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磊
世界上有一种人，他会让你第一次见到他就从心底里喜爱，却没有太详细的理由。
第一次见到菩提树，是在一首极美的诗里。并不太懂这首诗，但从此就莫名地认为菩提树必是一种很美很高大的树，甚至就暗暗地开始盼望着拥有。
于是，有一天黄昏，当我坐在画室里时，突然觉得我看到了我的菩提树。我的老师正坐在我的前面替我改画，他略弯着腰在我的画布上涂抹着。我刚好能够看见那只握笔的手灵活而有力，每一笔都让我惊叹它的恰到好处。他还耐心地给我解释着什么，而我只是看着那只手，像欣赏音乐般地听他口中吐出的每一个字，却并不明白他的意思。我常常认为这样的黄昏是我一生中最美的黄昏。
像这间画室里其他十七个同学一样，我崇拜我的老师，崇拜得五体投地。我甚至认为他来教我们真是大材小用，而我又真心实意地盼望着他能永远永远这样教我。他说过我是他最有才气的学生，所以当他背着手在十八个同学之间走动时，多半会在我身后停留，我甚至为此悄悄兴奋过，做过许多云一样又美又迷茫的梦。我全心全意地欣赏我的老师，小到他衣袖上的一枚木纹扣子。
于是，每天下课后，当他背起画夹送我到车站，看着我上车，然后关切地嘱咐什么，我的心里便会漾起一种奇异的感情。独自一人走在回家的路上，我不再感到孤单，总觉得还是和他一起走在通向车站的小路上，路旁仍是高大的渗透着夕阳的梧桐，似乎微微抬起头就能看见他的眼睛，似乎他的每一句话依然回荡在耳边。十七岁太美太美的情感，美得我甚至无法用心一一装载，而让它流露在我的脸颊上，刻下绯红的印记。
我把每一张他替我改过的画，都当作菩提树的叶子来珍藏，总觉得这是对每一份夕阳的纪念。每日的清晨，我精心计算时间就是为了和他同时到达，然后极其自然地走过他的身边，和他一起穿过校园的小路，极其自然地和他说着话，极其轻松地笑着。每当这时，我总是稍稍侧过脸偷偷地望他一眼，欣赏他晨曦下的侧影。和他一起走完这段路是我一天中最快乐的事情，这种快乐的心情一直延续到我走出黄昏中的画室。每天，我都陶醉于这样的清晨与黄昏。我那梦一样的心，甚至埋怨校园里的小路太短太短。
我开始爱读诗了，总觉得每句诗都是为我而作的；渐渐地，我不再专心读诗了，因为我发现他也常常出现在图书馆里。我坐在座位上从书橱的玻璃门偷看他的影子，四周是那么的安静，我似乎能听见我的心跳，又似乎能感觉到他的心跳。就这样坐着，手里捧着本诗集一个多小时没有翻过一页……有一次，他突然抬起头，看着满脸傻气的我，眼睛里射出一种探究、疑惑的神情。我的诗集落到了地上，等我捡起时，他已大步走出了图书馆。
诗集当然没有读完，我也走了，带着隐隐的悔意。从前，总是用一种轻描淡写的态度掩饰住我对他所怀有的那种情愫，即使每天早晨预谋的相遇。可是今天，我竟来不及收回那抹热切与兴奋，他肯定明白了，我想。
接下来的几个早晨我都没有见过他，他临时去协助办一个画展。这种工作本来很辛苦，可他却执意要去，我明白，他是在躲避我。那条穿过校园的路独自一个人走竟显得那么长，那么苦，使我涌起一种凄楚的感觉。不久，画室里又来了一位女老师。
世界上有一种人，他会让你第一次见到他就从心底里喜爱，却没有太详细的理由。这位女老师就是这样一种人。她的帆布工作服上经常点缀着几抹颜料，没有装模作样的怪异，也没有庸俗的拘谨。她对着画布沉默时，让人不敢打破那份属于她的宁静；谈笑之间，你又无法抗拒她的吸引力。在她的面前我第一次感到自己气质的纤弱，也第一次感到自己的幼稚浅薄。
她对我总是亲切，她会想尽办法为我买到缺货已久的炭条，轻轻地放在我手中。她这种默默的关怀与诚挚的鼓励都让我又想到离去的他。黄昏的时候，我还是顺着小路去车站，送我的是她。上车的时候，她也会对我招招手，微笑着站在夕阳里……我总觉得她太像他了，一样的才华横溢，一样的真诚热情，一样的让我崇拜喜爱。
半个月过去了，我的老师就要回来了，而她也要走了，一时之间，我竟很难判断时间对于我来说究竟是太慢还是太快。那天，她最后一次送我去车站，我告诉她：“我多希望今后能活得像你一样美好。”她却真诚地说：“不，你就是你，我倒希望你有一个属于你自己的位置。”注视着她深沉却又坦诚的眸子，我突然有种冲动，想告诉她所有的一切，接受她的指点。可是车来了，我上了车。
虽然一切不由我做主，但我还是忍不住问自己：“你到底更希望他们俩谁留下来呢？”我发现我竟然无法作答。这说明他俩在我的心里已经取得了平等的地位。再想到他的时候，我也不再心慌意乱了。我明白，我正一步步走出误区。
他回来了，依旧那样谈吐从容，温和而有风度。我却从他那回避我的眼光中感到了他对我的故意冷淡和疏远。
终于有一天，他递给我一张通知，我在那个月中画的《我的树》在省里获了大奖。我把通知单夹进了一本书里，只愿这消息能让他高兴高兴。“你是我最有才气的学生。”还是这样的一句话，眼光却投向别处。我抬起头瞥了他一眼：“谢谢您，老师。”就拿起画夹要走，他却拉住画夹，恳切地说：“我跟你一道走。”
依旧是那样的黄昏，依旧是那样的梧桐，依旧是那样的脚步声，我低着头看地上古朴而有味的青砖，老师则用一种低沉而又回肠荡气的语调谈起他的妻子。我的心里恍然明白了所有，她的形象迅速勾勒了出来，这就是原因，这就是为什么他们俩会在我的心里形成那样一种奇异重影的原因了——一种深深的内疚油然而生。我想到了书上对菩提的解释：菩提，佛教名词，用以指豁然开悟，如人睡醒、如日开朗的彻悟境界。我不禁笑了，我庆幸自己终于走过了菩提树，让那段美好而傻傻的日子潇洒地留在了身后……
车站到了，我从他的手里接过画夹，直视着他的眼睛说：“谢谢你，老师！”
我上车了，他在下面冲我招招手。车开的一瞬间，我看见一棵树在窗前飞过，阵阵风从车窗外扑进来，视野的远处，许多树在风中摇曳。我知道，在我的道路上会有很多树，也肯定会有一棵值得我驻足流连，但是，当青春年少之时，我唯一应该做的，却是等待长大。
“世界上有一种人，他会让你第一次见到他就从心底里喜爱，却没有太详细的理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