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晨,景仁宫。
“禀娘娘,太医院的董太医方才来回了,说宁媛小主昨夜入梦惊心,气血不平,似有风寒之状,实在不易侍寝……”
闻雅韵言,我神色一凛,心下了然。
“本宫知道了,暂且先告知司寝司罢。御膳房新进了些点心,像芋头酥之类的就很好。雅韵,待会儿你并着薏米甜羹给宁媛送去,让她好生休养,放宽心。近几日无需来请安了。”
“是。”
“顾昭仪恃宠而骄,目无尊上,口出狂言。”皇后说到此顿了顿,“经本宫与淑妃考虑,需要静养一段时间。昭仪顾氏,迁往雨花阁,无本宫旨意不得走出阁门一步。”
众妃皆默默,皇后嘱咐一番也就散了。
“小姐,今儿可是新晋秀女们第一日可以侍寝的日子。宁媛小主怎么这个节骨眼上病了呢……”回裳见我往咸福宫去,便道“不过也好,这样第一个得幸的不就是小姐你了嘛。”
“回裳!”我甚少有这样严厉的时候,“谨言慎行,云瑾关照你和湘兰的你可都忘了吗?”
“奴婢知道错了。”回裳的头低的更低了。
“无碍,日后可不许再如此了。”
圣意难测,天意弄人。那日探过晚宁,如我所猜她是装病,为的是韬光养晦。那夜皇上独自宿在了养心殿。此后七日,皇上只去了两次次永寿宫,一次景阳宫,还翻了一次香贵嫔的牌子,此外新晋宫嫔之内无一人侍寝。而晚宁呢,歇了四五日便又一切如常。
这日方用过午膳,我坐于梅花式填漆小几前,缠花玛瑙盘里几块梅花糕晶莹剔透甚为诱人。闲闲尝了一块,湘兰手艺很好,我吃过后却只拿着一把莲花薄纱菱扇细细赏玩。白日漫漫,竟是百无聊赖。稍理衣裙,唤过湘兰道:“陪我去御花园走走吧。”
绚烂秋色间,一身淡蓝色长旗袍显得清新文气。泛着丝绸的光泽,在阳光显得扑朔迷离。朵朵莲花摇曳腰间,尽显凌波微步之态。臂挽一袭雨过天青色软烟罗,迤逦缥缈,似从仙界边来。三千青丝梳倾髻,海水纹青玉簪并苗银蝴蝶押发。宝蓝绢花坠银边,珠花点点闪银光。
墨瞳淡淡潋滟氤氲,我轻抚腕间玉镯,如樱薄唇漾起一抹清幽笑意。十月熏风拂水袖,一江烟水照花颜。若言国色,已是后廷第一倾城,却终究比不得羞花闭月、落雁沉鱼。眉眼里,愁云未散却暖心。淡妆佳人,素容却美胜任何繁华。
照云桥,高耸于清挽湖之上。下有十七孔,胜似颐和园。想来这是通往对岸的唯一捷径,或漾舟也罢。
“奴婢听云瑾说,对岸的菊花开得甚为好看,小姐可要一去?”柳叶飘飞,落水中如小舟轻漂,不知去向何方。
“也好。”
照云桥上,我缓缓拾级而上,终于到了桥顶。倚栏远眺,清挽湖似一汪硕大的碧玉,漾着浅浅清波。天空依旧蓝悠悠的,又高又远。清风拂过水面,拂过岸边杨柳,拂过我鬓间缕缕发丝,一袭轻纱曼舞。此刻,心无杂念,只是如水一般的纯净。
思绪如蝶,在阳光下翩然起舞,从未停歇。这样站了许久,刚想扶回裳的手归去,转身却不见她身影。
她回眸,他在旁。泪光潋滟,一瞥惊鸿。
一身洁净而明朗的白色锦服,流云万福花纹闪银光,优雅不失高贵。乌发挽玉冠,青丝漫过肩头。双眸若寒潭,深不可测,冰冷睿智似还含着暖意。鬓若刀裁,眉如墨画;身段颀长,气宇轩昂。清癯的脸庞却是玉树临风翩翩公子,年轻的身躯背负着一个皇朝不可松懈的使命。
逸郎,自从猜测到你的身份后,我曾无数次想象我们单独重逢的场景。却不曾想到,会是这样的不期而遇。那一年,也是这样的秋天。那一曲欢快的《姑苏行》,我以为我就此终结了此生的姻缘,含泪离开杭城。后来,香山麓、枫叶林,身在故乡心却在远方。筝声未断玉镯未碎,情亦未了身不由己。可是,因缘却乎天定。紫禁城,相逢何必曾相识。
此时无声胜有声。
百感交集,泪水模糊了视线,盈湿了我的心。泪光里,我只觉得他默默地凝视着我,脉脉深情。
时光流转。那日苏堤春晓,他朱唇轻启结缘此生,昂首阔步风度翩翩;那午河水凉凉,他温暖怀抱情愫暗生,豆蔻梢头相思玲珑;那夏曲院风荷,他心捧筝笛相思相守,温润如玉芝兰玉树;那夜西湖七夕,他暖暖笑意荷灯盏盏,大步流星走向我。
而这一次,他走得很慢。每迈出一步,就像跨过了一座天涯。
他轻轻地拂去我的泪水,仿佛世间一切都是那么云淡风轻。我终于看清了他的脸,与当年没有任何分别。依然那么温暖,依然那么冷俊,依然是我最爱的人的样子。红酥手轻抬,我抚过他脸庞,岁月如流终是刻下浅浅痕迹。
他轻轻抓住我的手,依然那么霸道。
“婉儿,我的婉儿,你终于回来了。”温柔的声音,同时也是占有的声音。
我温婉一笑,其实不管皇帝是何人,我佟佳凤岚的心这辈子只属于一个人——眼前的九五至尊,庆元皇朝第四位君主启正帝江远怀。承逸是他的字,我依稀记得那年他轻轻对我说:“在下薛承逸。”此之后,再也没有一个声音能让我如此铭记。
白衣公子,蓝裙伊人。湖畔清风拂过,只羡鸳鸯不羡仙。
“同是天涯沦落人,”他轻轻地说。
“相逢何必曾相识。”我轻轻回答,“逸郎怎么想起这句诗来了?”
他微微一怔,停下脚步,转头深深望着我:“我这一生,也只有你一个妻子。”
我竟是默默无言,“相逢何必曾相识”。后宫三千,他身为一国之主自然身不由己,心爱的女人不能称为他唯一的女人。日子还长,我想我不会怪他。女人是他江远怀的,江山却是他皇上的。我知道,他一定是一个好皇帝,一定一定不会忘记自己所肩负的使命。用情太深,相爱便是无果。曾经的我,期望着“愿得一人心,白首不分离”,却也早早知道此生必入帝王家。人要知足,他身为皇上,心在我这里,就足够了。
“爱江山更爱美人。”他叹了口气,却不曾移开目光,深怕一转头我就会消失不见,“婉儿,相信我,我会保护你一辈子。”
“我相信你,逸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