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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东边日出西边雨

张国放的吉普车向着山沟里面的野战医院开去。看得出来这里接送伤员的车流大,路上的雪碾压得又平又实,每隔一两分钟准有卡车迎面过来。

丁梅是个爱说爱笑、心里装不住事的姑娘,不断地问这问那,她最想问的还是张国放自己的事儿。

丁梅问:“不是张军长发高烧了吧?你上野战医院去干吗?”

张国放说:“我去看看伤员,几个重伤员在那里手术。我也想弄点夜盲症的药,好多战士天一黑就啥也看不见了。”

“这么点小事值得你这大军长来跑医院?派个卫生员不就行了?”

“你可别小看了夜盲症。”张国放说,“咱们队伍全指着晚上打仗呢,又不是一个半个得这种病,像传染似的,越来越多。”

“老百姓叫它‘雀盲眼’。”丁梅说,“你还真来对了,野战医院一直在研究药方,现在有好办法了。这病都是吃炒面吃的,缺少维生素A。”

张国放说:“你挺有学问呢。哎,你们不是成建制地开过来的吗?为什么偏偏不让江小帆医生来?”

丁梅心里不是滋味。今天见了面,他已经是第二次提到江小帆了。他把我丁梅的姓都忘了,可把江小帆却记个结结实实的。她心眼来得快,马上想到,张国放对江小帆特别高看一眼。

这也难怪,江小帆学历高,人也长得典雅大气。

会不会他们之间早有那个意思呢?这倒不像。有一次值班,她有意无意地谈到张国放,江小帆好像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很淡的样子。

她决定来个小计策,先让张国放死了这条心。因是谎话,不能说得太认真、太一本正经,她是用玩笑的口吻说出来的,即使将来当面鼓、对面锣地对质起来,也不过是开玩笑而已。

“怎么又提她!”丁梅嗔怪地瞥了他一眼,说,“能不照顾吗?人家刚刚结婚呀!”

“唔。”张国放似有几分失落的样子,又怕丁梅看出来,便把目光掉向山沟里的一片木板房、砖房,那里正是后方野战医院。

丁梅嘴角带着嘲弄的笑望着张国放,心里很得意。

张国放问:“伤员多不多呀?”

丁梅说:“别提了,每天都下来好几百!”

张国放问:“你们累不累呀?”

丁梅说:“累得我腰都快断了,除了值班,每天还得洗绷带。”

张国放说:“这不是护理员的活吗?”

丁梅说:“人手少,哪分得那么细呀!”

张国放摘下棉手套扔给丁梅:“看你手冻的,戴上手套暖和暖和。”丁梅心里一热,感激地说:“谢谢大军长。”

丁梅说:“那些重伤员真可怜,有的人腿和胳膊全锯去了,只剩中间一截……”

张国放问:“你不怕吗?”

“刚来的时候怕,现在习惯了。”她说,“我一个人都敢值夜班,给死去的战士穿衣服也敢。”

张国放忽然又问:“江医生的丈夫是干什么的?”

丁梅忍不住笑:“这和你有啥关系?”

张国放:“随便问问嘛!”

“好像是个大学的教授什么的。”丁梅煞有介事地说。

“唔,”张国放说,“那是高级知识分子秊。”

“我见过一回,”丁梅说,“真是郎才女貌,男的长得可帅了,从国外回来的,二十七八岁就当上了教授。”

张国放把头掉过去看掩在厚雪中的朝鲜村落,不再出声。

过了一会儿,张国放问:“这次我能拿到治夜盲症的药吗?我们要的量可大呀。”

丁梅说:“你要几火车都有。一包药也不用带,你们那里也有,满山遍野都是。”

张国放说:“你又瞎说吧?”

“真的。”丁梅说,“就是用马尾松的松针熬汤喝,这偏方还是江大夫跟朝鲜老大娘学的呢?”

“你说谁?江大夫?”张国放问了一句。

丁梅格格地乐起来:“完了,说露馅儿了。你耳朵还真好使。”

张国放追问:“江小帆真的在这儿?”

丁梅望着他嘻嘻笑,说:“你若真想见江医生,还真能见到她。”其实她不完全是说走嘴。

偷来的锣儿敲不得,马上到医院了张国放会见到江小帆,那时就没意思了。

“你这小丫头,尽撒谎,”张国放说,“你不是说她根本没出国吗?”

“我骗你玩儿呢。”丁梅说,“她是外科一把刀,她能不来?再说,她不是求过你吗?”

张国放急着问:“那,她有丈夫的事也是你瞎编的?”

丁梅心里暗暗发笑,心想你还得寸进尺呢。她决定不让他突破这道防线,反正张国放轻易不会当面去问江小帆是不是有了丈夫。

丁梅说:“这可不是编的。”一边说一边审视着张国放的脸。

张国放似信非信地望着她。

这时他们的吉普车已经进了野战医院的大门,在一片茂密的马尾松林中,搭建了一排排砖房,很隐蔽,条件比志愿军总部都好。

为稳住防线,在新任第8集团军司令李奇微没有到职前,麦克阿瑟带了惠特尼又赶到了前线,先到汉城看了沃克的遗体,然后赶到第9军军部。在零下30多度的寒冷天气,库尔特就驻扎在一个带夹层的厚帐篷里,不过里面生着火炉子,不算冷,依然能看见白色的哈气。

麦克阿瑟到的时候,库尔特不在,库尔特当时正在前面处理战俘。库尔特一接到电话就要赶回来见麦克阿瑟。听说有战俘,麦克阿瑟大感兴趣,嘱咐库尔特带一个过来,他要亲自审问。

粗壮得如同摔跤手的库尔特少将的吉普车来到帐篷前,看见门外停着画了五颗星的吉普车。

库尔特军长和几个士兵押了一个衣衫破烂的中国士兵进来,这个士兵浑身上下都是伤,面孔黧黑,有一颗黑痣,正是彭德怀曾经为他撕军大衣包脚的彭贵新,他跟彭德怀认过本家。

库尔特对麦克阿瑟说:“这是刚抓到的中国俘虏。将军不是有兴趣审问吗?”

麦克阿瑟站起来,摘下墨镜,围着彭贵新转了一圈,眼里露出迷茫神色。

彭贵新却突然咧开嘴笑起来:“我认出你了,认出来了!麦克,真像!”他动手去掏兜,掏出一张纸,越看越乐。

麦克阿瑟莫名其妙地看看他,扭头问翻译:“他说什么?他该不是精神病吧?”

翻译一把扯过彭贵新手中的传单,上面是几幅漫画,画着戴大墨镜、叼着大烟斗的麦克阿瑟正扛着一支破枪,枪刺上挑着一面星条旗,正想一步跨过鸭绿江去。

翻译把漫画递给麦克阿瑟,说:“这是他们的漫画,是丑化将军的。这个俘虏说,他认出了你是麦克阿瑟。”

“是吗?”麦克阿瑟认真地看了看漫画,大笑起来,“真有几分像!只是,这烟斗画错了,我抽的是玉米棒心烟斗,全世界独一无二的。”他竟然掏出大烟斗来,在彭贵新眼前晃了几下。

彭贵新“呸”地吐了他一口,差点吐到麦克阿瑟的脸上。

麦克阿瑟问:“你为什么随身带着这幅漫画?是害怕我吗?还是崇敬?”

听过翻译,彭贵新说:“都不是,我是拿它揩屁股用。”

麦克阿瑟气得哼了一声,问:“你是哪个部队的?”

彭贵新说:“中国师,中国团,中国营!”

麦克阿瑟摇摇头,问:“你每月有多少津贴呀?你有退伍养老金吗?”

彭贵新说:“我们没有,我们不是为这个来打仗的。”

麦克阿瑟问:“那你为什么呢?你该好好呆在家里种地呀!”

彭贵新说:“为消灭你们这些强盗!”

“可你现在被俘了,”麦克阿瑟说,“你杀不了人,我却可以杀你!”

彭贵新说:“要杀要剐随便,我根本就没想活!”

麦克阿瑟与库尔特等人交换了一下目光,又问:“我若放了你呢?你回家去种地吗?”

“你今天放了我,我明天又会在战场上打美国鬼子!”彭贵新说。

麦克阿瑟说:“那我就不能放你了。你若肯签个字,声明放回去后,不再为共产党卖命,我马上放你。”

“你做梦去吧!”彭贵新又冲麦克阿瑟吐了一口唾沫。

麦克阿瑟说:“带他走吧。”

麦克阿瑟好不后悔,平白无故地让这个中国兵当众羞辱了一番。他很不解,这是什么力量让一个普通农民穿上军装有如此旺盛的战斗力呢?信仰吗?在麦克阿瑟看来,除非宗教有如此巨大的力量,可以让人变成殉道者。

麦克阿瑟说:“这真是个谜。共产党靠什么让这样的人上战场,又不要命呢?中世纪只有宗教有这种威力。”

惠特尼说:“我们面对的敌手是这样不可理解的人,我们是很难胜利的。”

麦克阿瑟似乎也陷入了沉思。

到了野战医院,丁梅跳下车,一个年龄大些的护士叫她:“丁梅快去,36号床又闹起来没完了。”

丁梅对张国放说:“那我先走了。”拔腿就跑。

张国放问那位护士:“怎么伤员哭闹非她不行?”

护士笑了:“一物降一物吧?谁知怎么回事?”

出于好奇,张国放也随后跨进了那栋很大的房子。

这间病房有几十张病床,大得像个俱乐部。

一个腿吊在高处、全身几乎缠在绷带里的伤员在喊:“啊——我要回战场!送我回战场——”

几个护士在劝慰:“同志,安静点!”

没有效果,伤员仍在喊叫。

丁梅来了,她走到床前,几个护士自动让开。丁梅咳嗽了一声,说也奇怪,那伤员马上不叫了。丁梅说:“怎么了,又不听话!”她那口气,像是申斥淘气的小弟弟。

“喝,喝……”伤员望着丁梅喃喃地说。

丁梅喂了他一点水,坐在他床前,把伤员的手握在自己手中,说:“安静地睡一会儿吧,大喊大叫地多叫人家笑话!”

目睹这一切,张国放心里一阵热浪翻滚,调皮的丁梅一刹那间变成了圣女贞德一样的人物,她能把带着母爱的温情传递给绝望的人。张国放静静地站在门口,他的眼睛都有些湿润了。

伤员说:“睡不着……”

“我给你唱歌……”丁梅给他掖了掖被子,轻轻地唱了起来:

小河西,小河东,妈妈的园子里种着辣椒种着葱。

小蝴蝶,小蜜蜂,飞到我家说一声,飞到我家说一声。

……喊叫着的伤员渐渐睡着了。

张国放感动地走过来,在丁梅的身后站了一会儿,他看了看床头的卡片,说:“这就是我们军的伤员,机枪手,他们一个排打退了敌人14次冲锋,下来时,就剩他一个人了。”

丁梅眼里噙着泪水听着。

她说:“有时候我觉得他们是孩子,这个战士才17岁。”

张国放说:“我得去见林院长了。”

丁梅说:“不先去看看江大夫吗?”

张国放说:“当然要去看。”

江小帆此时没在野战医院,她在一个朝鲜阿妈妮家。这个村落十有八九的草房都成了灰烬,飞机炸过不止一次,男人都上前线了,只剩下些老弱病残。

目前志愿军以吃炒面为主,一星期也吃不到一顿蔬菜,缺乏维生素,普遍患上了夜盲症,为此,野战医院到处寻找药品。

朝鲜老乡提供了一个最有效的法子,是民间传了几代的,到小河沟里去抓小蝌蚪,生吞下去,几次就见效。这是冬天,上哪去找蝌蚪呀。

后来江小帆又从这位阿妈妮那里弄来最简单的药方,用马尾松针叶熬水喝,松针叶满山遍野都是,容易弄,江小帆已经试了几次了,逐步开始向各部队推广,很管用。今天她上阿妈妮家再熬一锅松针叶汤,是要给附近的铁道兵送去。

满屋子是松香味。

江小帆用勺子舀了一点尝尝,说:“这和喝松树油子差不多。没关系,只要能治夜盲症,再难喝也挺得过去。”

等松树针叶汤凉得差不多时,阿妈妮用葫芦瓢盛到两个大瓦罐中。

江小帆和阿妈妮每人头上放一个草圈垫,上面顶着一个热气腾腾的大瓦罐,阿妈妮根本不用手扶,而江小帆需用两手扶着,走起来还直扭秧歌,引得阿妈妮直乐。

给铁道兵送去后,江小帆回到她的诊疗室,护士告诉她下午有3个手术,她叫人准备器械。

她正打算去看看伤员的伤势,一个胳膊上还没有拆去石膏的伤员走进来,软磨硬泡要求出院。

江小帆看了他一眼,说:“带着夹板、石膏上前线,不行。”

伤员说:“怎么还不行啊?”

江小帆说:“伤口还没愈合好,就想上前线?”

伤员刚走,丁梅闯进来:“江医生,你看我把谁给你带来了?”

江小帆一眼看到了跟在丁梅身后的张国放,她又惊又喜地站起来:“张军长!”

张国放不经意地打量她一眼,还是一派温文尔雅的样子,还是那么漂亮,可能是太累、睡眠不够,她脸色不大好,眼里有血丝。

张国放同她握手:“谢谢你们,所有的伤员都说你们照顾得好。”

江小帆拉了一把椅子请他坐:“我一到朝鲜就听到你的消息了。”

张国放问:“从伤员口中知道的?”

江小帆笑吟吟地说:“连你们吃炒面得了口角炎的事我都知道。”

“口角炎是次要的,”张国放说,“夜盲症可太讨厌了,一到天黑什么也看不见了,而咱们全指望晚间行军打仗呢。我来的时候,吴军长再三让我向你们求援,千万弄回点治夜盲症的药来,他还让我回国去弄偏方呢。”

江小帆说:“这也不光是你们一个军的事,各个军部都来告急呢。”

张国放问:“不是有办法了吗?”

江小帆笑着问:“我若是解决了这个难题,你怎么表示?”

张国放说:“向志愿军总部为你请功!”

江小帆笑着舀了一勺松树针叶汤,喂到他口中:“尝尝,这就是治夜盲症的灵丹妙药。”

张国放皱着眉头咽下去,说:“这不是松树油子吗?”

“这是朝鲜的民间验方,已经在附近的部队试过了,就是用松树针叶熬的。”江小帆说。

“那倒方便,”张国放说,“松树针叶满山都是。那我就算顺利完成任务了,不然,还得回去弄药。”

这时,响起笨重的手摇铃声。

张国放问:“打铃干什么?空袭吗?”

“开饭了。”江小帆说,“走吧,军长大人,我请你吃饭。”

张国放站起来,发现丁梅还站在门口。

江小帆问:“丁梅,你不去忙你的,在这干吗呢?”

丁梅支支吾吾地说:“张军长让我给他介绍一个伤员的情况。”

她显然是顺口胡诌。江小帆不去深究,张国放也用不着揭穿。给他的印象是丁梅在江小帆面前还是相当拘谨的,可不像在他面前那么调皮。

江小帆脱去大褂,看也不看丁梅。

江小帆说:“那你站在门外干什么?走吧,一起吃饭。”

丁梅说:“我又不吃你们军官灶。”

江小帆说:“小丫头,分得那么清!”

丁梅冲张国放一吐舌头,扮了个鬼脸。张国放推测,江小帆比丁梅也大不了三四岁,可她居然像长辈一样叫她小丫头,却不使人感到别扭,这可能是职务与素质的差异造成的。

看望了本军的伤员,又讨到了治疗夜盲症的偏方,张国放任务完成,一天也不肯多呆,第二天就要往回赶。他事先看了林院长屋子里的手术排班表,上午江小帆有一个截肢手术,张国放怕打扰她,就留了个字条上路了。

他很奇怪,丁梅怎么不来送他?这不像她的性格。张国放找了几个科室,没有她的影子,只好不告而辞。

刚跨上车,江小帆追了上来,张国放跳下来问:“你不是有手术吗?”

江小帆说:“不能不送送军长大人哪,我和孙大夫串了一下班。”

她与他并肩向外面走去,司机和警卫员小吴就把车子开到路口去等他们。

并肩走了一程,两个人都忽然有点别扭的感觉,好像没有什么话题。两个人都不说什么,江小帆不时地瞥他一眼,当两人目光相遇时,她又赶忙掉开。

张国放站住了:“请回吧。”

江小帆却没有停步,张国放只好再往前走。

江小帆问:“什么时候再来?”

张国放说:“越打越往南,大概没机会了。”

江小帆说:“你们打过三八线,我们也得跟着往前移,不会离你们太远。”

又是沉默。张国放终于又站住了:“送得太远了,请回吧。”

江小帆从挎包里掏出一件毛背心,塞到他手上:“打仗时冷,穿在身上吧。我也没有什么送给你的。”

张国放一点思想准备也没有,他接过那件鸡心领的黑毛线背心,感到毛茸茸、热乎乎的,他本想说:“你干吗想到要送我一件毛背心?”想想不妥,这有冒犯和轻视别人之嫌,他又想说“谢谢”,可这又不是送你一支烟,一声谢谢似乎又太轻了。一时想不出词来,竟憋出了这么一句:“奇怪呀,你怎么会有男人的背心呢?”话一出口,他又十分后悔,这是什么话?比前两种表达方式更蠢、更不着边际、更不礼貌。

江小帆倒十分大方,而且回答得十分得体:“背心分什么男女。”

这一来,张国放心安了些,他终究觉得这礼物太重了,或者说有点不寻常,他不好意思地说:“真不好意思。我还没给你点什么……”

“送东西要等价交换?”江小帆用那双美丽的眼睛看了他一下,扭转了话题说,“如果可能,常捎个信来,把前方的战斗故事给我们讲讲……再见。”她走了,回了一次头,就再也没有回头。

张国放心里怅然若失。

他本想多走一程,他愿意与她在一起多待一会儿,哪怕是一句话不说。可她这样快地走了,像例行公事一样。他看看那背心,无疑不是机器织的,是手工的,就是说不是买来的。看看尺寸,分明是他这样180米的大个子才穿得起来的。

这一切,到底应该怎么解释呢?

他想起了刘禹锡的诗: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情)却有晴(情)。

可丁梅说她是有丈夫的呀。

无名的惆怅一下子攫住了他的心,这种情调,对戎马生涯多年的张国放来说,实不多见。

张国放愣了好一阵儿,才向前面等他的吉普车走去。

停车的地方,恰是来时巧遇丁梅的小河旁。

现在,丁梅又和几个朝鲜姑娘在洗绷带,小树枝上挂满了绷带,像开了个染房。

一见汽车过来,丁梅早早地跑了上来,她问张国放:“要走了?”

张国放说:“找你告别,没找到。”

丁梅说:“哎呀,可真不敢当,大军长找一个小护士告别?”

“调皮鬼!”张国放已经上了汽车,“再见。”

丁梅脖子上吊着张国放那副棉手套,说:“这手套我弄脏了,不还你了,我明个赔你一副新的。”

“不用。”张国放说,“你够小心眼儿的了。”

丁梅从兜里掏出一个小瓶,塞给他:“这是松节油,管冻伤的,常往脚跟抹一抹。”

有趣的是丁梅在小药瓶的瓶笺上写下了她所在医院的通信地址。这小鬼丫头!张国放明白她是巧妙地在给他留通信处,他故意视而不见。他真奇怪,江小帆送他毛背心,却没有留通信处。

张国放说:“谢谢。”他一摆手,吉普车向前飞驰而去。

丁梅久久地望着掀起雪尘远去的汽车,跳着招手,张国放想,这是个火辣辣性子的小姑娘。

圣诞节之夜,李奇微是在8 000英尺的空中度过的,他在上飞机之前把一个用红呢子缝起来的大袜子挂在了圣诞树上,里面装着给儿子的圣诞礼物:一只仿得很像的手枪。他希望将门出虎子。

麦克阿瑟打发他的副参谋长希克少将带领几个随员到羽田机场去接李奇微。

希克握住走下飞机的李奇微的手,说:“我代表麦克阿瑟司令欢迎将军在圣诞之夜光临东京。”

李奇微道了谢,问他下榻在哪家饭店。

希克说:“今天必须住麦克阿瑟将军的官邸,将军夫人为你准备好了圣诞晚餐。”

李奇微又一次道了谢,却不禁犹豫起来,他没有给麦克阿瑟12岁的儿子带礼物来。这是很失礼的。他听副官希基说过,麦克阿瑟每天都向他的儿子颁发礼品,其娇惯程度可见一斑。

麦克阿瑟一家人以最隆重的家庭礼仪欢迎了李奇微。在客厅那株闪烁着无数小灯泡的圣诞树上,已经挂着圣诞老人的大手套。李奇微挺直腰板,敬了个标准军礼:“您好,校长!陆军中将马修·李奇微来到您麾下效力!”

麦克阿瑟同他握了手,问:“你叫我校长?我在西点军校当校长的时候,难道你正在那里读书吗?”

“是的,校长!”李奇微坐了下去。

麦克阿瑟特别高兴,他喜欢别人叫他校长,这证明他桃李满天下,他说这是活的勋章。

麦克阿瑟有幸当了3年西点军校的校长,他感激当时的陆军参谋长佩顿·马奇将军,这位原在潘兴将军麾下当过炮兵主任的人十分赏识麦克阿瑟,是他提名麦克阿瑟去当有极高荣誉的校长的。麦克阿瑟也不负重托,他把已有40年校史的当时相当混乱的西点军校严加整顿,使它重放光彩,军界称他主持学校的1919年是使西点军校“开始了现代军事教育”的起点。这是麦克阿瑟视为一生中最光荣的3年。

麦克阿瑟抽着烟斗,说:“当了几年校长,常常在各地碰上学生,这是很有趣的事。”

李奇微说:“您记得吗?有一次,那是我们毕业的时候,您看着我们爬那根涂满了猪油的大理石柱子,我爬了几次恶心呕吐,不想爬,你在我屁股上踢了一脚,说:见了猪油你就恶心,在战场上血肉狼藉,你能行吗?于是我一边呕吐一边爬了上去。”

“有这事吗?”麦克阿瑟大笑,“我会踢你屁股?”

李奇微说:“可能被将军踢屁股的学生太多了,所以记不得了。”

麦克阿瑟说:“踢屁股是很温和的。我念西点军校时,高年级士官生天天来折磨你,已经成了锻炼军人意志的一种残酷方式。”

珍妮也听麦克阿瑟的妈妈讲过,麦克阿瑟有时被高年级学生打得遍体鳞伤,后来为了保护18岁的儿子,母亲在军校所在地附近租了一间旅馆,陪着他,时刻保护他,后来他终以9814的高分毕业。

在走向有鸵鸟肉的丰盛餐桌前,李奇微的礼物出手了。惊喜的小阿瑟打开包装纸,意想不到是一枚真的手雷。这是李奇微在上洗手间时临时准备的。

小阿瑟跳了起来,他说:“在我数不清的圣诞礼品中,这是最了不起的,李奇微叔叔认为我是勇敢的军人,可以用真刀真枪了!”

麦克阿瑟也十分高兴,高兴的是李奇微的首创和独到。

只有珍妮和阿珠十分不安,千方百计想把阿瑟的礼品要过去“封存”。

饭后喝咖啡的时候,两个将军才开始涉及军务。

李奇微说:“沃克真不幸。他没有死在真正的战场上。”

麦克阿瑟说:“你上任后,千万不能小看了中国人,沃克摸准了中国人的打法,夜间打,在山岭中打,他们的兵不怕死,当然身上也没带投降书。我亲自审问过一个中国俘虏,他没有一分钱的津贴,退伍后也没有保险金、养老金,可他被俘了,还想往我脸上吐唾沫,骂我是美国鬼子。”

“有趣,美国鬼子,”李奇微说,“二战时,我们叫德国人为德国鬼子,现在轮到我们了。”

麦克阿瑟说:“你打算什么时候到你的指挥所去?”

“明天。”李奇微说,“校长,我想问问,我到了前线,发现局势对我们有利,我是否可以向中国发起进攻呢?”

麦克阿瑟听过哈哈大笑:“你认为怎么干好就怎么干吧,马修,第8集团军是属于你的。”

这等于是麦克阿瑟放手让李奇微大干。李奇微没想到校长如此器重他,从前讲过麦克阿瑟的坏话,此时扪心自问,有一丝愧疚。夜已深了,李奇微毫无倦意,伏在桌子上起草电文。

希基问:“发给你的第8集团军吗?”

李奇微说:“马上发走,祝贺他们圣诞快乐,我们也有必要在电报中称赞沃克将军的功绩。”

希基提醒地说:“第8集团军的高级将领都是沃克的老部下。”

李奇微说:“以公正治军,我倒不怕哪个人不服从命令。”

12月26日,是毛泽东57岁生日。刘思齐知道毛泽东不喜欢别人为他祝寿,听说官方还发了文件之类。

刘思齐还是亲自到糕点厂订了一份生日蛋糕,上面用奶油浇了个大寿字,她相信毛泽东不会不买她的账。

刘思齐在菊香书屋的院子里碰到了田家英。

田家英看见了蛋糕,说:“思齐挺有孝心的,没有忘记今天是主席的生日。”

刘思齐说:“想忘都忘不了,报纸和电台都在说。”

田家英劝道:“思齐,我劝你还是拿回去吧,今天你送来的是第4份生日蛋糕了,前几份主席都不让收,他说:我不过生日。江青送来的,他差点给扔到院子里。”卫士说:“可不是。”

刘思齐咬着嘴唇站了一会儿,说:“那我走了。见了爸爸,替我祝他生日快乐。”说毕,低头扭身就走。

“怎么走啊?蛋糕送来了,又不让我吃,这是怎么回事?”毛泽东突然从游廊那面出现。

他这么一说,田家英、刘思齐和卫士全都愣住了,深感意外。

毛泽东显得快活,说:“快拿进来。”又对卫士吩咐:“去拿生日蜡烛来。”自己先进了屋子。

田家英望着刘思齐笑:“你猜到为什么可以破例了吗?”

刘思齐摇头。

田家英小声地说:“他,想儿子了。”

刘思齐也被触到了心事,深沉地点点头,提着蛋糕走进去。

蛋糕摆到桌子上。毛泽东看着刘思齐在点生日蜡烛。

刘思齐说:“5根大的代表50岁,这7根小的代表7岁。”

毛泽东说:“你搞错了吗?这不是7根大的吗?我并不是77岁呀!”

刘思齐笑道:“这多出的两根啊,是天1岁、地1岁,顶天立地之意。”

毛泽东高兴地笑起来:“好嘛,我借了天地灵气了,顶天立地不敢当,别弄得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就行。”

刘思齐笑了起来。

卫士又送上来一些菜肴,还有水果、红葡萄酒。

刘思齐斟了两杯酒,说:“爸爸,该您吹生日蜡烛了!”又补了一句:“最好一口吹灭,别缓气。”

毛泽东说:“好!”他运足了一口气,呼的一下所有的蜡烛全灭,只剩了摇曳的蓝烟。

刘思齐快活地鼓起掌来。她切了一块蛋糕放在毛泽东面前。

毛泽东却没有吃。他点燃香烟,吸了一口说:“现在朝鲜有零下30度……他们吃炒面、吃雪,我们在吃蛋糕……”

刘思齐也被触动了心事,眼泪在眼圈里转。

毛泽东发觉了,说:“来,我们干一杯,为了前线的将士,也为岸英。”

两个人举起红彤彤的酒杯,轻轻碰了一下,酒液震荡,酒滴血红,溅起很高又落下去。

毛泽东轻轻抿了一口,故作轻松地说:“这岸英不像话,去了这么长时间,一个字也不给我写。思齐,他也没给你写吗?”

刘思齐说:“他太忙了,寄信又不方便。”

“这我们得原谅他了。”毛泽东说,“既然他连你都没写信,我就不能挑他理了。”

刘思齐不好意思地笑了。

毛泽东突然想起什么,在抽屉里翻了一阵,拿出一个用子弹壳做的小烟斗,说:“你看,这是岸英捎给我的。”

刘思齐接在手里,把玩着:“真精巧,子弹壳也能做烟嘴。爸爸,您怎么不用?它可以过滤尼古丁啊!”

毛泽东接过烟斗,把抽剩下的一截烟插在烟斗上,有滋有味地吸起来。

刘思齐忽然叹了口气:“爸爸,世界上为什么会有战争呢?”

毛泽东又接上了一支烟,说:“你知道诺亚方舟的故事吗?”

刘思齐摇摇头。

毛泽东像哄小孩似的轻声说:“远古时代,洪水泛滥,所有的动物都登上诺亚方舟逃命,‘善’也要上船。”

刘思齐问:“善是什么?”

毛泽东说:“就是善良的善啊。但是诺亚说,所有上船的人必须是成双成对的。你也必须找一个伴侣才行。善就到处去找,在树林中没有找到伴儿,情急中,碰上了‘恶’,就与‘恶’结成了伴上船了。从此,天底下‘善’与‘恶’就无时无刻不在,形影不离了。”

刘思齐轻声笑了:“这故事编得有趣,只是太抽象、太荒唐了。”

“荒唐中见哲理呀。”毛泽东说,“你想想看,正因为‘恶’与‘善’同在,才有压迫与侵略,才有邪恶与正义,战争也就不可避免了。”

刘思齐咀嚼着他的话。

李奇微处处显得与众不同,他为自己选择了一架B-17“飞行堡垒”轰炸机做座机。这种飞机噪音大,坐上去是很不舒服的。

李奇微正与希基在飞机前站着,看着一个地勤师在飞机上涂上红色的希·彭妮字样,还有两颗星。

希基说:“您的夫人一定高兴,以她的名字命名的飞机将经常载着您飞来飞去。”

此时李奇微的打扮颇为奇特:他换上了伞兵空降服,系着降落伞背带,腰间别着一颗手榴弹,还挎着一个急救药箱。

好几个记者都在一旁笑。

金丝吉走上前来:“将军,您这样打扮,别人不会以为你怕死吧?”

“怕死的人就不上战场。”李奇微说,“我是空降兵出身,我喜欢这装束。身上有颗手榴弹,它能保证我不当俘虏,必要时,我可以与敌人同归于尽。”

金丝吉说:“将军是个个性化的人。”

“我来之前,已经把遗嘱交给了我的夫人,你不会认为这是胆小吧?”

金丝吉指着飞机上“彭妮号”的标记说:“您的遗嘱里肯定不包括用您妻子的名字命名的这架‘空中堡垒’轰炸机!”

人们哄笑起来。

一记者问:“将军现在要飞哪里?可以让我们同行吗?”

李奇微说:“同行者也须是不怕死的呀!”

金丝吉等几个记者等于有了默许,纷纷往飞机上爬。

李奇微嚷道:“喂,把投弹手的位置给我留下,那里视野开阔,不然我才不坐这种能震聋耳朵的轰炸机。”

李奇微登机后,轰炸机喷着浓烟,呼啸着起飞升空。

B-17轰炸机轰轰隆隆地掠过朝鲜的山脉、河流上空。

透过薄薄的云层,可见山谷、封冻的河流。

李奇微对希基说:“现在第8集团军静态防御是不行的,必须变为进攻防御,动态的。”

希基看着机翼下连绵起伏的山峦说:“这里的地形太好了。”

李奇微说:“这是对敌人有利的地形。我们的坦克展不开。”

金丝吉在后面大声问:“将军的意思,是不是说这样的地形注定我们要打败仗呢?”

李奇微说:“即使能打胜仗,有你们这些讨厌的记者,也会把仗打个糊里糊涂的。”

人们都笑个不停。

李奇微还是先到了第9军的防地,适逢第2师要出征,照例要由随军牧师引导士兵们祈祷。

李奇微和库尔特等一群高级将领站在队前,出席仪式。

一个手捧《圣经》的随军牧师在为出征者祈祷:“孩子们,勇敢地出征吧,上帝与你们同在,因为你们是去履行上帝交给的神圣职责,去拯救弱者……愿你们勇敢地冲锋。”

一个黑人士兵大声调皮地问:“那么,牧师为什么不跟我们一起去冲锋呢?”

队列中掀起一阵笑声。

李奇微气呼呼地转身走了。

他告诫库尔特,这是松懈的后果,他要求库尔特对那个黑人士兵严办,否则无法正军纪。

库尔特口中唯唯诺诺,却根本不打算追究,他想告诉李奇微,他们不开小差就是好军人了,说几句俏皮话算什么!

像对麦克阿瑟寄予厚望一样,李承晚也对李奇微充满期待。

视察过前线部队,李奇微到李承晚的总统府去拜见他。

李承晚热情地与来访的李奇微握手:“我一直盼您来呢。您的老朋友温斯敦告诉我,您能使人想起超人,仿佛您吹口气就能摧毁一幢大楼,或者在墙上打个洞。您是一种力量的化身。”

“别听他的,”李奇微说,“我若有超人的本事,就不用这身打扮了。”他拍了拍身上的手榴弹。

李承晚叫人上了茶,问:“将军有什么好消息带给我吗?”

“没有。”李奇微说:“我惟一能告诉您的,是我将要逗留下来,与朝鲜共存亡。”

李承晚感激涕零地说:“谢谢,这是您带给我的最高贵的礼物了。”

“这并不是外交辞令。”李奇微说,“我们现在只有两条路可供选择,或者坚持战斗、胜利,或者被赶下海去。我不想与鱼虾为伍,我从来没有第二种打算。”

李承晚说:“麦克阿瑟选中您,真是我们南韩的福分啊。”

这话倒是有恭维之意,但他真诚地欢迎每一个来帮助他“恢复江山”的美国军官,倒是真情实感的流露。

次日,李奇微认为有必要整顿军纪,就召集了师、军长会议,大加训斥。

李奇微不满地说:“混乱,到处是混乱!我的感觉是,第一线的官兵丧失了信心,我是从士兵们的眼神、步伐判断出来的。你们的眼神是坚定的吗?”

他的目光扫过库尔特、米尔本等军、师长们的脸。

李奇微说:“军事入门告诉我们,作战的第一原则是‘尽快与敌人接触’,我和诸位在军校学到了这一点。可我们在干什么?像鸵鸟一样,头扎在地下,屁股撅在外面,我们自欺欺人,在等着挨揍!”

库尔特说:“我们当然懂得,作为指挥官的要素是什么。可是,当你的士兵不断地问你为什么要呆在朝鲜的时候,你不可能不沮丧。”

李奇微说:“可他们的军官不能沮丧,永远不!”

米尔本说:“前几天,布莱德雷将军在议会听证会上说,我们是在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同错误的对手进行战斗。可怕的是,他的证词原封不动地传达给了在朝鲜的美国士兵,我说一万句,也抵消不了布莱德雷在他们心上投下的阴影。”

李奇微说:“让我们共同寻求一个满意的答案吧。这答案不在参谋长联席会议,而在我们手上。”

12月28日,沃克中将的遗孀怀抱着一大束菊花,在长子的陪同下飞到东京,第二天由麦克阿瑟亲自送到第9军金浦军用机场,沃克的遗体将在今天用C-54大型军用运输机空运回国。

在灵柩启运前,在机场举行了一个隆重的仪式。一辆M-41型坦克披着一块洁白的绸布,象征性地摆在停机坪上。

当乐声奏响时,麦克阿瑟踏着军人的正步走向M-41坦克,揭去了盖布,露出了漆在坦克炮塔上的几个大字:沃克·虎狗头M-41。

这也算是荣誉和肯定。

美国军方有个习惯,喜欢用将军英雄的名字命名坦克,像以前的谢尔曼M-4坦克、M-26潘兴式和M-46巴顿式一样。沃克也将与M-41型坦克同在。

接着,乐队奏起哀乐,天空突然飘飘洒洒地落下一阵大雪片,真正的鹅毛大雪,而天上并没有几片乌云。

萨姆和哥哥搀扶着穿黑色丧服的母亲,一步步走向飞机。

几个方队的士兵脱帽致哀。

李奇微的手一直举在帽檐儿上。

当沃克夫人走上舷梯时,麦克阿瑟和李奇微走上去,麦克阿瑟说:“全体美国人都会记住沃克的名字。”他吻了沃克夫人的手。

在哀乐声中,8个陆战队士兵从坦克车后抬下一副棺材,庄严地扛着由麦克阿瑟亲手盖上国旗的沃克灵柩,向飞机后舱门走去。

当麦克阿瑟转向萨姆的时候,萨姆突然说:“我听说,将军在寻求一个能鼓舞士气的方案,将军找到了吗?我们究竟为什么在这地球的背面,在这上帝几乎遗忘的山谷里卖命?”

麦克阿瑟说:“因为这是政府决定的。”

萨姆说:“可是大选的时候,我拉肚子,没有投票。”

麦克阿瑟说:“我们必须认识到,我们不是为了南朝鲜人而保卫南朝鲜,而正是扞卫我们自己。”

萨姆说:“再见了,将军,我想您这些话,已经无法打动躺在棺材里的您的部下了。”

麦克阿瑟沉默了片刻,说:“你回去,可以不再回战场了。”

“是对我的恩典吗?还是对躺在棺材里的人的优待?”萨姆说,“不过,我忘了告诉你,我的哥哥已经应召上前线了,马上会来到将军麾下报到的。”

麦克阿瑟默然。

在风雪嘶吼中,在军乐声中,载着沃克灵柩的巨型运输机吼叫着昂首冲入灰暗的云层中。

美国兵圣诞节没能回家去团圆,在冰天雪地的朝鲜,每人分了两块巧克力。元旦当然也要交给朝鲜了,他们只希望这一天别打仗。

连麦克阿瑟也相信除夕和元旦中国人会安安生生地在驻地吃饺子,他知道中国人补给线受打击太大,不敢马上发动第三次战役。

他哪里知道,就在1950年除夕这天,韩先楚正在向前运动呢!

一辆中型卡车拉着电台和报务人员在前面走,韩先楚和作战处副处长易笛等人坐在第2辆吉普车中。

公路上到处是弹坑,有些朝鲜老百姓和志愿军工程兵沿路在挖土垫路。

易笛说:“我们今天挺走运,大白天,敌人的飞机没出动。”

韩先楚说:“哎,你别念叨,一会把飞机念叨来了。今天是岁尾,敌人都过除夕去了。”

易笛说:“太靠前了,不能再往前走了。”

韩先楚说:“韩指是什么?是韩先楚前线指挥部,我向来喜欢在最前面,蹲在后头不成了后指了吗?”

易笛说:“我们得找个适合隐蔽的地方扎营啊,可怜韩指一共这么五六个人。”

轰隆一声巨响,走在前面的中卡被地雷炸翻了,女机要员吴萍腿受了伤。

韩先楚叫停了车,与易笛一起为吴萍紧急包扎伤口。

韩先楚令吉普车司机:“把吴萍送下去。”

司机说:“把你们扔下怎么办?”

韩先楚说:“活人岂能让尿憋死!”正巧一辆大卡车开上来,韩先楚一挥手拦住,与易笛一起跳了上去。

战斗就是在除夕傍晚打响的。志愿军集中了两个军的重炮,加上两个炮兵师的野战炮一共几百门,猛烈向临津江对面美军防地轰击。

张国放此时在前沿战壕里第一线指挥。

12架云梯摆在壕堑里。

战士们都把棉裤裤腿挽了起来,把黏糊糊的猪油往腿上抹。

张国放进了战壕,团长邱世光向他敬礼。

张国放问:“有什么问题吗?”

正在卷裤腿、抹猪油的邱世光说:“都准备好了。”记者康乃馨也在帮战士抹猪油。

张国放说:“往脚上抹猪油这主意谁出的?”

邱世光一指一个膀大腰圆的战士:“他,排长,叫李春林。”

李春林冲张国放憨憨地一笑,说:“小时候给地主家放牛,冬天不给鞋穿,就偷他家猪油往脚上抹,冻不坏脚。”

先后又有5颗信号弹升起。

炮击疏落下来,冲锋号此起彼伏。

12架云梯在临津江陡坡竖起来,夹着木板、稻草的赤脚战士们飞速爬上云梯,向临津江跑去。

邱世光大声下令:“火力掩护!”

轻、重机枪扇面般扫射,封锁河面。

战士们纷纷跳入结了薄冰的河中。冰碴划破他们的腿,在临津江里留下一条条血痕。

敌人开始向江面炮击,炸弹炸起水柱冲天。

跑在前面的突击连战士接二连三倒在江中,木板、稻草和鲜血混在一起。

邱世光大吼一声:“第二梯队,上!”

又有一百多战士夹着木板冲出去,他们冒着弹雨向前冲,时而有人倒下。

张国放的手抠进泥雪中,紧张地注视着。

轻、重机枪在向敌射击。康乃馨在来回搬子弹箱。

一个重机枪手中弹倒下。机枪哑了。

邱世光大叫:“重机枪!东面的重机枪,怎么卡壳了!”

张国放跑过去。这时弹药手已经抓起机枪射击了,张国放充当弹药手,康乃馨又为他搬去一箱子弹。她几乎是直着腰走来走去,张国放把她的头按了一下:“不要命了?弯下腰!”

战士们冲上去了。

他们站在冰冷刺骨的河水中,在冰窟窿上架起浮桥。炸弹在他们四面开花。

冲锋号响,大队战士冲上来,他们踏着浮桥冲过去。

搭浮桥的战士用力扛着吱吱嘎嘎作响的浮桥。

中了弹的战士,血顺着腿流到冰面上、冰窟窿中,他们支撑着……终于,“咚”一声倒在冰窟中,另一个战士马上跳下水,支撑起浮桥。桥上,队伍正飞一样大踏步跑过。

机枪高度不够了,张国放一挺身,双手架起机枪,喊了一声:“打!”

机枪手大叫了声:“军长——”他手怯了。他看见烧红了的枪管把张国放的脖子烫得直冒烟。康乃馨也心疼地叫:“这不行啊——”

“别管我,打呀!”张国放又吼了一声。

机枪手一闭眼,扫出了一大梭子。

突击队飞过了临津江,一阵手榴弹掷过去,敌人成片倒下。

红旗导引着,喊杀声连天,后续部队正源源不断地飞奔过桥去。

突然,张国放身子一歪,鲜血从他右胸部流下来,他咬着牙,又支撑了一会儿,终于倒在了雪地上。康乃馨上去把他拖下来。

邱世光大喊着上来:“张军长——”

邱世光赶快叫卫生员为张国放包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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