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未央。
北风凌冽，缱绻着满城的雪屑，翩然起舞。
这日是大唐天祐十五年冬日，国泰民安，却已好久没有下过这么大的一场雪，大雪已下了一天一夜，却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还有十日便是正月，也是皇长孙李承乾的满月。
李俨轻倚着摇椅，看着窗外的飘雪，这位年轻的太子却发出一阵本不属他这个年龄的叹息声。
床上睡着一位年轻的妇人和一个刚出生不久的男婴，那便是太子妃萧氏和皇长孙李承乾。
萧氏哄着孩子睡后便累得早已进入梦乡，小承乾睡在她的身边，安安静静的，模样可爱极了。
还有十天便是他的满月了。
李俨站起身来蹑手蹑脚地来到床边从爱妃身边抱起熟睡的孩子，轻轻呢喃着：“承乾啊承乾，大家都说你是个很有福气的孩子，不知道你的福气能不能福泽到你的两位姑姑呢？”他看着孩子又陷入了沉沉的思考，一夜未眠，而外面的北风呼啸得更加狂傲了。
这鬼魅一样的风，是不是在预示着什么呢？
第二日早朝，皇帝皇后谈起承乾的满月酒，又碰巧是新的一年，二圣商议大赦天下。李俨觉得这是一次很好的机会，便提议父皇下令赦免两位姐姐泰阳公主和长阳公主的流放之罪，将两位公主接回长安，陪伴父皇，享受天伦之乐。皇帝正欲说话，皇后脸色却早已变色，满朝大臣见其颜，皆如惊弓之鸟，无人敢上前附议。
一阵沉默的尴尬后，皇后楼氏开口道：“太子情深意重，乃我朝万民之福，只是那两贱婢虽然贵为你的长姊，却罪孽深重，其罪当诛，若不是看在你父皇的仁慈之心，恩赐流放，否则两名贱婢早就魂归地狱了，此事以后休要再提！”
李俨双膝跪下，依旧不依不饶地求道：“母后，那也是两位姊姊的生母之过，两位姊姊自幼身居深宫，荣华富贵，西凉乃贫苦之地，她们必定受不了的，故人已逝，不管她们母亲犯下再大的罪过，还望母后宽宏大量，放她们回来吧，就算不接回宫里，接回长安，做一个庶民，也是好的呀。”
楼氏怒不可遏道：“混账！当年这两贱人的贱母私下联合陷害尚在怀龙胎的本宫，令本宫差点滑胎，让太子你差点命丧黄泉，贱人犯下如此大罪，祸及家族，是本宫看贱人所生的两位公主乃圣上亲女，为之求情，这才饶了她们一命，今日还妄想回朝，真是天大的笑话！”
此言一出，满朝哗然，坐在龙椅一旁的皇帝，却也无可奈何，只得发出一阵咳嗽之声，当年后宫这些争宠的事，前朝大臣都略有耳闻，只是皇后却当朝说出，威风之余却颇失凤仪。
楼后大感失言，扭头拂袖道：“圣上龙体不宜，今日就退朝吧，此事以后休莫再提，再提者，后果自负！”
满朝立刻下跪恭送二圣。
待群臣散去，四下无人时，宰相上官松走到太子李俨身边，作了深深一揖，无奈道：“太子殿下今日在朝堂上公然挑衅皇后娘娘的威严，以后日子怕是不会好过了，还望好自为之。”
“上官大人此言多虑，母后虽然脾气大了点，但还是十分疼爱我的。”李俨也做作一揖回礼，这位宰相大人当年是太子的老师，因此他对上官大人格外得尊敬。
上官松看着眼前这位年轻人，下跪行大礼。
“上官大人您这是？”李俨赶紧上前扶起上官松，不知其意。
“太子殿下宅心仁厚，实乃我大唐之福。大唐若日后交到您手上，实属万民之福。只可惜……”
李俨看着他欲言又止，打断道：“上官大人莫出此言，我还年轻，加上父皇健在，在父皇的治理下，大唐必定会越来越好。”
上官松摇摇头：“太子爷殿下难道没看出皇帝已经完全被皇后娘娘控制了么？自古以来，后宫干政的朝廷哪个不乱，前车之鉴犹如历历在目，皇后的狼子野心已昭然若揭，她只不过还碍着皇上还在，不敢造次。老臣前日偷偷请国师夜观星象，发现东方有一帝星陨落，太子殿下可知其意？”
李俨呆住，一脸惊讶：“宰相大人切莫胡说，这可是大逆不道的。”
上官松不理会李俨的惊讶，自顾其言：“太子殿下，如果有一天，如果皇后娘娘对你起了杀心，请太子殿下一定要有个保全之策，就算躲藏也不要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老臣也只能说到这个份上了，还望殿下多多保重。”上官松再作一揖，悄悄离开。
李俨看着上官松的背影，才发觉这位老臣身形已佝偻得厉害，这是当年随父皇一起上过沙场的老将，如今却也只能拖着残缺之躯，苟延残喘。
他看着朝堂正中的龙椅，深叹一口气：“原来父皇真的老了，我都不知道他原来已经老得这么厉害了。”他沿着上官松的轨迹离开朝堂，没有回到自己的宫殿，反而换了百姓之服，偷偷出了宫，一个人走在长安的街头。
大雪依旧纷飞，街头冷得不像话，家家户户都紧闭门窗躲避风雪，满城一片肃杀，一片萧瑟之景。
李俨撑着伞在厚积的大雪里行走着，一位不过十五六岁的孩童拿着残缺的破碗走在他面前，伸出脏兮兮的小手轻扯着他的衣摆，拿着碗乞求道：“大爷，施舍点吧……”
李俨眼见孩子衣衫褴褛，衣不蔽体，长期的营养不良使得他面黄肌瘦，加上天气寒冷，小家伙没有温暖的衣服蔽体，嘴唇早已冻得发紫，他内心十分心疼，这是谁家的孩子，居然在这么冷的天还上街乞讨。
“你的爹娘呢？”李俨脱下最外面的绒衣穿在小乞丐身上，心疼地问道。
“回大爷，爹娘来长安的路上被土匪杀了，我逃了出来，一路行乞到了这里，好多天没有吃饭了，大爷能赏碗饭吃吗？”小乞丐哆哆嗦嗦地回应道。
“嗯，我带你去吃饭。”他噙着眼泪，抚摸着小乞丐的小脸，想用自己的温热力量来让他感到暖和起来。
他将孩子带到长安最好的酒店居仙楼，掏出一锭白银，让小二上最好的菜给小乞丐吃。
饭菜上桌，小乞丐狼吞虎咽地扒拉着，李俨心疼他，连道：“慢点吃，这都是你的，没有人和你抢。”
他看着小乞丐吃着饭菜，内心深思着：“纵使天子脚下，也有百姓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何况其他的贫苦之地呢？我大唐日后还要有很长的一段道路要走啊，最起码得让每个孩子都能穿上暖和的衣服，吃上可口的饭菜。”
“小家伙，你有名字吗？”李俨轻轻问道。
“嗯，我叫小丫头。”
原来这个小乞丐是个女孩子，李俨有点愕然，随即也明白没有食物充饥，加上脏兮兮的小脸蛋，自然让人分辨不出这是男孩还是女孩。
“嗯，这个名字不好听，我给你取一个新名字好不好？”
小丫头点点头，很高兴地回答：“好呀好呀，大爷你说。”
“嗯，如果你愿意，就认我做义父吧，和我一起生活吧，我有个刚刚出生的男孩子叫承乾，马上就快满月了，你叫承欢，做他的姊姊好不好？你知道是哪两个字吗？”李俨本欲蘸一点酒水写在桌子上给她看，怎料小丫头点点头：“大爷你说的是承欢膝下的承欢吧，承欢知道的。”
李俨又一次惊愕了，“你读过书？”不过转眼想想这孩子谈吐十分得体，不像一般的乞丐。
“读过一些，娘说女孩子家还是要读一些书，才能识大体明大义。”
李俨摸摸她的脑袋，想其必是哪家的大家闺秀，来长安探亲途中遭到大祸，不幸沦落街头，他爱怜道：“真好，那以后你就跟着我了。”
承欢突然放下手中的食物，双膝跪在地上，朝着李俨磕头：“义父在上，承欢感谢义父救命之恩，以后承欢唯义父马首是瞻。”
李俨扶起她，朝堂之上的郁闷之气一扫而光，脸上渐渐露出笑容。
可是如果他能预见十日后，他宁愿自己这辈子都没有见过这个小丫头，宁愿当初不该动了恻隐之心收留她入宫，宁愿放其流落街头，或许这个孩子还有一线生存的希望。但是他怎能预料到这个如果呢？
他忘了这个世界上最危险的地方并不是大雪纷飞的阴冷街道，而是那深得不见人心的皇宫。一场血雨腥风，一场可怕的阴谋，已经混在这可怕的风雪里开始了，却比这场风雪更可怕。
皇长孙的满月酒大张旗鼓地开办了，李俨却丝毫没有作为人父的开心之意，父皇始终没有答应他的请求，大赦天下却没有赦免两位长姊的流放之罪，但却封了承欢一个公主名号，算是对李俨的一丝宽慰，他强颜欢笑地接着群臣一轮又一轮的敬酒，却忽视了背后一双虎视眈眈的眼睛。
虎毒不食子，始终比不上最毒妇人心。
他永远都不会想到在这样的大喜日子里，人人还陷在美酒美食的狂欢日子里，皇帝却接到密告，说太子于今日要造反！告密的人是太子身边最亲近的侍从，还说城东一间废宅内有太子造反的兵器，皇帝派兵去寻查，果不其然废宅内有一密道，密道内藏着大量的刀剑等兵器。
尚未酒醒的李俨被御林军架到议政大殿前，被一盆冷水泼醒。
皇帝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既气愤又无奈。他的大脑早已被仙丹灵药蚕食，早已没有了判断是非的能力。
李俨万番解释也抵不过小人之言和二圣的眼见为实。
楼氏请求废其太子之位，行斩首之刑，以儆效尤，太子亲信一干，皆满门抄斩！
李俨错愕地看着母后，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终于明白当日上官宰相说出那句话时候的凄凉之意，他也深深明白了，这一切是何人所为，只是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的亲生之母会对自己如此狠心，连自己刚刚满月的孩子也不放过。
“不！父皇，母后，求放过孩儿的家人，求放过孩儿的家人！”他跪着乞求道，他从出生到现在，短短二十四岁的人生，第一次如此不冷静，第一次如此狼狈地下跪求饶。
“来人，将逆子李俨打入死牢，不日行刑！派一批人去昭阳宫将所有人捉拿，一同打入死牢！”皇帝还未开口，楼氏便喝令两旁侍卫道。
“是！”
李俨心如死灰，太子造反是大罪，但也当交由大理寺审理后再判其罪，楼氏却直接将自己关押于死牢，可见她欲除之而后快。侍卫将他拖走时，他的目光始终不离二圣，只见楼氏面不改色，而鬓发早已苍白的父亲却饱含热泪，嘴角蠕动着，颤颤巍巍地想要说些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那热泪是什么意思呢？李俨已经不想知道了，他后悔当初没有做好万全准备，来应对母亲的狼子野心，他现在只希望自己的亲信能尽快赶到昭阳宫将他的爱妃和孩子还有承欢带离皇宫……
太子宫内上下一片混乱。
太子亲信陈发将军偷入昭阳宫内告知太子妃妃萧氏一切，并劝其和皇长孙在圣旨尚未到来前尽快离开，萧氏沉默一阵后便让陪嫁丫鬟，她最信任的侍女月娘将承欢召来，把承乾放入她的怀里，又将日前织得一块方巾放入承乾衣内，又把太子赏赐给她的一块鸳鸯佩交给承欢，哭着对承欢说她已经不能再照顾他们俩了，只求承欢能好好照顾弟弟，远走高飞，忘记一切，随后她嘱咐月娘和那位陈发将军将两个孩子送出皇宫，永远都不要再回来，要两人好好把孩子抚养长大。
承欢却把孩子递给月娘，跪在太子妃面前，哭着求她一同离开，拉扯之间，圣旨未到，却来了一批蒙面杀手，李俨的侍卫们奋死杀敌来保护太子妃皇长孙一行人向后门跑去，太子妃深知李俨已命不久矣，生无可恋，只是苦了尚在襁褓中的孩子年幼就失去了双亲，挣扎之余，她让陈发月娘二人带着两位孩子尽快离开，二人始终不肯自行离去，萧氏却拿着烛台逼两人快走，杀手们赶来后，萧氏将烛台扔在地上，瞬间熊熊大火燃起，陈发二人无奈，哭着从小路离开。萧氏擦掉眼角的泪水，站在烈火中笑送着四人离开，“太子殿下，臣妾陪您来了……”
承欢一边跑一边回头看着整个昭阳宫陷入火海，她已经哭不出声音来了，义母死了，被大火活活烧死了，被那些坏人活活害死了，义父呢？他还活着吗？
承乾始终在月娘怀里安睡着，一切都仿佛与他无关似的，可是在以后漫长的成长岁月里，这一切，还能和他无关吗？
杀手们还是有一批追上来了，陈发将军抵挡着他们，让月娘带着孩子快跑。月娘牵着承欢出了皇宫，在林间路上跑着。
跑了很久发现有一个山洞，她知道再跑下去也跑不出那些杀手们的手掌心，她把承欢安置在山洞里，将承乾交给承欢抱着，对承欢说道：“公主殿下，你们都是苦命的孩子，奴婢求求你，不管以后多苦，一定要好好照顾这个孩子，这是太子殿下和太子妃殿下留在这个世上唯一的血脉了，你一定要将他拉扯大，奴婢在此谢过您了，您的大恩大德，奴婢来世再报！”月娘跪下来给承欢行了磕头大礼。
“月姨，您这是要做什么？你不能丢下欢儿和乾儿呀！”承欢预料到月娘要做什么，她拉着她的衣服，不肯放手。
“公主殿下，您一定要好好保重，您和长孙殿下躲在这个山洞里不要出来，一个时辰后没有人来你出了山洞往南跑，跑到长安街后就躲起来，碰见侍卫打扮的人千万不要出来，去打听一下宰相府，到了晚上后去宰相府找宰相大人，把您手上这枚鸳鸯玉佩交给他，他就会明白一切了，您一定要请宰相大人保护好长孙殿下，让他记住他父母的血海深仇，一定要回来拿回属于他的东西！”
“承欢知道了，可是是谁杀了义父义母呢？”
“好承欢，我也不想让你和这孩子卷入这纷争里，可是你不明白很多属于这个孩子的东西却被别人夺走了，那是对他而言，很重要的东西，他一定要回来拿！等他长大了，你再告诉他，杀他父母的是——”月娘不忍说下去，可是已经没有时间了，杀手们很快就能追上来了，想必陈发将军也以命丧剑下了。
“是当今的皇后娘娘！”月娘咬牙切齿道。
“这……这是为什么？”承欢不可置信，谁都知道当今皇后娘娘是太子的亲生母亲，是她怀里孩子的亲生奶奶。、
“奴婢没有时间解释这么多了，公主殿下，奴婢告辞！”月娘抹掉流出来的眼泪，看了一眼承欢和她怀里的孩子，咬牙向山洞外跑去。
承欢只听见一阵嘈杂的声音：“那个女人往那边跑了！快追！”她已经忍不住快要哭出来了，在昭阳宫短短十日里，除了义父义母，就属月姨对她最好了，就跟自己亲娘一样。
可是，为什么，好人不长命呢？
爹娘都是好人，可是都被人杀死了。
义父义母也是好人，也被人害死了。
月姨和陈将军也是好人，也被人害死了。
她忍住泪，躲在最里面的角落里，看着怀里依旧熟睡的承乾，她抚摸着承乾的小脸蛋轻轻说道：“弟弟，就剩下我们两个人了。可是姐姐不想你去复仇，义父义母也一定是的，他们只想你快快乐乐地长大，可是那些属于你的东西，本该属于你的东西，我们是一定要拿回来，就算拿不回来，也要给义父义母报仇雪恨！”
一夜未眠。
待承欢抱着承乾出洞时，大雪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了，一轮新日缓缓升起，将万物全都照醒。
承乾仍旧安静地睡着。
或许，他就这样睡着，也未尝不可。
可惜，他终究有醒来的一天，而那一天，很快就会到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