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从前那座山
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院，院里有个老和尚在跟一个小书生讲故事。
“从前有座山，山上有个人，然后他被劈死了。”老和尚耸耸肩，有些无赖地说道，“这就是你想知道的故事。”
“他做了什么？怎么会被劈死？”书生穿着一身破旧的白袍，背后背着一把木剑，站在院口，眼睛很清澈。
昨夜刚下了一场雪，团团白雪积在院内的青石板上，万千道细小的清流在地面上汇聚蜿蜒爬行，行到院门处便被一道白色的障碍物阻隔了下来，于是雪水在那里越积越多，越来越高，渐渐打湿了书生的布鞋，但他浑不在意，只是一直注视着树上的老和尚。
是的，树上。院内不知何时生长出一颗参天的大树，尽管树的最高处只与院墙同高，但是依然是一颗参天的大树。树叶所至之处，便是它的崭新世界。老僧就盘坐在大树粗大的侧枝上，稳得像一座山。他微微闭着眼，脸上布满皱纹，深的就像院外的那一口枯井，满溢着冬天的雨雪风霜。
“别一副看透人情事故故作高深的样子，这样只会让我恶心得想砍你一剑。”书生撇了撇嘴，一副不屑的样子。
“呵，有本事你来砍我啊。”老和尚睁开了眼，讥讽道。
“你出来啊。有本事你出来啊。”书生毫不退缩地回道。
“你进来。你不是要砍我么，你进来。你进来得到我让你砍。”老和尚伸长了脖子，将头伸向院门处的书生，他本来就极瘦，脖子显得很细，这一伸头，便说不出的滑稽。
书生有些恼羞成怒，挽了挽袖便欲上前。就在这时，一道微风不知从何处吹来，一道极深极黑的细线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小院地面上，就在书生刚伸出一半的脚前。书生脚一滞，冷汗从额上流了下来，他悻悻收腿，怒视大树上的老和尚，不知心里是想把他烤了还是把他烤了。
“让我们继续上一个话题。”书生有些尴尬，准备说话，但他歪头想了想，又很坦然地向后退了一大步，“现在好了。”
“他做了什么？怎么会被劈死？”书生问道，他的眼睛很清澈，就像秋日的阳光，但他的脸皮很厚。
老和尚斜睨了书生一眼，但还是不敢再调侃，他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坐着，说道：“因为他骂了老天一句，这是对老天的不敬，对天不敬，自然就要劈他。”
“骂了什么？”书生追问道。
“我忘了。”老和尚摊了摊手，无奈地说道。
书生大怒，背后木剑一声嗡鸣，出至半鞘。他生气了，这次是真的生气，很生气，非常生气，因为老和尚不告诉他那个人到底说了什么，于是这事便严重了。所以他不再怕那棵树，所以他真的准备进去砍了老和尚。
“停！”感受到书生背后惊人的剑意，老和尚大惊失色，冷汗唰唰地流下。
冷视了老和尚一眼，书生说道：“你想说什么。”背后木剑如一头被束缚已久的困龙，预知将要脱困，于是扭动庞大的身躯，于是万顷海水沸腾翻滚，向陆地席卷。那是周围不安的天地元气，它们疯狂地向书生背后的木剑汇集，狂风顿起，几百里的云都在他头顶汇聚，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冬树断折，书生背后白雪如鹅絮扬起，白茫茫的一片，书生白色的身影分外鲜明。
“我想说我是说我想告诉你有话好好说。。”老和尚僧鞋虚点，躲入大树茂密的枝叶间，眼睛鬼祟地往外望。
书生不屑地嗤笑一声，嘲讽道：“若十万婆娑树里的强者都如你一般，我人间何愁无安身之地？”
老和尚听到这句话，将头伸出茂密的枝叶，认真地说道：“所以你人间永无翻身之日。”
书生沉默了，连身后躁动不安的木剑都沉寂下来，过了许久，才听到书生悲伤的声音：“是啊，世界之大，竟无我人间的一条出路。莫非这是天意？”
老和尚这次出乎意料的没有嘲讽书生，而是想了想，又从树间伸出一只手来，竖起一指，认真地说道：“你居然提到了天意，这可不是你的风格，看来你受的打击很严重，人间已经危急到那种地步了么？其实那个人在山上说了什么我是知道的，但我不能告诉你，因为告诉了你，我也要被劈死。无论我在什么地方。”
书生颇为复杂地看了老和尚露出树叶的脑袋一眼，轻声说道：“谢谢。”身后白雪落下，归于平静。
“没事。”老和尚微笑道，露出一口老黄牙，他伸手一挥，断裂的树木重立，纷飞的杂草重新钻入雪地等候春天的来临。
“其实我们可以做朋友的。”老和尚说道，“不要动不动就拔剑的那种朋友。”说完，半响书生都没有动静，老和尚以为书生是拒绝了，心底没来由的有些失望，没想到耳边突然传来书生清澈的话语：“好啊。”
老和尚抬头愕然地看向书生，书生立于冬日阳光中，微笑不语。
“为什么？”老和尚有些疑惑。
“因为我突然觉得你不是那么讨厌。”书生说道。
老和尚看起来很兴奋，他从树上跳了下来，黄色僧袍的一角因为从高处跳下的原因轻轻扬起，他走到书生面前，说道：“听说人间李留仙李书生在入道前其实是个厨子，做的叫花鸡尤其好吃，既然我们是朋友，就帮我烤只叫花****。”老和尚兴奋地搓着手。
书生漠然地看了一眼老和尚：“你确定要吃？”
“当然，知道你今天要来，我特地从极东之处的凤鸣山捉来一只九十年不叫的野山鸡，你们厨子界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凤鸣山上的野禽，一年不叫为怪，十年不叫为妖，百年不叫为精是吧？我捉的这只已经有九十年了，做成食物一定美味至极。”老和尚激动异常，嘴唇哆嗦着，语速极快。
书生一愣，因为老和尚说这番话的时候居然撑出了十万婆娑树的自成领域，完全与外界隔绝，而且凤鸣山哪里有什么野山鸡野禽？
难道。。
书生一惊，仿佛明白了什么，有些激动，感激地看了老和尚一眼，极为真诚地说道：“谢谢。”
“什么谢谢？叫你帮我烤只鸡你还说谢谢？”老和尚眨了眨眼，有些促狭地说道。
“鸡我有的是。”书生说道，从衣襟里掏出一只被花布包裹着的叫花鸡，塞到了老和尚的怀里。
老和尚傻了眼，说道：“这就是你衣服一直很脏的原因？我怎么一直没看出来你衣服里面有东西？”说着，眼睛不时朝书生胸部望去。
书生有些不自在地紧了紧衣衫，恼道：“随身带点儿吃的不可以？防止饿的时候没东西吃你懂不懂？”
老和尚撕下一只鸡腿，边吃边说道：“李书生你入道前果然是厨子。话说包这鸡的布我闻着怎么不是香料的味道而是一股带些草木清香的香味？”
话语刚毕，书生的脸便“腾”地红了起来，支吾不语。
老和尚脸变得严肃起来，半响不语，许久才叹了口气：“罢了，但愿你不要被迷惑了才好。人间如今处于存亡的关键时刻，你不应该与妖族有过多的交集。”
书生惊讶道：“你这都闻得出来？”随即黯然，“我明白，所以我才到山上来找十万婆娑树，希望能寻求到解脱之法。”
“不。”老和尚摇了摇头，“你不需要别人的帮助，你只需要做你自己觉得对并且应该做的事，那才是你的剑。”
“你才什么境界，也来教训我？”书生不屑地瞥了老和尚一眼。
老和尚微笑不语，许久才开口道：“其实我真的很厉害，非常厉害。只是你不知道而已，就像你不知道十万婆娑树其实只有一颗并且树里其实从世界诞生到灭亡一直便只有我一个人。我便是十万婆娑树。我是一只妖怪，十万婆娑树精。”
书生并不是很惊讶，相反他很平静，听完老和尚的话他笑了起来，笑得很开心，露出洁白的牙齿：“你终于肯承认了吧。你就是天下第一僧，不羁僧。”他指着老和尚，笑得很开心。
“我既然决定告诉你就不怕你知道。”老和尚很不屑地斜睨了书生一眼。
“想到和天下第一僧是朋友我就很高兴。”书生笑得两只眼睛眯成一条线，“非常高兴。”然后他脸色一肃，说道：“既然你是我的朋友，你便要帮我，我需要你的帮助。”
“我可不想卷进这场浑水。我只想安安静静地吃鸡，安安静静地看风起风散云聚云灭。”老和尚很认真地说，但书生听得不认真。
他说道：“我需要一个退路。”
院内一静，许久无言。
“好吧。”老和尚懊恼地拍了拍他的光头，“我不该吃这只鸡的。”
“我答应你，我就是你的退路，我将立在人间极东之处，雪山之顶，我的本体十万婆娑树化作婆娑世界，我便是那婆娑世界的守门人。”老和尚无奈地说道，但他的眼神很坚定，出乎意料的坚定。
因为他吃了只叫花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