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中天,月色如水。
八月中秋,海岛冰轮初转腾,玉兔东升,月光普照人间大地。万物披纱,人间笼罩在浓浓的月色里,空中升腾起一阵阵轻微的薄雾。
乌衣巷。
月光之下,独立于乌衣巷青石路上的那株桃树,正一点点地往外散发着桃色透明的光芒。那光芒一点点地凝聚起来,渐渐化成一缕一缕,那一缕一缕凝成线状的光芒配着月光的笼罩,往外四溢了开来……
远远看过去,那株桃树竟有如是生长在瑶池仙境里一般。数点青色的流萤飞舞起来,随着那缕缕粉色的清光,绕在光圈之上,点缀了这一番绮丽之色。
一个身穿红嫁衣的美人儿突然从桃树里飞身而出,漫天的红绸彩带飘了开来,美人旋身站立到了那绯色光圈的中央。
回眸一笑,百媚千娇。
只见那原本点缀着光圈的如火流萤此时尽皆扑闪着翅膀飞到了美人的身前,绕着美人,跳起了轻柔的舞蹈。
美人轻轻舒展开云袖,红绸一动,翩翩起舞。
霎时间,整个乌衣巷的上空,竟都盈满了诡异之气。有路人匆匆而过,但脸上都有着转瞬即逝的“惊艳”和“愕异”。
他们都不敢出声,更不敢轻易去惊动桃花树下的曼舞着的红衣女子。当然,惊艳的,是这样的场景恍若梦中;愕异的,自然是这样的美不该为人间所有。
既然不该为人间所有,那么便是天女下凡或者妖孽降世。然而,如此混乱的世道,又怎会有天仙临凡?只怕……只怕是要应了那句“国之将亡,必有妖孽”的话了吧……
随着夜色的越来越浓,乌衣巷的行人也越来越少。见到这样场景的人,自然都不敢四处声张……毕竟谁也不愿意在这样的“月圆团圆”之夜惹出些不必要的事端来……
那女子的舞蹈却是越跳越美了……她望着围绕在她身周的流萤清浅地笑着,宛若世间万物都和她没有任何关系。
她的面上,虽然全是清冷之色,但是,她的眼眸里,却点缀了浓浓的思念之情。
“细雨总蒙蒙,岁岁清秋冷意浓。难把红绿做东风,匆匆,年月无声何觅踪?凝碧水长空,怅望江头翠色葱。可叹芳华早无梦,朦胧,多情人在画桥中!”
美丽的女子一开口,竟却吟咏了一首《南乡子》。
这首《南乡子》本是爰仪在前一世等待出征的徐轩冥归来时,适逢清秋,感怀而作。时隔多年,却不想这首词里的哀婉伤痛竟像是铭于心、刻于骨了一般。
那女子吟完这首诗,眼眸里的哀伤又兀自多了一分。
“多情人在画桥中……”女子再一次吟咏了词中的最后一句,眼神渐渐迷茫起来,她在脑际里一点点回想着往日的情形,“冥,记得你我在燕王府定情的那日么?那一天你站在王府的画桥上,背对着我,淋着雨……那一幕情景,让我如痴如醉呵……”
许久过去,深深吸了一口天地之灵气,她再次盈盈启齿来:“冥,今夜过后,我便能见到你了……我将永远与你同在……我们再也不会分开了……再也不会了……”
是的,从此以后,她再也无需被困于这桃树底下了。只要吸尽了今夜的月色之精华,她便可脱离束缚了她六百多年的桃树而行动自如了。
若不是冥的转世出现在桃树边上,她恐怕还沉睡于桃树之下……
冥既然回来了,那么她就可以随时醒过来了,可是,她仍然不甘愿这样被困在乌衣巷的范围内……
她要去找冥,去找可以和她相守一世的冥……
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能感觉得到,冥,好像不太乐意到乌衣巷来。她苏醒已经这么久了,却只有见过冥那么寥寥几次……
难道,冥不要她了吗?
噢,不可以这样的。她一定要伴着她的冥,永远相随……她要永远站在冥的身边,她要与冥荣辱与共,承载冥一生一世的喜怒哀乐!
“湘江水逝兮,美人遥独立……鸾佩响兮迢迢,箫声断兮渺渺……”清泠的嗓音亮开,女子舒展水袖,跳着柔美的舞蹈,径自又唱起了熟悉的歌谣来。
这优美清脆的歌声,乘着清风飘荡而开,荡漾在了乌衣巷的上空,远远地往外传去。
南京城里,许多正在望月凝神思人的人,都听到了这样的歌声,他们,也都沉迷在了歌声里头,如痴如醉,如梦如幻……
“一曲洞箫难奏心悲戚兮……归去兮…… 归去兮……湘江水遥梦远兮……”女子的歌声高昂清亮,带着浓厚的思念之情,继续婉转着。
此时,乌衣巷的小道上,出现了一人一狐匆匆忙忙奔跑而来的身影。
爰仪穿着青色单薄的旗袍,披了一件黑色的披肩。她神色慌张,虽然穿在脚上的跟鞋并不适合跑步,但她依旧咬着牙拼命往前跑着。珑儿跟着她的脚步,也在旁边蹦跳而过。
珑儿已经敛去了平日的狡黠顽劣之态,此时她的狐脸上,全数写满了焦急和严肃。
爰仪与珑儿不停地跑着,连停下喘口气的工夫都没有。
她们心中,都有一个共同的信念,那就是——要阻止爰仪的“思念之魂”化为实体!一定要赶在月亮全圆之前阻止她!绝对不能让“精魂”化为实体,不然的话,麻烦就大了!
随着脚步挨近乌衣巷,那曲《湘瑶鸾箫佩》的音符也越来越清晰了起来。爰仪未曾想,竟连她自己的“思念之魂”都能将那首曾经妙绝天下的曲谱尽皆记住……
想来,这首她与冥结缘的曲子,对她而言,也是刻骨铭心了吧……
想到此处,爰仪不禁又加快了脚步。
她知道,八点快到了。
中秋的月色,在八点时是最好的。
她一定要赶在八点以前阻止那缕“思念之魂”!
“停止吧,别再唱了!”爰仪的脚步在乌衣巷桃树前的青石板路上停了下来,厉声喝道。
珑儿见爰仪停下,便也顿住了脚步。白影掠过,珑儿站到了爰仪的身侧。
正在唱着优美歌曲的女子停住了舞步,缓缓……缓缓转过了头来……
“啊……”珑儿惊呼一声。
她看到,转过头来的那个女子,脸上竟然像是化了鲜艳的浓妆……她的眉毛上画了浓浓的黛色,唇瓣上涂着鲜艳的大红,面上也像是扑了一层厚厚的脂粉似的,惨白得可怕。
那女子整副的容颜,竟和妖精、和鬼魅无甚区别!
乍一看上去,她的那个样子,真的就是一个身穿红衣的厉鬼!
珑儿明明记得,上一回见“精魂”之时,她还是未施粉黛的清雅模样。
可是……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珑儿的心不由“咯噔”一跳,
难道“思念之魂”已成精了吗?
爰仪显然也被转过头来的那缕“思念之魂”的模样吓了一跳,珑儿看见爰仪往后退了一步,不可置信地摇了摇头。
唉……那缕精魂,可是爰仪自己的,和爰仪长得一模一样。
虽然爰仪在“秦淮公馆”的待客的日子里,也是时时浓妆艳抹,却都不会太过分,总之不会招人厌烦,但她在面对比之她日常而言更加浓艳妆容的精魂时,一时还是有些无法接受的。
因为,那缕精魂脸上的妆容,已经浓得过度了。
那过度,着实吓到了爰仪。若是世间有人化那么浓烈的妆容只怕会被他人当作鬼,然而如今化着这样妆容的人,竟然是她自己!这让爰仪如何能够不惊讶?
这样子的精魂,宛若让爰仪看到了自己做鬼时候的样子……
“你们来了……”那缕精魂缓缓开口,声音里掺杂了一丝丝阴冷,“你们终于……终于还是来了……”
珑儿闻声,立时抖了抖身子。
爰仪的手臂上也不由泛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一阵恶寒从她脚底升起,她忽觉秋风惨淡,抱住了手臂,蹲下了身去。困意袭来,爰仪的眼皮上下打起了架。
“爰仪,不可以睡着!”珑儿见此,慌忙娇叱出声。
被珑儿的叫声一惊,爰仪的神智陡然清醒了过来。
她反应过来,方才,是那缕精魂在给她催眠!
是的,她不能睡着!一旦她睡过去,那缕精魂一定会借机占领她的身体!虽然那缕“思念之魂”也是她身体意识的一部分,但她,还没有足够的能力可以与沉睡了六百年才苏醒的精魂抗衡!
“思念之魂”的力量压到了爰仪的身上,她惊诧地呼痛一声,一手撑向地面,咬紧牙关,吃力地站起了身来。
穿着高跟鞋的脚刚刚站稳,爰仪的脸上,就有层层汗珠沁了出来。
她很累了。
然而,她却只是浅浅一笑。
故作轻松的浅浅一笑,看在珑儿眼里,让珑儿有些许心疼。
这样的时候,爰仪不要她帮忙,却打赢了第一战,珑儿心里是欣慰的,可是她却不忍心让自己的小师傅这样独自一个人承担痛楚……
这事,本该由她这个有着千年道行的妖狐来进行的……
事情由她助爰仪带着记忆转世而起的,也该由她而终……
奈何,那缕“思念之魂”却只会听爰仪一个人的话,所以,纵使是珑儿,也不得不让爰仪出面来解决。
“你和我,真是一体的……”那缕精魂轻轻说着,“你的刚毅,和以前一模一样……”
这句话,不知是在讽刺爰仪还是在赞赏爰仪。
但听在爰仪耳朵里,让爰仪觉得极为刺耳。
分明精魂就是她衍生而出的!怎么听着那缕精魂的口气,倒像是爰仪是精魂生出来的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