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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三代女人的文学情结

尤今

住在纽顿圈的一座公寓里,夜半无人私语时,总有一扇窗口孤独地亮着,窗里的人,正精神奕奕而又快活无边的在稿纸上制造一出又一出人间的悲喜剧。

一、外祖母

我的外祖母,是一个很特殊的女人。

看照片,觉察不出她好看,可是,在我眼中,她一直是个很有魅力的女人。她的魅力,来自她的气质,而这,又是由浓浓的书香熏陶出来的。

她不喜欢烫发,老是让直直的头发自自然然地垂着,脸上稀稀地涂着淡淡的水粉。她身子纤瘦,喜欢选用素净的布料裁剪高领短袖的唐式衣衫。走起路来,腰身挺直,精神抖擞的样子。平常说话,用词典雅,韵味绝佳。

外祖父曾是怡保的殷商,在他的事业如中天之日时,外祖母也享尽了人间的荣华富贵。在那衣食无忧的日子里,她的最爱,不是打牌、不是逛街,而是看书,家里有个书橱,齐齐地放着各种名贵的线装书,还有,浩如烟海的文学名著。值得一提的是:在那重男轻女的年代里,外祖母没有受教育的机会,每一个方块字,都是她奋力自学的。

后来,外祖父事业失败,家道中落。外祖母变卖名贵首饰,和外祖父共度人生萧瑟的冬季。

这时,我诞生了。

我见到的,不是群婢环绕、呼风唤雨的外祖母;而是那个忙完了琐碎家务后,又靠缝纫来补贴家用的外祖母。然而,在辉煌过尽而度着黯淡日子的外祖母,并没有愁眉苦脸、唉声叹气;反之,她珍惜着生命中的每一分每一秒,总是在万籁俱寂时,以冷水洗去一日的疲劳,独自进入她热爱的书城里,心甘情愿的成为悲喜不能自主的“文字傀儡”。

坦白地说,在那万事不懂的童稚时代里,我和外祖母,并不是很亲近的。总觉得她和左邻右舍的外祖母大不相同。别人的外祖母,会做各种各样美味的糕点,搂着孙女,一口一口的喂,我的外祖母,从不;别家的外祖母,会有月光底下搬张藤椅,给绕膝的孙儿讲各种各样趣味盎然的故事,我的外祖母,也不——她总是忙,忙完了家务,戴上老花眼镜,往桌前一坐,便变成了一尊凝固不动的石像。在那“之无未识”的年龄里,对于外祖母那种“老之将至而分秒必争”的凄凉心态,我又如何能够了解!

8岁随同父亲举家南迁到新加坡来,想起外祖母,脑中总会浮起一个以淡笔素描的形象:庄重、文雅、澹泊,然而,这个形象,恒远地坐在“画框”里,而我,仰着头看画,无可避免的有着疏离感。

渐渐的,长大了。

上了中学以后,外祖母在写信给母亲时,总不忘多夹一张信笺给我。

读外祖母信的那种感觉,十分新鲜、十分新奇。外祖母的字,笔划纤细,秀里秀气的,十足的“字如其人”。她从不老生常谈地劝我用功读书,也不老气横秋地嘱我孝顺父母;从第一封信开始,便兴致勃勃地和我说起她最近读了些什么好书,并条分缕析的向我陈述该书的优缺点,等等。我读信的欲望、回信的兴趣,就这样毫无防范的被她挑起了。我们这两个岁数相差了半个世纪的老与幼,就这样开始了长达10年的鱼雁往还。外祖母的经济能力不是很好,我的零用钱也不是很多,可是,在那捉襟见肘的日子,我们却常常把好书邮寄给对方。

有一回,在外祖母寄给我的信里,附着一张摺叠得整整齐齐的报纸。摊开来一看,哟,外祖母写的一篇小说“黑白两兄弟”,居然变成了铅字,快快乐乐地躺在南洋商报的文艺报上!

长期的通信,让我得以能行无阻的进入外祖母内心深处的殿堂,我清清楚楚地看到浮在那儿的一个梦,一个很璀璨、但同时又很疲累的梦。这个梦,从外祖母的少女时代起,便已经幽幽地浮着了。可是,社会的束缚、家道的中落,实在都影响了她积极实现美梦的机会。现在,她第一篇作品以显著的版位见报了,只要日后勤于笔耕,成为作家,也许不再是一个虚浮无边的梦了。然而,遗憾的是:年届花甲的外祖母,这时身体的健康已坐在人生的“滑滑板”上,快速地往下溜、往下溜了。

终于,在我大学毕业前的一个月,她带着那个永远实现不了的愿望,溘然长逝了。

二、母亲

母亲出世以后,便继承了源源流动在外祖母血液里那种读书的瘾。

她自小爱书,长大、长老了,依然还是爱书。

诞生于经济富裕的书香之家,秀外慧中的母亲,曾被视为“天之骄女”。

生命里最令她沮丧的是:日军蹂躏马来亚的铁蹄彻底粉碎了她升学的希望。才念到了中二,便在日军统治的阴影下仓惶辍学了。

之后,母亲开始了漫长一生无止无尽的自学历程。

对于她来说,书籍就和“柴米油盐酱醋茶”一样的重要。有一段时期,父亲失业,经济拮据,米缸粒米全无,可是,书架上的成排书籍依然自得自炫地闪着智慧的亮光。童年里印象最深刻的,是母亲坐在油渍斑斑的木桌旁,专注地执卷而读,神情肃穆一如庄严的塑像。如豆的灯光把母亲纤纤长长的身影裁剪得高高瘦瘦的,任意地贴在墙壁上;我呢,好像一只温驯的小猫,安心地靠在墙壁那个黑影上,快快乐乐地读我的安徒生童话。

母亲开始让笔杆结出美丽的“文字之花”,是父亲在怡保创办“迅报”时。每天晚上,在厨房里脱下了湿漉漉的围裙后,母亲便以文字为酵母,醉心地酿造一坛一坛文学的美酒。跃动在她眸子里那两朵快乐的小火花,把整所简陋的屋子都照亮了。

这个时期,是母亲在创作上的“丰收期”。

她写散文、也写小说——还是长篇连载的哪!此外,她也凭着深厚的语文基础,将许多优美的作品由英文翻译成中文。

那时,我尚未入学,正是属于凡事好奇,却又混混沌沌的年龄。母亲每天以笔“沙沙沙”地在纸上写些什么,我不懂。然而,她脸上那种近乎狂热的快乐,我却是懂得的。这样的一种被恬适笑意渗透五官的表情,好似铁打铜铸般,深深地印在我脑海里,等我开始走上了写作的道路时,我的脸上,也出现了类似的表情。不讳言,写作所能带来的快乐是人世间任何活动都取代不了的。

爸爸那间曲高和寡的报社,只维持了短短两三年,便闭门大吉了。他赤手空拳地带着我们迁居新加坡,开始了人生另一段全然不同的生涯。

这时,母亲已有了四个稚龄孩子。最大的姐姐10岁,我8岁,两个弟弟,一个7岁,另一个才诞生3个月而已。那些琐琐碎碎永远看不见却又永远做不完的家务,终于使母亲放下了笔杆。每每忙至晚上,疲倦、疲劳、疲累、疲乏、齐齐上脸,手中拿着的书,往往只看了几页,便沉沉睡去,摊开着的书,不是狼狈地盖地脸上,便是尴尬地跌在地上。阅读,不再是浪漫而写意的事了;写作,更是成了镜花水月,可望而不可及。

数十年春秋岁月转瞬即逝,细心抚养的雏鸟一只一只健康的长大了,先后飞离了旧巢。母亲在晚年的安逸和闲暇里,每每想起了那个被湮远岁月埋葬了的梦,她的脸,便不由自主的流现出一丝恍惚、一丝遗憾、一丝惆怅……

三、我

在我身体里流窜的血液,有来自外祖母的,也有来自母亲的。

先天的遗传因子,加上后天的环境熏陶,对于阅读和写作,我已狂爱近痴。

如果说,文字是禾谷,我就是蝗虫;如果说文字是桑叶,我就是蚕;如果说文字是米,我就是蛀虫。

吃吃吃、吞吞吞、蛀蛀蛀。

不分昼夜、不论阴晴、不管场所,有书便看,一看便迷。上课时,偷偷摸摸地看;下课后,明目张胆地看。白天看得心神俱醉,晚上看得废寝忘食。

我简直就是一只靠书本来活命的蠹虫。

我吃我吞我蛀我的书,慢慢在我脑子里化成了丰实厚重的养分;当一笔在手时,我仿佛感觉有千军万马要从笔尖冲出来,啊,多时囚锢在我血管里的方块字,已不能安守本分了,它们要跳出来,在稿纸上砌一幅幅美丽的图画。

就在小学五年级那一年,我砌出了平生第一幅“文字之画”,题名为“我要做个小小童话家”,自此之后,创作的热诚,愈烧愈炽,由我砌成的文字之画,也越积越多。

成为作家,到了我这一代,不再是一个幽幽地浮在半空中的梦了。

回顾我留在“岁月的沙滩”上那一长串脚印,我的心,涌满了感谢。

我的外祖母诞生于一个“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封建社会里,我的母亲成长于一个烽火连天的战乱时代中,她们所走的那条自修的学习道路,是漫长的、迂回的、艰苦的,处处布满荆棘,处处沾着眼泪。我呢,情况全然不同:安定的社会环境和双亲全力的支持,使我能在没有后顾之忧的情况下,进入我最为心爱的学系,在美丽的青春岁月里,汲取古今中外各家思想的精华。我所走的学习道路,可说是一条阳光普照的康庄大道。思想的领域被开拓了,文学的基础打稳了,提笔写作对我来说,是一件“水到渠成”的事。

对文学的爱恋,使我坚持了“数十年如一日”的写作习惯。

在当记者期间,东奔西跑,忙得头顶袅袅地冒着烟气,我依然利用时间的缝隙来从事文艺创作。比如说,坐公共汽车由甲地到乙地去,耗时1分钟,我便以双腿垫着稿纸,在颠颠簸簸的情况下,写小说。晚上回家,洗过澡,便又继续钻入文艺创作的天地里。那时候,住在纽顿圈的一座公寓里,夜半无人私语时,总有一扇窗口孤独地亮着,窗里的人,正精神奕奕而又快活无边的在稿纸上制造一出又一出人间的悲喜剧。

在报馆工作期间,我曾有一年多的时间申请无薪假期,带着2岁的孩子随同夫婿到沙特阿拉伯去生活。这是我人生一段充满了挣扎与眼泪的日子。在那人烟稀少的荒荒大漠中,我曾患上扰人的胃痛症;在那寂寞得回想时连背脊也会发凉的年月里,我曾患上可怕的失眠症。惨惨地吞着这种那种药丸时,我觉得我生命之页所呈现的,是令人颤抖的苍白。然而,就算在咬着牙关把许许多多苦涩吞下去的当儿,我都不曾放下我的笔。失眠时,我睁着酸涩的双眼,写;胃痛时,我捂着起皱的胃囊,写。写作,实在已经成了我身体内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了。

回国后,继续在报馆里工作了一个短时期,我改行执教鞭。

孩子相继出世。

我原已不敷应用的时间,至此更是“捉襟见肘”了。

“穷则变,变则通”,我学会了从睡眠里偷时间。往往一家子梦会周公时,便是我蹑手蹑脚地“盗取时间”时。不是一小段小一段的偷的,而是一大片一大片的偷。偷呀偷的,偷得每天睡眠时间只剩下寥寥的4个小时。

知道实况的知己朋友都觉得不可思议,而远近亲戚也都劝我多多保重。

然而,没有人知道,当我在那一大片偷来的时间里静静地埋首创作时,翻腾在心里那欢乐的浪花,比“保健丸”更管用哪!

我与写作,将终生结缘。

两代人的梦,外祖母的、母亲的,都等着我去圆。

我不能辜负她们。

不能。

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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