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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悲惨的结局(1)

当天晚上,傅家桥似乎渐渐安静了,虽然这里那里来去着许多人,但已没有人大声的叫喊,大家只是愤怒地互相谈着话。到得深夜,全村像睡熟了,只有阿方的女人,在东北角上忽而高忽而低的号哭着。但在许多地方,却埋伏着逡巡着一些握着“武器”的强壮的青年,轻声地通着秘密的暗号。

小雪过后的夜,又寒冷又可怕,好不容易挨到天明。

早饭后,华生屋前的锣声宏亮而急促地突然响了:

当!当!当!……当!当!当!

有人在一路叫着:

“开祠堂门!……开祠堂门!

当!当!当!……当!当!当!

对河阿波哥那边的锣声也响了:

当!当!当!……当!当!当!

接着,四面八方都响应起来。

傅家桥的房屋、街路、河道、田野和森林立刻震动得颤抖了。这里那里只听见叫喊声,呼哨声,怒骂声。只看见拿棍子的、背锄头的、拖钉耙的、肩扁担的农民们,从各处涌了出来,奔向桥西的祠堂去。

“打死人要偿命!打死人要偿命!……”到处喧嚷着。

老人们,女人们,小孩们站在田里和路边观望着,有的愤怒地蹬着脚叫着,有的发着抖哭了。

桥头保卫队紧紧关着门,成群的队伍围住了丰泰米店狂叫着:

“叫凶手出来!叫凶手出来!……我们要烧屋子了……”

另一个队伍在敲桥东刚关上的各店铺的门:

“请老板伙计到祠堂里去!各人凭良心说话!……”

阿波哥带着一个队伍在路上挥着手:

“不要挡住路!赶快到祠堂里去!……赶快到祠堂里去!……”

华生带二十几个人围住乡公所,一齐叫着:

“要乡长出来!要乡长到祠堂里去!……请乡长公断!……”

“乡长问什么事!”门里有人大声的问。

“什么事!”有人愤怒地踢着门,叫着说。“青天白日打死了人,难道不晓得吗?……”

“啊,我去回覆!”

过了一会,乡公所的大门突然开了。一个男工站在门边说:

“乡长知道了,他正在起床,请大家厅里坐!”

“什么?”华生不觉惊疑起来,他望了望那个人的面色,望了望里面的院子。

“请他出来,我们在大门外等候!”

“在大门外吗?……我去通知……”那人说着走了。

“大家留神!”有人喊着说。“那是个狐狸精!……我们后退三步!……两边分开!……把锄头握紧!……叫后面的人上来!……”

但是里面没有动静。过了一会,那男工又来了。

“乡长说,千万对不住大家,他在洗脸了……”

“狗养的!”有人骂着说,“你去问他,洗了脸还有什么吗?我们这许多人等着他一个,告诉他,休摆臭架子吧!……”

“是……”

那男工才答应一声,里面忽然脚步响了。

华生非常惊诧起来,他后面那些人把武器放下了。

出来的正是乡长傅青山,他前面是黑麻子、孟生校长和阿如老板。阿如老板被反缚着,满脸青筋创伤,两个穿便衣的保卫队丁牵着他。傅青山一路用手杖打着阿如老板的腿子,一面骂着:

“你这畜生!你休想活了!我平日没仔细,错看了你!你居然打死了别人!……还不快走!……你害得我好苦呀!……”他看见华生,和气地点点头说,“真是对不起你们,劳你们久等了。我向来是起得迟的,今天给这畜生害死了,连脸也没有洗干净,空肚子跑出门来……”

“到祠堂再吃东西吧!”华生讥刺地说。

“是呀,我知道,”傅青山苦笑着说。“我自己就该吃棍子的,因为我做乡长,竟会闹出这祸事来,咳咳,走吧,……这畜生,他昨天竟还敢跑到我这里来求情,我当时就把他捆起来,要亲手枪毙他的,但是仔细一想,打死了他倒反而没有证据,变做我们也犯罪了,并且也便宜了他,所以只把他打了几顿……现在可以交给你们了,由你们大家打吧……但不要打得太狠了,暂时给他留一口气……先开祠堂门公断了再说……我们要先把罪案定下来,大家说枪毙就枪毙,剥皮就剥皮,开过祠堂门,我们就合法了。是的,开祠堂门是顶好的办法!……今天决不放过他!把他千刀万剐!……”

傅青山一路这样的说着,时时提起棍子来赶打着阿如老板的腿子。大家最先本想扯住他的领子,先给他一顿打,但听见傅青山的话,按捺住了。

“这狐狸精想的一点也不错,”华生想,“我们且公断了再打他。……但是他今天忽然变了,句句说的是公道话,难道改邪归正了吗?……我们明明是来逼他出去的,难道他怕了我们吗?……”

华生一路想着,一路对人群挥着手,叫大家赶快到祠堂里去。

跟上来的人渐渐多了,他们听见说捉到了凶手,都想抢近来仔细看一看。

“恶贯满盈了!……”大家痛快地叫着说,“犯了罪,谁也不会饶恕他的!……傅家桥从此少了一个大祸根……”

“今天乡长说的是公道话,……”有人喃喃地说,“别人捉不到凶手,给他捉到了,也亏得他呵……”

大家拥挤着,过了桥,不久就到了傅家桥的祠堂。

祠堂里外已经很拥挤,听见说乡长带着凶手来了,终于勉强地让出一条路来。

大门内是个极宽大的走廊,两边有门通到楼上的后台和院子中央的戏台。傅青山和黑麻子,孟生校长带着阿如老板从左边的小门上去到了戏台上。

拥挤在戏台周围,两边走廊和正殿上的人群,立刻起了嘈杂的呐喊:

“杀人偿命!杀人偿命!……”

戏台上已经坐满了人:是保长,甲长和一些老人,其中有阿浩叔,阿品哥,阿生哥……傅青山把阿如老板推倒在台上。阿如老板朝着大殿跪着,低着头,动也不敢动。

“全在那里了,”阿波哥把华生拉到一旁,极低声的说。“不要大意,今天傅青山很可疑,留心他出花样……我已经派了十几个人埋伏在后台了……”

“你我站在台前,紧急时跳上去……”华生说着,和阿波哥挤到了戏台前两个角落里。

傅青山首先和台上的人打了招呼,然后站到戏台的前方,往四处望了一望,接着拍了三下掌。

人群渐渐静默了,大家用脚尖站着,伸长着头颈,一齐望着他。

“我把凶手捉来了,”他仰着头,大声地说,“听大家办……”

“杀!杀!杀!……”人群呐喊起来。

傅青山重又拍着掌,待大家静默后,他又说了下去:

“我们要他偿命!……”

台下又起了一阵呐喊。

“国有国法,家有家法,天罗地网,插翅难飞!……”他摆动着头。

台下又接着一阵呐喊。

“我们开祠堂公断,要存心正直,不可偏袒一丝一毫,让凶手死而无怨!所以……我们要照老规矩,先向祖宗发誓!……”

台上的人连连点着头,台下又起了一阵呐喊。

“这话有理!……这是老规矩!……”

“台上的人跪下,”他说着首先远远对着大厅跪了下去。“台下的人低着头……”

台上的人全跪下了,台下的人都低下了头。可怕的静默。过了一刻,傅青山捧着一张黄纸,大声地念了起来:

“本祠子傅青山,率领族人长幼老弱,俯伏在地,谨告祖先,自远祖创基以来,本族子孙,世代兴旺,士农工商,安屠乐业,男女老少,孝悌忠信,从无祸延子孙,罪当诛戮……今兹不幸,忽遭大祸,来此开议,惊扰祖先。尚祈在天之灵,明鉴此心,杜根绝祸,为子孙世世造福。青山等倘有心存不正,挟嫌怀私,判断不公,即属死有余辜,”他忽然仰起头来,紧蹙着眉头举起右手,提高了喉咙:“断子绝孙!”

“断子绝孙!”群众一齐举起手来叫着。空气给震动得呼啸起来,接着半空中起了低声的回音,仿佛有不可计数的鬼魂在和着。

“断子绝孙!”

宣誓完结了。傅青山把那张黄纸焚烧在台上,然后显得非常疲乏的样子,颓唐地站了起来,坐倒在一把椅子上,喘着气。随后他从衣袋里摸出一只金表来,皱着眉头,望了一望。

“九点钟了,”他说。“我们先来问证人:阿方女人,阿元嫂,葛生夫妻,丰泰米店长工!”

“乡长说,先问证人!”黑麻子大声叫着:“阿方女人,阿元嫂,葛生夫妻,丰泰米店长工,都到台上来!”

台下起了喧哗,有的在找人,有的在议论。

“这里都是男人,哪来女人!”有人这样叫着。

“到外面去找来,到家里去喊来!”有人回答着。

葛生哥首先踉跄地走上了戏台,低着头,勉强睁着模糊迷朦的眼睛,靠着角上的一个柱子站着。

接着丰泰米店的长工上来了。他面如土色,战栗着身子,对着台上的人行了一礼,便站在葛生哥的后面。

台下立刻起来了一阵嘈杂声。

“正是他!正是他!他和阿如老板一道去的!……”

“弥陀佛什么事呀?……可怜他没一点生气……”

华生正对着葛生哥的柱子站着。他目不转睛地望着葛生哥的面孔,觉得他又苍白又浮肿,眼珠没一点光彩,眼皮往下垂着,两手攀着柱子,在微微地颤抖,仿佛要倒下去的样子。

华生心里不觉起了异样复杂的情绪,像是凄凉,像是恐怖,像是痛苦,又像是绝望……突然间,他愤怒了。

“全是这些人害他的!”他暗暗地叫着说,翕动着嘴唇,发出了低微的声音。

他阿哥是个好人,谁都承认的,但是他为什么今天弄到这样的呢?他可记得他阿哥年青时也是和他现在一样地强壮结实,有说有笑,是一个活泼泼的人,有用的人。十几年前,他阿哥一个人能种许多亩田,能挑极重的担子,能飞快的爬山过岭,而且也不是没有血气的人,也常和人争吵斗气,也常常拔刀助人,也常常爱劈直,爱说公道话。但是现在,他完全衰弱了,生着病,没一点精神,不到五十岁的人,看来好像有了七八十岁年纪,做人呢,虽然仍像以前似的肯助人,为人家出力,但已经没有一点火气,好像无论谁都可以宰割他一样。

他怎样变得这样的呢?

他种了大半世的田地,种出来的谷子,大半都归了东家,自己总是过着穷苦的日子。加之,这个看他肯帮助人,过分的使用他;那个看他老实,尽力的欺侮他;这个看他穷,想法压迫……而傅青山那些人呢,今天向他要这样捐,明天问他要那样捐,……于是他被挤榨得越空了,负累得越多了,一天比一天低下头,弯了腰,到了今天便成了这样没有生气的人!

“全是这些人害他的!”华生愤怒地蹬着脚,几乎想跳到台上,去拖住那些坏人对付他们。

忽然间,他被另一种情绪所占据了。他看见他阿嫂抱一个小孩和阿元嫂走到了台上。他仿佛得到了一种愉快,一种安慰,发泄了自己胸中的气闷似的,当他听见他阿嫂的一片叫骂声:

“你们男人开祠堂门,干我什么事呀?”葛生嫂蹬着脚,用手指着傅青山,叫着说。“我是女人!我有两个孩子,家里全空了!没人管家!没人煮饭洗衣!没人——呸!亏你傅青山!堂堂一个乡长!人命案子也不晓得判!倒要我女人家来作证人!阿曼叔死在那里,不就是证据吗?你还要找什么证据!你和凶手是一党!你无非想庇护他……”

台下的人大声地叫起来了:

“说得对!说得痛快……!”

葛生嫂还要继续叫骂下去,但是葛生哥走过去把她止住了;“闭嘴!你懂得什么!这里是祠堂,长辈都在这里!……”

“那么叫我来做什么呀,长辈还不中用吗?”

“做证人!问你就说……站到后面等着吧……”

葛生嫂轻蔑地噘一噘嘴,不做声了,但在原处坐下,把孩子放在戏台上,愤怒地望着阿如老板和傅青山。

阿元嫂一走进来,就站到傅青山旁边去,对他微笑了一下,就板着面孔对人群望着,态度很镇静。

博青山坐在中间,不息地掏出金表来望着,显出不耐烦的神情。黑麻子时时往后台张望着。阿如老板虽然跪在那里,却和平日一样自然,只显出疲乏的样子,呼吸声渐渐大了起来,好像打瞌睡似的。

过了一刻,阿方的女人来了。人群立刻从不耐烦中醒了过来,嘈杂声低微了下去。阿方的女人蓬头散发,满脸泪痕,忽然跪倒台上,大声地号哭了:

“老天爷!我公公死得好苦阿!……叫我怎样活下去呀!……青天白日,人家把他打死了!……”

台下完全静默了。

“可怜我有三个孩子,”阿方的女人继续地叫号着,“都还一点点大呀……我男人才死不久,全靠的我公公,我公公……现在又死了……我们一家人,怎样活下去呀……活下去呀?给我报复!……给我报复!……”

台下起了一阵低微的唏嘘声,叹息声,随后震天价地叫了起来:

“报复!……报复!……报复!……报复。……”

棍子,扁担,锄头,钉耙,全愤怒地一齐举起了。

华生几乎不能再忍耐,准备跑到台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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