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爰仪的脚步再次迈入秦淮公馆的时候,通宵不眠不休的秦淮公馆已经打烊了。
映着昏黄黑暗的灯火,“咔哒”一声,爰仪用钥匙打开了自己的房间门,抬眼一望,心下不由“咯噔”跳了一下。
她看到,梅姨娘正坐在她的房间里等着她。
梅姨娘穿一身深蓝色的长旗袍,头发盘起,脸上的妆容和爰仪一样浓艳,她正坐在爰仪洁白的席梦思床榻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抽着烟,神情极其无奈,一副好似等爰仪等了很久的样子。
见了爰仪进来,梅姨娘立时站起身来,拿着香烟的手随意指了指爰仪,径直问道:“你昨儿夜里去哪儿了?”
“姨娘这不是明知道我不会说,还要故意询问的吗?”爰仪有意无意地瞥了梅姨娘一眼,提着装着珑儿的手袋,定下心神,淡淡然走到房间正中,“爰仪要是愿意说的话,姨娘何必还要在这里专程等候着我回来呢?”
“哎哟,”梅姨娘闻言立时嗲出一声,“我的乖乖,我的心肝宝贝儿,你大晚上的不在自己房间里睡觉,你跑哪里去了?怎么都不告诉小翠一声儿?你要是真出了点儿什么事情,你让姨娘我可怎么活呦?!”
“不知姨娘这话是担心爰仪出事还是担心你自己少赚了钱?”爰仪将手袋丢到枕头边,随意坐到床边上,捻着指甲抬头淡淡瞥了梅姨娘一眼,语气极其漠然。
“姨娘我呀,当然是担心你了!”梅姨娘一摇一摆着身躯扭到了爰仪面前,一手拍了拍爰仪的肩膀,“你可是咱们这里的头牌,
排着队等着看你跳舞、要和你喝两杯的人呀……多的是!姨娘我这不是怕你有个什么三长两短的嘛!何况你从小是姨娘我带大的,我总不能让你在外头受委屈不是?”
爰仪乍听梅姨娘此话,不禁在心里暗暗讽笑着梅姨娘。
说来说去,到底还不是担心她自己少赚了钱。
现在这个世道,眼里只有钱和利的人真的是太多了……
要不是前几日出了秦淮公馆救“革命党”的事,爰仪怕是早已在心里将梅姨娘看得和世俗人一样了。
不过,这个年华渐老的女人,还是存着些良心和义气的吧。至少,她也懂得忧心国家的前途和命运。梅姨娘,比起许多不知所谓、只懂得纸醉金迷和风花雪月的人,不知道要强了多少。
或许,梅姨娘这样“好利”的样子,只是伪装出来的吧……
“姨娘,这样吧,”爰仪起身来,走到门边朝外看了看,确定没有人后,她才关上了门,颇有深意地开口,“咱们就‘明人不说暗话’了……你看可好?”
梅姨娘显然被爰仪的动作和这句话语吓了一跳,她怔愣着望了爰仪好一会儿,半晌才开口道:“你什么意思?”
爰仪回身坐到了床榻上,用手一拍自己旁边的位置,示意梅姨娘也坐下,声音清脆,爰仪回道:“妈妈是个‘明人’,不会不知道爰仪的意思的……”
梅姨娘看了看爰仪的表情,见爰仪的表情并非是有意要试探什么,便怯生生地坐到了爰仪旁边:“爰……爰儿啊……姨娘知道你能干,可是这……”
“姨娘不要怕,”爰仪看穿了梅姨娘的心事,“爰仪上回说过不会害你,就一定会信守承诺的!”
“那……那就好……”梅姨娘的声音越来越小,说着还不由低下了头去。
虽然她也知道,爰仪不是个坏人。但她更知道的是,爰仪和张允大帅的渊源和关系交情很深厚。无论怎么样,她都不能轻易去冒险。
这可是一件牵扯了无数人性命的事情啊……
“姨娘,是一个‘革命党’?”爰仪眯了眯眼,仔细打量着她面前这个“善于伪装”的女人。
爰仪很想知道,在梅姨娘精致浓艳妆容的背后,是一张怎么样的脸。
“不,不是,”梅姨娘将手中的烟头丢到了地上,一脚踩灭了烟头上微弱的火光,她勉强地笑出了两声,“爰儿啊,其实那天的事情还真多亏了你……要不然……”
“姨娘!”爰仪厉声喝断了梅姨娘的话,“你知道爰仪想听的不是这个!”
“那……那是什么……”梅姨娘抬头瞟了爰仪一眼,说话的声音顿时萎靡了下去。
爰仪捻了捻指甲,淡淡抬眸,清冷的目光直直逼入梅姨娘的心肺,让梅姨娘的心没来由地跳了一下。
“姨娘和‘革命党’到底是什么关系?”爰仪深吸一口气,云淡风轻地问着,好似极为无心。
“姨娘哪能和‘革命党’扯上关系啊?我……”梅姨娘还是不太愿意说,但她抬眼间便看见爰仪面上隐忍的表情,无奈之下,只好硬着头皮道,“若说有关系,姨娘只是……只是在帮一个人……”
“什么人?”秀眉一挑,爰仪敏感地察觉到事情并不简单。
“圣保罗教堂的牧师,任斯杰。”梅姨娘诚实地说着,“圣保罗教堂正在办学。你也知道,现在这个世道,办学哪里是那么容易的?任牧师对我有恩,我在风尘之中赚钱,我知道我赚的这些钱都不干净,但我……我没有其他办法啊!我要帮任牧师,所以……”
原来,梅姨娘在暗中帮助圣保罗教堂办学。
爰仪心里一时对面前的这个女人充满了敬佩之情。
自古侠女出风尘。
当真如此。
爰仪感慨梅姨娘的作为,却也不由地担忧起梅姨娘以后的命运来。
一个身在乱世风尘,靠着资本主义上流社会过活的红尘女人,却暗地里帮着知识分子办学救国,还和“革命党”扯上了关联,这需要多么大的勇气啊?
若然有一天不小心,这事一旦被揭露开来,梅姨娘……会死得很惨吧?
暗暗在手心里捏了一把冷汗,爰仪轻轻叹出口气:“姨娘,我明白了。”
“爰儿啊……”梅姨娘的眉头紧皱,她忧心忡忡地对爰仪说着,“姨娘可是对你掏心掏肺了,还望你高抬贵手,不要将此事告诉张大帅,否则的话……”
“在姨娘眼里,爰仪是那样的人吗?”
“不是,但……”梅姨娘无奈纠结地低下了头,心里泛起一阵酸涩。
要不是为了任牧师,如今的她,也不必受到内心的煎熬了……
谁也不知道,其实她是喜欢着圣保罗教堂的那个牧师的。当年若不是因为她出身低贱,最后嫁给任斯杰的就是她,那样她就不必在风尘之中打滚这么多年了……
任斯杰对她,也是有着爱慕之心的,只可惜……
世事无常啊。
任斯杰结婚才五年,就不幸丧了偶,而那时她已经跌入风尘无法自拔。她自是不敢奢求其他,只能是尽她所能去帮助任斯杰。
于是,当任斯杰告诉她圣保罗教堂要办学的时候,她便将自己所有的积蓄都拿了出去。这么多年以来,她也一直在接济圣保罗教堂创立的小学堂。
“姨娘放心吧,爰仪和你,是一条心的!”爰仪见梅姨娘似在纠结着什么心事,不忍再多加询问下去,便轻轻抚了抚梅姨娘的背,安慰着梅姨娘,让梅姨娘放下心来,“爰仪身在风尘,也有自己的无可奈何,我想……我和姨娘是一样的……”
是呵,爰仪自己也有她自己的辛酸。她已经遇到了转世的“冥”,她还知道了这一世的“冥”是个“革命党”。众人皆知,此时南京城的形势并不稳定,南京城里隐匿的“革命党”们的日子更是不好过。爰仪爱上了一个“革命党”,不止是以一个单纯的“风尘女子”爱上的,更是以一个“国民党间谍”的身份去爱的!爰仪知道,她和陆子轩,现在是两个根本对立面的身份和立场,一旦他们俩陷入国家前途命运的争端和漩涡之中,那或许将是一场如堕地狱的粉身碎骨!
爰仪不知道,陆子轩会不会接受这样一个身份的她,不知道陆子轩会不会相信她愿意和他一起共同去为“革命事业”而奋斗……但是爰仪清楚地认识得到,倘若她为了陆子轩而放弃现在身份的话,张大帅一定是不会轻易就放过她的!
这样的乱世,爰仪和一个“革命党”交往,又有多少前途可言?他们之间微薄的爱情,真的能够经受得起国家前途命运的冲击吗?这样一段爱情,真的会有希望相守吗?
也许,到了那一天,爰仪的命运,比之梅姨娘,更为揪心吧……
思绪行到此处,爰仪心里的迷茫更多了起来。
而梅姨娘闻听爰仪的话语,蓦地抬起头来,不可置信地看了看眼前这个年轻貌美的女子,欣慰地笑了笑。
爰仪,不像是个会撒谎的人。
她说过,她不会害梅姨娘,就一定会做到!
“如此,姨娘代圣保罗教堂的众位有识之士谢谢你了!”梅姨娘一时间对爰仪感激不已。
虽然她和任斯杰的关系不能公开,她接济圣保罗教堂的办学事业也不能公开,外人尽皆都不知道秦淮公馆的梅姨娘是办学事业的大功臣,但能这样默默为圣保罗教堂做着事,梅姨娘心里也是非常高兴的。
“姨娘不必谢我。”爰仪浅浅一笑,随即抚了抚额,“姨娘,我乏了。”
一夜没睡,爰仪的体力也快支撑不住了。
昨夜在乌衣巷看到前世的自己的魂魄,加之和清茗长得一模一样的任白苏,爰仪心里存了太多疑问,她想好好休息一下,然后一点一点地去问珑儿。
珑儿已经睡着了,她不会在这个时候打扰那个小家伙。
“好,你好好休息,姨娘这就回房去了。”梅姨娘站起身来,轻轻一笑,踩着高跟鞋走出了爰仪的房间,并为爰仪带上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