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下华丽鲜艳的丝缎绣花旗袍,爰仪换上了一身棉布棕褐色的格子花短袖旗袍,外面套了一件黑色的镂花针织外披,摘下了盘着头发的精致镶钻发卡,让青丝散落而下,她坐到了妆镜前,拿起一柄梳子,斜斜梳了下去。
不多时,如黑缎一般的头发已经被梳得顺滑,她从抽屉里找出一枚粉色的普通发针,从中间梳起一缕头发,用发针卡在脑后。背上青丝流泻,爰仪缓缓一笑,将脸上浓艳的妆容卸了去,只涂了一层薄薄的香粉。一时间,往日妖艳的秦淮公馆头牌交际花的影子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妆镜中只留下一个清淡素雅的脸庞。
这才是真正的她呵,略施粉黛,便足以睥睨天下群芳。优雅清新,风华绝代,这才是林爰仪本该有的品貌。
“咯咯咯,小师傅,你还是这样看上去更舒服些……”珑儿懒洋洋地趴在床上,眼睛促狭地眯成一条缝,语气里却全是笑意。
是呵,纵然是只灵狐,珑儿依旧是喜欢爰仪清新淡雅的感觉的。虽然爰仪浓妆艳抹也别具风情,并不俗艳,但珑儿总是觉得浓艳的爰仪缺少了点儿素净的清雅。她的小师傅,本身就天生丽质,不施粉黛就足以倾国倾城的,过多浓艳的妆容只会衬托得爰仪具有“红颜祸水”的秉性。明明不是祸水,就不该时时刻刻把自己笼罩在浓艳里面的。
爰仪乍听珑儿的话,回眸轻轻一笑:“我也觉得这样更好呢。浓妆艳抹……我实在不习惯,但是没有办法呀……”
的确,如果可以的话,爰仪倒宁愿天天如此素净的妆扮,然而如今她的身份尚不许可。她还有她自己的使命要去完成。虽然她已经找到了转世的“冥”,但这一世冥的身份,太过于揪心,她必须要用“秦淮公馆”首席名媛的身份、以及给张允大帅做事的身份的便利,去保护好“冥”!她只期许着,终有一天,她能够和“冥”,在南京城风云变幻的硝烟之下,全身而退……
“小师傅,你真的要去见他?”珑儿陡然瞥见爰仪脸上的笑意盎然,一脸纳闷地跳到了妆台上。
“我已经约了他,怎么好失约呢?”爰仪伸手轻轻揉了揉小家伙的皮毛。
珑儿现今,已经十岁了吧。身形长大了不少,灵力也增进了许多。
“噢……”珑儿垂下了脑袋,“爰仪,你最近小心些就是了。难说张帅会派人盯着你的……”
爰仪点点头:“嗯,我知道,我会小心的。不过我想我这样的装扮,大概不会有人会想到我是秦淮公馆的交际花吧?”
是了,她如今这样一副普通人家女儿的装扮,相信任是谁,也不会猜到她的真实身份的!没有人可以想象得到,以“美艳”之名红遍南京城的头牌交际花林爰仪竟然会装扮得如此清雅!一个风尘女子,怎么会习惯普通小儿女家的清新平凡呢?
“可是报社里有人知道啊……”珑儿嘀咕着,“那天玄武湖……张奎东和你说的话我都听见了……”
“我相信,张奎东是不会出卖我的。”爰仪笃定地回道。
是的,她相信,那个从家里逃出去的现代知识分子是不会将她的身份说出去的。因为,她觉得,张奎东是值得她托付信任的。
自那天玄武湖相谈后,她和张奎东已经算是朋友了。相信张奎东绝对不是会随便出卖朋友之人!
“可是不是只有张奎东啊,还有清茗……”珑儿说着眼光闪了闪,“小师傅,那天那个人真的是清茗丫鬟诶!”
“是么?”爰仪勉强笑了笑。她想起来那天晚上陆子轩和任白苏在一起的情形。任白苏对她的语气,并不十分友好,也不似清茗那般有着对姐姐的娇腻。
除了看过报纸上登的南京报社编辑的照片外,她和任白苏在现实里仅有过一面之缘。但敏感如她,早已明显地察觉出任白苏对她没有好感。
爰仪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但是她能够确定的是,清茗亦不是当年跟在她身边,人前人后都撒着娇叫她“姐姐”的那个小丫头了。
任白苏,是一个知性的新时代女性,和清茗一点儿也不像。可正是这个一点也不像清茗的人,却是清茗的转世。
爰仪有时候也会觉得世道轮回足够讽刺的。冥转世了三次,三次都是不同的身份,而她也一样。若然不是带着记忆轮回,爰仪都不知道她自己现今会变成什么样子。如果没有记忆,也许在上一世,她就是燕王的妃;而这一世的她,也许怕是早已完全堕入风尘,和那些庸脂俗粉再无区别了。
不过,无论清茗怎么变化,总还是好的吧。做一个独立的女性青年,比一个事事都要依赖他人的小丫鬟强得多。
爰仪在心底感慨世事无常的同时,亦为这一世的清茗能够准确找到自己的定位而感到庆幸。
“可惜……她都不认识小师傅了……”珑儿的小狐耳朵耷拉而下,“要是她认识小师傅,那狐狸就又可以和她逗笑了呢……”珑儿还在为上一世爰仪转世她只找到爰仪而错过了清茗感到遗憾。
“你呀,都这么大了还想着玩儿……”爰仪嗔笑了一下,站起身来,换了一双普通的黑色低跟鞋,抓起床榻上的手袋,就要出门而去,“珑儿,今天这里的一切就交给你了,我相信你能做好的!”
“噢……知道了……”珑儿一脸纳闷地嘀咕着。
爰仪笑笑,临出门前,站在门边对珑儿打了个“OK”的手势。
南京报社。
爰仪站在门口,不时地朝着道路两边和报社里张望着。
看样子,已经快到九点了。
他会来吗?
她只是从张奎东的口里得知了陆子轩会在南京报社,但是在报社门口徘徊了良久,她还是没有勇气踏进报社。
她害怕,她这样的身份走进报社去会玷污了这个神圣的地方,她更害怕遇到任白苏或者张奎东。
她不想给陆子轩带来负担。纵使张奎东不会看不起她,但如果让张奎东知道她是来找陆子轩的话,难保张奎东不会看轻陆子轩。
毕竟她对张奎东的为人,还没有足够的了解。或许,她可以把张奎东当作朋友,而张奎东那样一个知识分子,难保不会像顾先生第一次见她时那样从心里瞧不起她。交交朋友无所谓,但涉及到了“****”之事,爰仪总是觉得,陆子轩还没有接受她,她是不适合让陆子轩的朋友知道她来找陆子轩的。
正踌躇着是否要离开,爰仪不经意地抬眸间,便瞥见了龙蟠路上走来的人影。
青布长衫,目光如炬,正是陆子轩。
“你来了?”爰仪顿感欣慰,她清浅一笑,看向来人。
陆子轩沉默着走到爰仪身前,顿住脚步,语气里不掺杂任何情绪:“你找我?”
“是。”爰仪移开目光,向着路中间看了看,“有时间……可以陪我走走吗?”
陆子轩点点头,表情有些许凝重:“我不知道你会来。”
“你……你会看轻我吗?”爰仪看出陆子轩脸色的异样,试探着问出了声。
她以一个名媛的尴尬身份,这样约一个男人出来,怕是会让陆子轩打心底里看不起她吧。或许,陆子轩会在心里这样想:风尘女子,无论多么漂亮、多么有气质,但总归和大家闺秀是有区别的。
可是,她就是忍不住想要见他。
因为,他是她的冥呵……她和他,已经相隔了几百年没有见过了……
“你很在意我的答案吗?”陆子轩深邃的目光突然盯在了面前女子的脸上。
这样清新脱俗的女子,让他一时痴迷了开来……
恍然间,他好似觉得,这个女子这样的装扮,便是他一直向往着的……
这么多年了,他一直在等一个女人。
难道,他等的,真的就是她吗?
“是,我很在意。”爰仪抬眸,清冷的目光也射在了男子好看的脸上。
陆子轩伸手,蓦地,一把抓过面前女子的手,紧紧握住:“跟我走,我给你答案!”
不知怎么了,陆子轩突然在心底萦起一股子莫名的冲动。
他从未想过,这个女子会主动约他。他也从未想过,她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竟会是这样清雅脱俗的装扮。
他的潜意识里,恍惚有些许明白过来,也许这个女子,便注定是他的女人吧……
爰仪低眉,看了看被陆子轩握住的手,又抬眼看了看陆子轩脸上的神色,轻轻点下了头。
她的确想知道陆子轩心里的答案。
这样的动作,这样的言语,和曾经冥对她说过、做过的,何其相似……
陆子轩瞧见爰仪点头,心里顿时生出一丝丝的兴奋之情,他拉起她,向着街道对面急急跑了去。
他们都没有看到,就在他们的身后,任白苏和张奎东已经在报社门口站了多时。
“喏,我就说嘛,子轩肯定是交了女朋友了!”张奎东耸耸肩,抬抬下颌,指了指已经跑远的两个人的背影,“你看他刚才那动作,哪像是对一个正常关系的朋友嘛?得,等子轩回来,我可要好好审审他!”
“她是谁?”任白苏木讷地问出声。眼眶里闪着一丝丝的晶莹,任白苏狠狠咬了咬下唇,尽力忍着就要夺眶而出的泪水,不让张奎东看出异样来。
她也看到了陆子轩的做法,也看到了陆子轩的动作。
陆子轩对那个女子,充斥着爱恋之情。
任何人都能觉察到的,深深的爱恋之情……
那种情,好像已经超越了陆子轩现有的年岁……像是陆子轩与生俱来的……
只是,距离隔得太远,任白苏并没有看清楚那个女子是谁。
“喂喂,”张奎东见任白苏神情呆滞,便抬起手在任白苏眼前晃了晃,“你是真没看到,还是假没看到啊?那个女的,看身材就知道是林爰仪了!”
“林爰仪?!”任白苏听到这个名字时,不由大惊出声。她眉头一蹙,瞪向张奎东,似是想从张奎东的脸上寻找到点什么。
刚才那个女的,装扮朴素,哪里像是秦淮公馆那个大牌的交际花?
她怎么可能会相信?!
然而,她却陡然瞧见了张奎东脸上的认真之色……
张奎东重重点下了头,那样子,极为笃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