

老蓝叫:“四条。”

“扎子。”俺大突然跳起来,把烟头狠狠地扔在地上,把老蓝打出的四条拿回来,放到他的牌阵里,两只眼睛放着红铜色的光,又是收钱洗牌,而后一只好腿一只坏腿拧着身子走出去,站在墙角“哗哗”地排一泡粗尿。

那个晚上老南走进派出所的时候,老郑正在办公室里等他。老郑说:“罚你大二百块,明天交齐,往后拖一天加罚十块!”那天老南回到家的就问老西:“咋办?”

老西说:“我不管。”

老南铁青着脸望老西半天没说话,然后闷着一肚子气回到灰暗的老屋里。粮食早已被俺大卖完输光了,自从俺大开始赌博后,年年如此,刚分下来的粮食过不了半月就会不翼而飞,这使老南常常想起俺大吃料豆子的声音,一想起那声音他就会禁不住叫一声:大老鼠!他想,一只名符其实的大老鼠!老南精神木呆地坐在那里,不知该做点什么吃的给俺大送去。就这时俺家那只卧在床边的小黑狗嗅到了他的身边,用舌头舔着他的手,小狗软软的舌头使他烦躁不安,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接着那鸡皮疙瘩子变成了许多小虫子沿着他的胳膊向上爬,在感觉里,他的胳膊胀起来,手指的关节一阵阵发紧,他突然用双手卡住了狗脖子,在小狗的挣扎之中老南站了起来,小狗被吊在空中,疯狂地蹬着四肢,喉咙里发出喔喔的鸣叫声,那绝望的鸣叫声随着老南手指的收紧慢慢地消失了。这是老南有生以来第一次杀狗,当那口锋利的尖刀吹开小黑狗肚子上的薄皮时,老南的浑身舒坦极了。到后来他每杀一条狗,那舒坦的感觉那快活的感觉就光临一次,老南觉得这种快感要比他和菊儿在床上播一次种强烈得多。那天老南极有兴致地看着俺大像一条饿狼把那盆热狗肉吃完了,但他没理老郑要罚钱的警告,他一手提着那个空铝盆,一手像敲鼓一样敲打着走出了派出所,第二大就帮着雷老闷下乡买狗去了。

“老南!”

老南记得那声幻觉过后菊儿就在屋里叫:“孩子他爸。”老南记得菊儿叫他那会儿,他刚把锋利的尖刀刺进一条被捆绑着的大黄狗的脖子里,那股热血流过刀背流过他握刀的手,跳进那只绿盆里去。就是这会儿菊儿抱着他的小儿子,从他们新盖起的两间东屋里跑出来,菊儿说:“狗筒子你动了?”

老南一手持刀一手按着狗肚子看着她说:“没有。”

菊儿听完脸就灰了,说:“又少了。”

老南扔下那条黄狗就往屋里去,屋里的梁头上一拉溜挂着十几个被剥光了皮的狗筒子,老南准备在当天晚把狗肉装车运到周口去,可是现在狗筒子少了,老南按着心数了两遍还是少了六个,他的脸色变得像猪肝一样,老南跑到外边操起那把尖刀找了半个颍河镇,才在一家赌桌上找到了俺大,老南一下把俺大揪起来,说:“狗筒子哩!”

俺大说:“卖啦。”

老南说:“钱?”

俺大伸出舌头添了添嘴唇,没有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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