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谁?”
一大早,我被这个熟悉的声音惊醒,猛地抬起床榻上伏卧的头。
四目对接时,我突然想起来此刻我不是阿宁,我是黑小黑,一个黑不溜秋的小军医。
“呃呃—我是黑小黑,是新来的军医,来侍候殿下的。”
他略有些艰难地坐起了身。
“你过来一些。”他对我开口,眼中有微光泛过。
我微感疑惑,往前略倾了身子,却见他望着我的眼睛,而后唇角浅笑。
他抬起右手轻轻捏了捏我的脸。
我瞪大了眼睛。
他的笑愈发深了,扬起食指上一抹黑灰,道:“你以为你能骗得过我吗?阿宁。”
我错愕。
“再过来些。”
我却没动。
下一刻他直接用手拉过我,把我轻轻揽在怀里。
我不敢动,因为我怕会碰到他的伤口,却听他喉间发出一声低沉的呻吟,我撇嘴,看吧看吧,伤口疼了吧?
“阿宁,我就知道是你。”他的声音清疏温和。
“为什么啊?你怎么一眼就认出我的?”
“因为你的眼睛,再黑的灰也遮不住你眼睛里的光。太好了,我们又遇上了,这真是这些天唯一让我开怀的事。”
我轻轻从他怀里挣出,“这些天你过得很不好吗?”
“你呢?你过得好吗?”
我摇摇头,有些落寞,“不好。千夜绑架了我,对我时好时坏,我一直和他作对,跑了好几次,又被他捉回去好几次。”
“对不起。”他欲言又止。
“不关你的事!你让影卫去找我,已经让我很感动了!对了,潋风跟你说了吧?其实我本来是要回黎安城的,可我又一想。你在这里啊,我去黎安城一无居所二无亲人,还不如来这里找你呢!”
他微笑,苍白的脸有了一丝红润,“原来你是专程来找我的。”
我心虚地点了点头,不算专程,但也有一部分念头是来找你的。。
“云杉,你快点躺下吧,你受伤了,这样子对康复无益。”
我扶他躺下,他笑,“我哪有这般娇气?不过,这样也甚好。”他躺下后,我正要起身,他却一把拉住我。
“你要去哪?”
“我得去忙我的事情了啊,配药,熬药,还得去那边几顶帐篷里送--”
他肃声:“不准去。在这里陪我。”
我蹙眉:“你有什么好陪的?”
“咳咳,”他突然掩手猛烈咳了两声。我忙凑上去,问:“没事吧?不会是感染风寒了吧?这下可糟了,一直咳嗽的话伤口会开裂的--”
“是啊,我现在情况这么糟,你怎能离开?万一伤口裂开又无人来应,我一个人孤零零的岂不可怜?”
我半信半疑看着他,最后撇撇嘴,坐在床边矮凳上,“好吧,你是病人,我得听你的。”
他好像突然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一样,眼睛微亮:“这么说,我是病人,你什么都得听我的?”
我警惕:“也不能什么都听!”
他恍若未闻,慢慢阖上眼睛,缓缓道:“那就把一路上有关你和千夜所有的事,都讲给我听。”
“啊?不行!”
我和千夜能有什么事?再说就算勉强有事又有什么好讲的?!
“我是病人,你得听我的。”
“那也不行!”不讲,打死也不讲!
他悠悠道:“我记得军纪里面有一条,一旦发现军中藏有女子,就地正法--”
“嘁!我不信你会杀了我!”
“。。自然舍不得杀,但为了以肃军纪,会把你赶出去。”
“我讲。”我脱口而出。从昨天开始我是铁了心地要留下了,水木心的毒我一定保密,也一定要解开!
他眼眸睁开,意味深长看了我一眼,而后又阖上,“那就讲吧。”
我开始慢吞吞地讲,一边在头脑中整理删减一边输出语言,千夜抱我亲我笑话我还有那次欺负我的事都不能讲。。咦?那还剩下什么了?
的确没剩下什么了,所以我不到一刻钟就讲完了。
然后我发现他又睡着了。
我叹了口气,他这次受伤中毒大出血,真是受了极大的罪,好好休息吧。
“皇叔!我一回来就听说你受伤了--”
帐内突然冲进来一个白色的身影,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你,你谁啊?”他刚进内帐,看了眼床上的云杉,转脸问我。
来人身形高大俊挺,身着亮银色软甲战袍,左手搂着同色的战盔,甲胄隐隐泛着红光,那顶战盔额间部位镶了一粒极大的蓝宝石,即便是在帐内,也被映得光华万丈,英贵无匹。
“我是照顾殿下的军医。”
我起身时他已来到了眼前。看他的容貌气度,我猜出了他的身份--惠广王云泓。
皇家子弟向来样貌生得极好,若说云杉生得清隽俊秀,云泽生得俊朗非凡,那么眼前这位,“黎安风流数第一”的惠广王云泓,便是生得绝美灵艳,堪比女子了。一双桃花眼宛若三月丽江春水,一派风流蕴积眼角。但因常年征战,风沙侵染,而使肤色略暗,眉廓粗糙,半身英气悉堆眉间。
“嘘!”他食指抵在唇边,“小声点,我皇叔睡着了。”
我嘴角抽了抽:貌似你的声音比较大吧。
“早被你吵醒了。”云杉睁开了眼睛。
“皇叔,你醒了,感觉怎么样了?”
“不过中了一剑,并无大碍。林炯已经救回,你不必再自责了。”云杉坐起身,用来束发的发扣不知怎的开了,他的头发直接披下来,黑发愈发衬得脸很苍白,难掩疲色。
“不知是何人,竟能伤到皇叔?”
云杉目中一冷,说了两个字:“梁毅。”
“这人果真是劲敌..这一剑,算我欠皇叔的!”
“林家世代忠良,林风已死,若是林炯也有去无回,只怕皇上那边对林家也不好交代。你不欠我什么,救他是我的本分。”
“不管怎样他是我的下属,因为护我被擒,这个人情我总要替他欠着你的!”
云杉绕过话题,“你回来得比计划要早,可还顺利?”
“还行,粮草劫是劫来了,但是一如皇叔预算的那样,来到这已剩下不到三成。”
“三成已经很好了。是你太贪心。”
我突然觉得这样旁听他们的军事机密很不妥,于是识趣地走开了。
刚出内室,却听云泓道:“若说贪心,谁能比得上老九那小子?不过封条水路,带了百斤炸药百十号人到现在还没回来!准是想彻底封死来着,真是不给别人留一分余地。”
听后,我心里不由得有些担心。
黄昏时分,漠北又下了一场雪。
远处天际还泛着隐约的霞光,凝紫色,肃杀而妖娆的颜色,漫天却撒着细密的雪霰子,一粒一粒落下隐约还听得见摩擦时的沙沙声--也只有漠北才配得上这样奇特壮观的景象。
云泽终于回来了。
只有他自己回来了。
冰蓝色的铠甲上面沾满了麾下士兵的鲜血,神情傲慢冰冷,好似玄冰冻雪。
“只为堵住最后一眼水,你赔上了一百五十个将士的命?”云杉坐在外帐主桌前,神情冷淡疏离。
“是。”云泽单膝跪地,面无表情。
“老九!”云泓拍案,眉间微怒,“临走前皇叔告诫过你,不能贪心!那条水路周围戒备森严,能进去放炸药堵住一半就已经达到震慑敌军的目的了!你怎么如此不怜惜属下的性命?那可是跟你出生入死的兄弟!”
“皇叔的话虽然言之有理,但也不是金科玉律。我仔细勘探过那条水路的走势,天寒地冻,那条地下水路便显得尤为珍贵,倘若堵死,既可彻底断绝敌军一条重要的水源,又可让我军迅速积累大量的淡水以备后需,一举两得,岂不更好?”
“一举两得?你真是昏了头了!你别忘了那条水路的源头在哪里!北祁的汶城!我们封它不过为了牵制北军,可就算封死了,我们也不能用那水一滴一毫!汶城人控制着水源,北军用它,就是淡水,我们用它,就成了毒药!”云泓怒不可遏。
云泽眉间一动,显然已经知道自己判断出了错。
“来人!”云杉面无表情道,“俊泽王不顾将士死活私自行动,违反第二十一军规。拖下去,杖责五十,三日内卸任禁足,不准参与任何军中决策。”
云泽低声道:“属下领命。”
我端着药碗的手抖了一下,几滴褐色药水溅到了云杉衣服上,他抬眼看了看我,拿过药一饮而尽。
我藏在一顶帐篷后面,看着正在受刑的云泽。
给云杉送药时,我路过云泽,发现他的手臂受伤了,恐怕连他自己都没发觉。
一下,两下,三下。。三十一,三十二。。
我终于肯定了我是认识这个人的,不止认识,他在我曾经的记忆里,一定占据着极其重要的位置。
不是因为我想起了什么,只是因为。。我忍不住会心疼他。
手执军仗的两个将士道了句“军令如山,还望体谅”就离开了。云泽起身,独自站在那片空旷的雪地里,目光悠远而肃冷,细细的雪粒扑簌簌落在他残破的铠甲上,远处灰色的天空苍郁阴沉,像是七弦琴上低沉的商调,衬得他的身形愈发孤萧。
“谁在那里?”他眼角朝我这边一瞥。
我走了出来。
“你是谁?”
“我是黑小黑,是刚搬来这里的军医。”顿了顿,“殿下方才领了军仗,伤处肯定会很痛的,用这个吧,这个舒平膏可以缓解疼痛。”我把一罐药膏递过去,他看了我一眼,神情平淡地接过。
“哦哦,对了!殿下的手臂也受伤了!得先用清水清洗伤口,然后涂上这个药膏,之后还要用干净的纱布包扎—啊!殿下应该没做过这些吧?要不还是我帮你吧!”
我说完,见他正安静地看着我,微窘,义正言辞道:“我们是军医,需得时时刻刻以看管将士的身心健康为己任,不仅医术要好,还要有一双善于发现伤处的眼睛,每个将士身上的每条伤口,都要密切关注小心看护,绝不给感染留下一丝一毫的机会!”
他冰冷的脸上终于又恢复了俊朗的笑容,虽然略有些苦涩。
他看着手臂渗出的大片血迹,“那柄弯刀险些将我的手臂削下,很深的伤口,但是。。好像只有你一个人察觉到了。”
我沉默不语。
“我不会那些,你帮我包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