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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一江春水向东流(电影节选)

蔡楚生郑君里

蔡楚生(1906—1968),原籍广东潮阳,生于上海。早年曾参加过话剧活动,20世纪30年代初期开始从事电影编剧和导演工作。主要作品有《渔光曲》、《新女性》等。1947年与郑君里合作编导了《一江春水向东流》。

郑君里(1911—1969),原籍广东中山,生于上海。曾在南国艺术学院戏剧科学习,是活跃于20世纪30年代的著名话剧和电影演员。除了《一江春水向东流》之外,还参加了电影剧本《乌鸦与麻雀》的集体创作。

《一江春水向东流》是当时中国最好的电影作品之一,在中国电影发展史上占有重要地位。

第三章

一二

重庆,所谓大后方抗战中心的重庆。

这里有许多高大的现代建筑物,然而在那狭窄拥塞的街道上,到处却都充斥着褴褛的难民们;男女老幼都有,一个个形容枯槁,面有菜色。他们在陡坡与墙基街角上或坐或立,脚边放着一些简陋的破包袱、破面盆之类。有的人在那里伸手行乞。那些达官贵人,浓妆艳抹的太太小姐们,对这种现象已经看惯了,毫不理睬他们畏缩而殷切的哀求,管自有说有笑地走了过去。

这时已是抗战的第四年——一九四一年了。

张忠良也来到了重庆。当了一番俘虏和经过长途的奔波后,他须发蓬乱,面容憔悴,鹑衣百结,可是精神却相当兴奋。他以为到了这里,可以找到老关系,重新投入抗日工作,英雄有用武之地了。他提着一个又小又破的手提箱和一卷军毯,好奇地张望着街上的一切。他向警察问了一下路,兴冲冲地向前走去。

忠良来到了一个机关的“人事科”。这是一间并不宽大的房子,放着四五张办公桌,近窗的一张较大的桌子后面,坐着一位西装笔挺的科长。忠良正在兴奋地和他交涉。

科长见他那副狼狈相,已觉十分不耐烦,更是官气十足地:

“你的证件呢?”

忠良带着有把握的微笑,爽朗地:

“我被敌人俘虏了,谁还敢带证件,所以全都丢了。”

科长厌烦之色形于言表,摇摇头:“那不行!你要报到没有证件是不行的。”

忠良没有料到迎头竟是一盆冷水,开始苦恼起来:“科长,我的的确确整整服务过四年,现在我在重庆是人地生疏,叫我怎么办呢?”

科长拿着一叠公文,一面看,一面冷冷地回答:

“对不起,公事公办,照例是这样,我不能破例让你报到!”

他站起来要走。忠良忙跟上一步:

“科长,无论如何请你帮个忙。”

“这是上头这样规定,我有什么办法?除非你有证件,我们别的都不必谈!”他对忠良连正眼也不瞧一下就走了。

忠良还想追上去申辩,但又觉得辩不出什么结果来。他茫然站在那里,神情和刚才判若两人——他所有的希望和热力全都垮了!他只感觉到一个冷酷的事实:他已被摈弃了!而在这举目无亲的重庆,他到哪儿去呢?他愤然想哭。他往旁边的办公桌一瞥,觉得人们正在冷眼嘲笑他。他不得不弯腰提起行李,颓丧而悲愤地走了出去。

忠良踯躅在街头,彷徨无所去从。

他来到一个招考书记的报名处。报名者排成长长一行,现在正轮到忠良前面的一个人。

登记处的职员拿了一张准考证给那人,傲然地说:

“就是考上了,没铺保还是不行的啊!”

那人鞠躬告退。

忠良听说要铺保,不觉一怔。可是已轮到他了,只得把履历表交上去:

“这是我的履历表。”

那职员扫了忠良一眼,皱着眉头问:

“是你自己吗?”

“是的。”

“那不行!”

“为什么?”

“你衣冠不整!”他不耐烦地把履历表掷还忠良,对下一个人:“来,你的。”

后面的人挤上来,忠良还想争辩:

“先生,你们考的是学历,衣冠不整有什么……”

“不行就是不行。废话!”

门警过来干涉,推忠良出去:

“去,去,去!叫你不要进来,不要进来,你不信。”

忠良被推出去,愤愤地走开。

他又来到一家工厂门口,那里贴着一张“招收工人”的大布告。一大堆人在门口,挤着,嚷着。

忠良好不容易挤到门边,一只手已攀住门框,无奈人实在太多,身子怎么也挤不进去。正在这时,里面有人大嚷:

“对不起,对不起,满了,满了,请出去,请出去!”

人们像潮水般从里面涌出来。一个职员拿出一块用白粉写着“额满”二字的黑板挂在布告边。人们渐渐散了,忠良也只得垂头丧气地离去。

雨。檐溜像珠帘般挂在檐前。忠良全身都被淋湿了,背着他那破行李卷跑到一家人家的门边去躲雨。那门口有一对衣衫褴褛的夫妻,带着两三个面黄肌瘦的孩子在求乞:

“太太,请您可怜可怜我们。”他们操着地道的北方口音说,“我们不是乞丐,我们是难民呀。孩子们都快饿坏了。您有吃剩的饭,给我们一点吧。太太!……”

门里的女主人拿着一只轻铁饭锅出来,把里面的剩饭拨给他们。

忠良饿火中烧,对这冷饭几乎馋涎欲滴,差点儿羡慕起那求乞者来。可是,一种强烈的知识分子自尊心抬头了:难道他张忠良竟沦落到这种地步了?不,他不能做一个乞丐!可是,就这样饿死吗?在这个所谓大后方抗战中心的重庆,多少富豪家朱门酒肉臭,为什么没有他——一个满腔热情的抗日青年——小小的一个活命的位置?他悲愤填膺,不禁两泪汪汪,但他怕被人看见,背转身,悄悄地揩干了……

雨停了。忠良又走上了崎岖泥泞的道路。他的鞋,一只已脱了底;满身污泥。他困顿无力地走着。他,走到哪儿去呢?……

忠良瑟缩在一个墙角。身下垫着稻草,上面铺着军毯,显然已在这里露宿了一些时候。

他的身旁坐着一个残废的“荣军”。那“荣军”见他自己的鞋底破了,顺手撕了半张《新民报》折了垫上,把另外半张放在一旁。忠良顺眼一看,注意起来。原来那半张报纸上有一个醒目的标题:

庞×公的干女儿

王丽珍之路路通

忠良抬起头来,心想:这个地方,未尝不可以试试看……

他来到了王丽珍的住处。这是一所精致的小洋房,米黄的墙上爬满了苍绿的常春藤,朱漆门儿紧闭着。忠良想去叫门,又有点犹豫,但终于鼓足勇气按了一下门铃。

女佣阿金开门,问清了他找谁以后,便带着疑惑之色把他引进了客厅。

阿金递上一杯茶,对忠良说:

“小姐就下来。”

忠良接过茶,一饮而尽,开始打量客厅的摆设。这客厅布置得相当阔气,一堂漂亮的沙发,沙发旁的几上摆着收音机,墙上挂着名贵的字画,挑花的窗帘随风摆动……

忠良正在看着,女主人王丽珍已经娉娉婷婷走下楼来。她穿着华丽的旗袍、贵重的丝袜、高跟的皮鞋,全然不曾想到这个拜访者是须发蓬乱、潦倒得如同乞丐一般的人,她骤然间竟认不出客人是谁了。

忠良站起来,迎上一步:

“王小姐!……您不认识我了啊?”真是“人穷志短”,忠良这时竟不自觉地称她作“您”了。

丽珍这时才认出来是他,不禁失声叫道:

“哎呀!是你啊!我们的抗战英雄,你怎么弄得变成这个样子?”

她说话这么没遮拦,倒叫忠良有点局促和不自在起来。她发觉了,忙道:

“坐,坐,坐!”

坐定下来后,她又说:

“刚才我几乎真的认不得了。”端详他一眼,“大概你吃了不少的苦吧?”

“唉,说来话长!”忠良有点忸怩,也十分感慨地,“我是什么都抗光了。不但把自己抗成个瘪三,而且还抗得家破人亡!”

丽珍同情地:“真的啊?!”

忠良怆然:“家里来信说,我弟弟被逼上梁山;我父亲死得很惨;去年乡下有人出来,说我母亲她们也不知去向了。唉,什么都完了!”

“那么你来重庆……”

“我是来报到的,可是我被敌人俘虏过,所有的东西连证件全都丢了,他们就打起官腔,给我一个不理会!”

丽珍觉得他“太傻”,而且早就“太傻”了:“哎呀!你何必一定要再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工作呢!”

“可是,我刚来重庆,没有熟人,其他的朋友都不在这里,找别的事情做也不见得容易。……而且……不瞒您说……不瞒您说,我连吃饭住旅馆的钱都没有了。”说完,他垂下眼睛看着自己的脏手。

丽珍瞟了他一眼,一个奇想忽然在她的脑子里闪过:眼前这个年轻人虽然一时落魄,可是她知道他是个精明强干的人,而在这所谓大后方,一个精明强干的人就不乏爬上去的机会,如果她拉上他一把……,将来不是比那些阔佬和纨绔子弟更可靠一些吗?她想着,想着,仿佛已经预见到忠良明日的“英姿”,正待开口,忽然听到阿金叫道:

“小姐,庞公馆打电话来催您去。”

“晓得了!”丽珍应着,站起身来,迅即拿出一副像煞豪爽热情的姿态对忠良说:“没问题,没问题,你别发愁;一切都让我来替你安排好了。”

她走向楼梯,喊着:“阿金!”

阿金应声出来。

丽珍指着贴近客厅的房间吩咐道:“你把这间小客房收拾收拾,把张先生的行李拿进去。”

阿金走向沙发取行李。忠良站起来,打算帮忙,但阿金已熟练地把行李拿走了。忠良为自己的寒酸感到局促,丽珍这时倒装得毫不在乎。

“我的脾气就是喜欢干脆痛快!”她又打量忠良身上一眼,继续说:“你不会见怪吧,我替你去找几件衣服出来。”说罢便翩然跑了进去。

忠良事先完全没有料到她会这么热情地对待他,忽然之间,简直像神话里写的一般“绝处逢生”了。感激之余,他的精神逐渐恢复了轻松。他在沙发上坐下来,偶然看到几前的痰盂中漂着一些撕碎的相片,还有几片掉在外面的。一种好奇心驱使他捡起地板上的两块碎片拼起来一看,原来是丽珍和一个油头西服的年轻人亲热地偎在一起。忠良正暗自揣测着这是怎么一回事,但立刻觉得“事不干己”,且无端窥探人家的私事,实在很不得体,便急忙把相片碎片又放回原处了。

忠良等丽珍把衣服拿来,换好了就去理发。理发师把他的头发梳成一个高突的鹅冠,忠良在镜中看见,厌恶地说:

“不要,不要,就平梳好了。”

理发师照他的话梳平了。

忠良站起身来。经过这一番梳洗打扮,他的模样和刚才已完全不同了。现在他穿了一套西装(其实就是相片上那年轻人穿的那一套),脚上换了皮鞋,胡子刮光了,头发梳光了:完全是个“上流社会”人物的打扮。只是他身上毕竟还保留着一些朴实的气质。但是,就是忠良自己也绝对没有料到:这一天就是他全部生活中的一个可悲——以至后来逐渐变得那样可耻——的转折点!

一三

一天上午,在穷苦的人们已经工作得十分劳累了,可是对王丽珍小姐来说,还不过是“早晨”。她穿着睡衣,倚在床上,拿着电话筒:

“大兴贸易公司吗?请你接董事长。……你是干爹啊?”

庞浩公宽敞富丽的办公室,他据着一张大写字台,拿着耳机,公司的一位科长老龚拿着一束洋文的订货单在旁报告。显然,他们的谈话被丽珍的电话打断了。

庞浩公对着电话:“怎么?唔……唔……可是……”

丽珍:“他是个非常能干的人呢!”

浩公正偏着身体,用一个耳朵听老龚向他报告着:“这一批货已经从印度启运了……”,因此没有听清楚丽珍说的话,他问道:

“啊?什么?……哦!能干的人,能干的人,”他说话显然有重复的习惯,“能干的人!可是能干也没有用呀,你不知道这里正在裁员?”

丽珍嘟着嘴说:“裁员也一定要你答应我。”

浩公因老龚在场,不免有点尴尬,从眼角看了老龚一眼。老龚是何等世故的人,立刻识趣地离开了一些。浩公接着说:

“没有缺,怎么办呢?”

“没有缺也要你想办法安插一下。”

“不是我不想办法,而是没有办法呀,我的好小姐!”

丽珍不依地:“人家已经等了一个多礼拜了,干爹,你再不答应我,我要发脾气的。”

浩公眉开眼笑了;他就吃这一套:“啊!啊!……这个,这个……”

丽珍又替他做主张地:“你就让他挂个名好了。不然……”她要挟地:“我就告诉干妈,说你……,哼!”

浩公奇窘,无可奈何地嘻嘻着:“好了,好了,算你面子大,我马上就下条子,你带他去见老龚好了。”

他挂上电话,对老龚说:“有一个姓张的要来,就随便给安插在你科里好了。”

老龚恭顺地点头:“好的,好的。”一面又拿起货单向浩公请示……

丽珍带着忠良到大兴贸易公司来报到。她把他托给老龚以后,自己便走了。

老龚领着忠良到“人事室”,拿了一张表格给他:

“这张人事调查表,你填填。”

“好。”忠良接过表,就填起来。老龚在旁看了看,说道:

“你怎么只填二十八岁?”

忠良以为谁跟他说过自己不止二十八岁,便平静地笑着回答:

“我本来是二十八岁么。”

老龚晓得他没有懂得“大后方”这窍门,便说:“嗳,不管你原来多少岁,你填上三十岁每月就可以多拿四斗米津贴啊!”他因忠良是丽珍举荐的,便视若“知己”,郑重其事地伸出四根手指,又加重语气地补了一句:“先生!”

忠良虽已不太天真,但总觉有点不好意思:

“那不是谎报了吗?”

“没关系!大家都是这样。”老龚毫不在乎地说。

“可是调查出来……”

“谁来调查你啊?这叫做瞒上不瞒下!”老龚简直要为他的“太老实”而发笑。

“这个……”刚进这里就碰到这样尴尬的问题,忠良不禁搔起头来。

第二天早晨,太阳已经上山,晨雾尚未散去,闹钟便把忠良唤醒了。他匆匆穿好衣服,便到天井里去洗脸。

阿金拿着个热水壶走过。

忠良问:“小姐还没起来吗?”

“早呐!她刚从庞公馆回来没有多久。您这么早?”

忠良涂了一脸肥皂沫,兴冲冲回答:

“我要赶着去办公!”

张忠良匆匆从早晨的街道上走过,走进了所谓大兴贸易公司的大门。在办公室门口,他整了整衣裳,精神抖擞地推门进去。他以为进门就可以见到早到的同事的笑脸,过来指导他开始新的工作。谁知办公室的情形大出他意料之外:室内的十五张写字台,大半被摆成床铺的样子,横七竖八睡着四五个茶房,睡得正熟哩。满屋子充满混浊的臭味,香烟头丢了满地。

忠良简直啼笑皆非了。他看到门边桌子上摊开一本签到簿,便看看壁上的挂钟,签上自己的名字和时间:张忠良,七时五十分到。

他放下笔,坐到自己的写字台前,打开一个个抽屉来看,不是些烂纸废纸,便是空空如也。他觉得无事可做,十分无聊烦闷。

他就这样坐了一个半钟头。这段时间内,睡觉的茶房已陆续起来,懒洋洋地总算把屋子收拾好了。九时二十分,老龚才捧着个小茶壶,和另一位同事有说有笑走进来。忠良连忙起身招呼:

“早呀!”

“您早!”

他们走到签到桌前,连钟也不看,就签上了名字和时间。

忠良无意中探头一看,都整整齐齐写着:八点整到。

又过了一个多钟头,办公室里的人才差不多到齐。签到簿上签了十几个名字,都一色地写着:八点整到。

忠良不禁十分难受。

一张报纸已被他翻来覆去连广告全都看完了。身旁有两位同事凑了钱鬼鬼祟祟走向办公室后面的门。忠良随意一回顾,发现办公室里只剩下四五个人了,有的似乎在忙着什么,有的则在打瞌睡。忠良站起身来,见身后一位同事双腿高跷,正在看书,看得颇为入迷。他注意一下书的封面,见书名是《南极风情画》,上面画着一个裸体女人。忠良冷笑,慢步走过去,又见一个同事伏在桌上执笔作画。画的是一个有点像庞浩公那样叼着雪茄的人头蛇身的怪物,蛇身可看成领带,也可看成裙带,并随意写着“吹牛拍马”“裙带”“乱七八糟”等字样。画者发觉忠良在后看他,觉得不成体统,顺手将画揉成一团,因忠良是新来的,大家不熟,于是两人都不好意思地笑了。

忠良再走过去,看见老龚在办公桌的大抽屉里一本正经地在弄什么。走近一看,原来是用扑克牌在“起卦”。老龚见忠良看见他玩牌,不觉也不好意思起来,一面笑着关抽屉,一面说:

“无聊,无聊……”

忠良僵笑着,走出了后门。

这是一条小穿堂,迎面有一个窗户,窗幔低垂,里面传出洗牌声。忠良好奇地向窗隙一张,只见那屋里两桌麻将,许多男女同事在入局,围观者也不少,烟雾腾腾,呼卢喝雉,热闹非凡。旁边还有人在唱京戏,唱的是《四郎探母》:“我好比,笼中鸟,有翅难飞……”有人拉着胡琴,也有人摇头晃脑,用手指敲打着板眼……

看见了这番情景,忠良更觉烦闷苦恼,生出许多感慨来:重庆的机关、企业,和他想象中的情形是多么不同啊!

下班以后,老龚约了两个男同事两个女同事,请忠良到酒楼一起吃饭,算是欢迎他。

老龚一边斟酒,一边说:“今晚可惜丽珍小姐不能来赏光,她也真忙……”把酒杯放在忠良面前,“以后大家是自己人了,有什么事情,希望彼此有个照顾。”

几位同事同时举杯:“来,不要见外,多喝两杯!”

忠良对这个环境很不习惯,甚至十分反感,由于拘谨或由于掩饰,他的眼光不时溜到摆在桌沿的一张报纸上,现在大家既然举杯相邀,他也只得勉强拿起杯子来应酬:

“谢谢,谢谢!对不起,我不会喝酒,只能喝一点点。”

他抿了一口,放下杯子,顺手将报纸拿过来。

报纸上一篇文章,八个黑体字标题:

前方吃紧后方紧吃

这时,酒楼里各个酒桌上满座的人们猜拳行令之声正十分热闹。

老龚见忠良又看报纸,觉得他太不“赏脸”了,便道:

“怎么?你只喝这么一点啊?不行,不行,我们都喝干了。”

一位女同事也附和着:“你瞧,张先生,我也干了。”

老龚兴高采烈,索性把忠良的报纸抢过去:

“嗳,不许看报!干了它!干了它!”

“我实在……”

“不行,不行,非干不可!”,

大家鼓掌催饮,忠良没办法,苦脸喝下去。座欢然,好像完成了一件什么有意义的工作。

这时,别桌的酒客们也豪兴更浓,猜拳行令之声更加响亮了。

等他们酒醉饭饱之后,便一块儿来到舞场门口。舞池里舞客拥挤,其中也有忠良在那撕碎的相片上见到的年轻人:白少魂。他们都拥着女伴,如醉如狂地在舞着。乐队正奏着软绵绵的《何日君再来》的曲调。

老龚掏出一叠钞票准备买票,一边说着:

“忠良兄,里头坐坐,消遣消遣吧。”

忠良断然辞谢:“不,不,我有点头晕,我得回去休息休息。”

“别客气啊!”

“我不是客气,我的确有点头晕。谢谢!我先走了。”忠良欠身扬手,“各位,明天见!”

“明天见!”

忠良迅速转身离去,眉宇之间露出厌恶的神色。

忠良回到丽珍的客厅。往沙发上一坐,似乎这下子可摆脱了这一天里令他烦苦的一切了。他顺手打开收音机,想听听音乐,驱散心中的郁结。不料播送出来的,又是那靡靡之音的《何日君再来》:

好花不常开,

好景不常在……

忠良觉得十分刺耳,气得“啪”地把收音机关掉,站起身,走到窗前,推开了两扇窗门。

窗外,岩边,春花开放着。夜雾如烟,远山近树,朦朦胧胧。山城沉睡在黑暗里。嘉陵江水闪着粼粼的波光,滚滚流去。喧嚣的市声掩盖了它的呜咽。

忠良对着晚风,深深吸了一口气。这里歌舞升平的景象,使他不禁百感交集:真是“商女不知亡国恨”啊!他愤愤地想着,禁不住潸然下泪了。

汽车声由远而近,在大门外戛然停住。只听得丽珍用英语娇声说道:

“晚安!”

“晚安!”一个男子的声音回答。

忠良连忙拭干了眼泪。丽珍已推门而入。

“啊,你还没有睡?”

忠良强作笑脸:“嗳!”

丽珍把大衣交给阿金,也走到窗前来,有点得色地问道:

“怎么样?重庆给你的印象怎么样?”

“哼!我好像到了另一个国度里。”忠良苦笑了一下,“这里一点儿抗战的空气也没有!”

“哎呀,我的天呐!”丽珍哑然失笑了,“刚从前方回来的人都会说这种傻话。这只好怪你还没有习惯。慢慢地你的火气平下来,你就不会再这样牢骚了。”

忠良想说话,但不知说什么好,终于难过地转头向着窗外。

丽珍暗暗对这“傻瓜”欣赏了一下。忽然,她又不屑地笑了。她从手袋里拿出一叠钞票,靠到窗台上来,说:

“算了,不要老绷着脸……”她一手将钱强塞在忠良的口袋里,边说:“常常去听听戏,看看电影,多多消遣消遣,心情一愉快,就可以把你那些觉得不顺眼的忘记了。知道吗?”

忠良正想伸手去掏出那些钱还给她:

“不,我……”

但给丽珍制止了。她说:

“你把我当外人看待吗?”

忠良不知所措。

丽珍看着这快要入彀的猎获物,暗自得意地笑了。

一四

素芬婆熄带着抗儿再度来上海以后,住在一间破旧的晒台楼上,靠洗衣服勉强糊口。

老母亲面容憔悴,白发皤然。几经忧患,她衰老得多了。这时她正帮着素芬晒衣服。四岁的抗儿伏在一张破矮桌子上画画。

老母亲叹息着说:“现在肥皂和所有的东西这么贵,就是洗断了手,也养不活三口子。怎么办啊?”她呆呆地想起了什么,问素芬:“重庆到底在什么地方?”

素芬指着黄浦江说:“呶,从这条黄浦江,拐进长江,就在长江的上头。”

老母亲抬头望去,黄浦江蜿蜒地一直伸向天边。她想象不出从这条江的尽头再上溯到另一条江的上游,是多么遥远的路程,就又问道:

“有多远呐?”

“啊!离开我们这里有几千里呐。”

“有几千里啊?唉,要是我们能去找他就好了,要不然,这日子怎么过得下去呢?”

“现在要去是不容易的。”素芬接了一句,就换了个话题:“有一个以前认识的女朋友,在难民收容所做事,她要我去帮忙。”

“那很好嘛!是不是我也可以去?”

素芬委婉地:“我看您还是在家歇歇吧,您身体又不怎么好。”

老母亲想到自己身体的确不行,只得点点头表示同意。

抗儿听到她们的话,跑到素芬身边,说:

“妈!我也要去。”

素芬用不同意的声调“嗯”了一声,充满爱意地:

“你在家陪奶奶啊。”

“我要去。”

“慢慢再去啊,乖乖!”

老母亲又抖开了一件湿衣裳,感于衰老与不胜愁苦地慨叹着:

“唉!年纪一大,再碰上这年月,身体也真是一年不如一年罗!”

一五

张忠良在大兴贸易公司“办公”好些日子了。他不再像第一天那样,一大早就精神振作地来上班了,他渐渐已学会了同事们那一套,十点半钟,才懒洋洋地踱进办公室,连钟也不看,拿起笔就签上一个“八点整到”,然后就靠在椅子上看报纸,无聊地等着下班。

他在无聊透顶中,就借画画来抒发胸中的郁闷和苦恼。

他画了黑底白字的“国破家亡”四个大字。接着又画了一个大狗熊,旁边写着,“早死了,是英雄;再活下去,怕要变狗熊!”又换一张纸,画了一个长方框,框中题着:“乌烟瘴气,抗个屁!”接着又写道:“哈,我变成废料了。呜呼,寂寞!寂寞!”

他画着画着,愈觉无聊,便愤愤地把画的东西一把撕掉,用力扔开去,如像要扔开什么不能摆脱的东西。

可是,扔掉画并不能减轻他的苦闷,于是他走到老龚面前,拉着老龚的胳膊:

“我请你喝酒去。”

“你请我喝酒?你不是不喝酒的吗?”

“喝的,喝的。去,去,去!”

忠良强拉他起来,老龚只好答应:

“好,去,去!”

他们在酒馆喝了许多酒,忠良已经大醉了,可是他愈醉愈不肯承认自己已醉,还在大叫着:

“再来一壶!”

老龚急了:“不,不,不。忠良兄,你醉了,你醉了……”

忠良支持不住,伏在桌上,迷迷糊糊地微抬起头,用手支头,喃喃地说:

“不,老龚,我没有醉……我没有醉……”忽然悲从中来,手撑着桌子,微微冲前向着老龚,声泪俱下地说:

“我们‘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是不是?”

老龚见忠良把自己引为知己,十分同情地点着头:

“是,是,是!”

忠良在感伤中,忽然冒起了仇恨的意念,又说道:

“俗语说:‘酒后见真情’,我决不说假话……”

老龚更加同情地应着:“是,是,是!”

忠良变色,眼中放出憎恶的光,声色俱厉地:

“他妈的,你就是个魔鬼,我也决不怕你!你来好了!”

老龚想不到他忽然又来这一套,大为尴尬,扫兴地:“嗳,这又何必呢?”

忠良忽然又由激愤中缓和下来,无限伤心地:

“家庭,父母,兄弟,妻子,什么希望,奋斗,一切的一切,全都付诸东流了……我早就是个活死人了!”

他忽然纵声大笑起来。他的笑声十分凄厉,比哭声还难听。接着,他又惶惑地说:

“我总觉得有什么东西要征服我,比日本鬼子还要厉害!啊!我有点抵抗不住了……”

老龚觉得他是在胡说八道,但怕他闯祸,只好劝说着:

“嗳——!老兄,你醉了,谁要征服你啊?”

“包括这里的一切,他们全要把我踩在脚下……”又转为凄厉:“你说这是好耍的吗?哈哈哈!”跟着这笑声,他变得强暴起来,捶着桌子,“他妈的,我不怕!我还年轻,我还没有活够,我要活下去!告诉你,老龚!……你是老龚吧?”

老龚苦着脸:“是啊!我是老龚。”

“哈哈!我并没有醉……”他以一种故意糟蹋自己为快的心情,继续说:“哼,你瞧着,我有一天也许会变得连我自己都不认识我自己了!哈哈,哈哈!”

忠良这些古怪的话和古怪的样子,使这所谓老于世故的老龚也觉莫知所措了。

一六

上海的一家难民收容所。门边挂着“上海××难民收容所”和“难童组”的牌子。一个女工在灶头上烧开水。后面靠墙处,聚着十几个孩子,教师正在教他们念黑板上写的“我是中国人”几个字。

一个孩子拿着杯子到灶头来打开水。素芬也拿着一把铅壶来灌水,她慈爱地抚摸着孩子的头发说:

“好好认字。回头要写给我看的啊!”

烧水的女工一边舀水,一边说:

“素芬姐,你真辛苦呀,一天忙到晚……”

“你不也是一样吗?”素芬笑着回答,顺手撩起额前的散发,说:“替孩子们洗洗澡……”

灌好了水,素芬提着水壶从一群编藤器的孩子身旁走过。一个可爱的孩子亲切地唤道:

“张妈妈,我的裤子破了。你回头给我缝一缝呀。”

素芬和蔼地应答:“好。哎呀,你的裤子都快要掉下来了!”替他系好,“等我替他们洗好澡再来,啊?”

她又走过编绳袋的地方,孩子们高高兴兴地叫她:

“张妈妈!张妈妈!”

“嗳!嗳!……”

“张妈妈,我们大家要你再给我们讲故事。”

素芬笑着说:“好,我有空就来啊!”

她走过婴儿睡处,对一个妇人说:

“阿清姐,趁外面有火,把孩子吃的豆浆去热热吧。”

那妇人答应着去了。素芬走进浴室,和别的女同事们一块儿替孩子洗澡。

孩子们拍着水嬉笑着。

洗完了澡,素芬就去替那孩子补裤子。一边教给他:

“以后不要老坐在石头上磨,就不会那么容易破了。晓得吗?”

缝好了。她慈蔼地拍拍孩子的屁股:

“好了,好了!”

“谢谢你,张妈妈!”

素芬捧着他的脸,笑着摇他:“乖,谢什么?”

缝好裤子,她又忙着给一个小女孩子洗脸。那孩子长得很可爱,脸蛋上被人用墨画了一副眼镜。她嘟着嘴说:

“张妈妈,他们一定要画我呐,我不肯,他们五六个人硬抓住我画。”

素芬边揩边像母亲对自己心爱的孩子那样说:

“他们这么顽皮呀!把我们的小宝宝画得个乌漆麻黑,你说我肯吗?唔?”把手巾给孩子看,“咦,你看,多脏!”

孩子笑了。

素芬亲切地亲她的颊:“以后不许他们画啊!你说张妈妈要骂的。知道吗?”

小女孩子笑着点头。

现在,素芬又在照顾着一些周岁左右的孩子了。她抚摩着一个哭叫不止的孩子:

“我的小宝贝呀,你怎么老是哭?嗯,你饿了是不是?”她在孩子身下摸了一下,“啊!怪不得,尿布全湿了。……马上就替你换啊!”

她捡起一块干尿布,觉得太冷太硬,于是搓软它,又塞进自己的衣服里面,用自己的体温去暖它。直到她认为够温软了,才细心地替孩子换上。

孩子不哭了,天真娇憨地笑着,牙牙学语。素芬慈爱地逗着他。

刚才去热豆浆的妇人回来了,递给素芬一个玻璃奶瓶,说:

“张嫂子,你把豆浆喂他吧!”

“好!”素芬接过来,先把奶瓶靠在颊上试试是否太热,然后才开始喂孩子。她看着孩子起劲地吮着,脸上现出母亲般的慈爱的微笑……

一七

在素芬她们艰难的生活里,真是祸不单行,不幸老母亲又病倒了。

素芬斜坐在床沿喂她吃药,抗儿坐在桌旁吃杂粮。

老母亲老泪纵横,痛苦地说:

“唉!在这个时候来生病……我们连杂粮也吃不起了,还要生病,我年纪这样大了,真不如早一点死了的好。”

素芬忍泪安慰她:“妈,您不要这样,抗儿的爸爸要是知道您说这样的话,他不晓得会多难过呢。”

“你可不能告诉他说我病了,让他安心做事情吧。”

“当然我不会写信告诉他的。”

“他怎么这样久还没有来信啊?”

“路程这样远,又不方便,恐怕他还不晓得我们回到上海呐。”

老母亲看看素芬,见她瘦得可怜,不觉又自疚不已:

“唉!你在收容所那样忙,还要赶回来服侍我……”她的感情一时无法自制,又哭起来,由衷地说:“素芬,太苦了你了。”

素芬也觉得无限辛酸,又要强作笑颜安慰婆婆,连说话声都有些打颤了:

“这算得了什么,现在大家都在吃苦。不要想这些,您睡吧!”

老母亲无可奈何地躺低一点,素芬替她把被子略为拉高,替她掖紧。

抗儿把自己的杂粮吃完了,叫道:

“妈,我还要。”

素芬把自己的一碗拨了一大半给他,自己碗里只剩下了一点点。但就是这么一点,她也不能下咽。她想到婆婆年纪这样大,孩子年纪这样小,却要受这份苦,忠良在外又没有一点消息,她忍不住又默默地流下泪来。

一八

当素芬捧着那碗吃不饱的杂粮在思念忠良的时候,忠良正陪着丽珍在吃晚饭。饭后,忠良在栏次看重庆迷蒙的山色,丽珍来邀他到她楼上的房里去。

到了丽珍的房里,忠良觉得房子里有点热,便去推开窗户。一阵晚风飘起了窗帘。

晴朗的夜空,依然挂着那一轮明月。

忠良看见这种景色,不免深深地有所感触。

丽珍见他这副神情,便故意地问他:

“你在想家吗?”

忠良从迷惘中醒来,苦笑着说:

“我早已经是个无家可归的人了。”

丽珍撇着嘴挑逗地说:“为什么说得那么可怜?这里不也是你的家吗?”

忠良的脸一下子烧了起来。

丽珍眼睛一转,又说:“啊!我这里有一种酒,”她一边说一边倒了两杯,“这种酒喝了令人会觉得轻松愉快。你有勇气喝一杯吗?”

她递了一杯给他。

忠良接过了酒杯,直视着她说:

“喝酒也需要勇气的吗?”

他一饮而尽。丽珍也喝干了自己的一杯。忠良索性拿过酒瓶来,又干了一杯,两人相对笑了起来……

就这样,在丽珍的浪笑之下,忠良终于失去了最后的一点理智,做了丽珍的俘虏,投进了丽珍的怀里。

一九

同一个时候,那同一轮明月也照着素芬他们住的破晒台楼。

素芬坐在门口的矮凳上,怀里抱着将睡未睡的抗儿,低声哼着催眠的调子。她面容憔悴而清瘦,泪光莹然,正举头望着月亮。

月亮上蒙着一层薄云,旁边还有一团乌云正推过来。

素芬想起了忠良临走前夕的情景,催眠调渐渐沉寂了。

她想起了忠良怎样对她说:“素芬,你记得,以后每逢月圆的晚上,在这时候,我一定在想念你们。”

这些回忆使她觉得既辛酸又喜悦:几年来虽然茹苦含辛,孩子终究抚养到这么大了;可是那远行的亲人现在又在何方呢?……

萧萧的风声,使她从幻梦中回到现实。乌云迅速地遮掩了月亮,天边响起了隆隆的雷鸣。素芬打了一个寒颤,抗儿也因冷而叫起“妈”来。

素芬慈爱地:“唔?妈妈的宝贝啊……”她把脸颊偎在他的脸上,又把破毯给他包好,卫护着他。而且随即起身将他抱进室内。

老母亲的病还没有好,头上扎着布躺在那里。电光闪闪中,屋顶的铁皮上,雨声哗哗然起,她微弱地叹息着:

“唉!又下雨啦!”

素芬也面带愁容:“是呀!”在这所漏雨的屋子里,下雨对他们实在是很大的威胁。她把一件旧棉袄盖在老母亲的被子上,接着说:“今天晚上很冷呐!”

老母亲只是无力地长叹和呻吟……

素芬刚睡下了一会儿,还未曾交睫,果然不出所料,屋子里漏雨了。抗儿被淋湿而惊醒,哭了起来。素芬急忙用身体遮住他,并迅速地抱他起来,交给老母亲。然后点起了一支蜡泪纷披的蜡烛,把被褥卷起来,在漏处放上脸盆锅罐接雨水。

风更大,雨更狂了。忽然劈雷一声,屋顶的铁皮好像被风掀动了一下,老母亲与抗儿那一边也水下如注了。老母亲惶苦地说:

“哎呀!这边也不得了啦……”

她勉强撑持着下床,抱着抗儿,挪了一个地方,把一个破篾箕遮在头上挡雨。

素芬迅速地把床上的被褥卷起来,又把床底下的箱子搬到床板上。

老母亲用发抖的声音关切地说:“还有忠良放衣服的那个箱子……”

“在这儿……”素芬应着,又从床底下取出一个破手提皮箱迭在藤箱上,盖上一床草席,然后又摆上一个木脚盆。这一切都做妥帖,她才开始考虑人的安身处。可是全屋都漏得如同在露天下一般,她说:

“哎呀,整个屋子都是漏的……”

看来看去,她觉得还是床尾那一隅雨稍微小一点,就在那里搭起一个席篷,再盖上一床篾席,下面垫着几张凳子,凳上堆着被褥,祖孙三人就挤着坐在上面。

蜡烛发着微光。风雨交加,闪电纷驰,雷声震天动地。小小的危楼有如怒海中的一叶小舟。他们祖孙三人就准备这样坐着挨过漫漫长夜。

抗儿仍在啜泣,老母亲垂首呻吟。素芬看到一老一小如此受罪,不禁泪下,但又怕老母亲看见,只得强忍着。

残烛在风雨中摇摇欲灭。

老母亲深深地悲叹着说:

“唉!等到什么时候才能天亮?等到什么时候忠良才能回来啊?”

素芬再也忍不住了,泪如雨下。

风雨更狂了,摇撼着小楼,似乎想把它推倒。窗户格格作响,一阵狂风来时,终于被吹得砰然掉落屋外。冷风冷雨立刻扑进窗来。

素芬惊呼:“哎呀!窗子被吹掉了!”

烛光霍地被吹灭。黑暗中一道闪电像长剑似的刺进来。

素芬说:“我去绑好它……”

她把抗儿交给老母亲,自己走向门边。她极力和风雨抗争着,推开了门,翻身又反扣上。

素芬急急拾起窗门,安在窗框内,用铁丝绕好。

屋外,暴雨下得像瓢泼一般,瀑布似的檐溜淋得她抬不起头来。风雨雷电以万马奔腾之势扫过大地,好像是天地在发怒,要吞噬一切。

耀眼的电光照亮了素芬的脸,这个温婉的女子,此刻显得这样地强毅!

天上黑云翻滚,暴雨如注。

黄浦江的浪涛拍打着江岸……

悲愤激昂的歌声升起:

问君能有几多愁?

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江水卷起沸腾的怒涛,滚滚东去……

(选自《五四以来电影剧本选集》,中国电影出版社,1979年9月出版)中国现代文学作品选·下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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