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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顶点与落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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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政府办公室打电话通知,市委副书记冯超将亲自率队前来沈家,慰问老市长遗属,时间为明天下午。

春节将临,各单位依例慰问老干部老领导,沈达的父亲沈青川生前为市长,人虽过世,遗属还在,市政府办公室每年节前,都要上门看望一下,送点年货以示关怀,通常都是一位副秘书长带几个人过来走走,规格不高,因为人已经死了,死者的老婆不是死者本人,上门走到,已经算是还记着,很关照,不能要求太高。如果沈青川依然健在,当然是另一种规格,市里现职领导肯定是要来了,这是通常情况。

今年奇怪了,冯超亲自出马探望,慰问沈青川遗属,规格空前。是整个慰问规格都提高了吗?恐怕未必,退下来的人一年比一年多,去世的也一样,逐年增长,有如报表上的GDP数据,各部门各单位节前慰问的工作量很大,大家私下里叫苦不迭,能够维持原有水平就不错,很难指望全面提升。所以一听说今年来的不是副秘书长,是冯超,沈达的二弟沈伟就感到吃不消,赶紧给沈达打电话。

“哥你回来吧。”沈伟说,“我可不会对付。”

“这个还不会?给他一张臭脸就是了。”沈达说。

按照通常规则,领导上门慰问,事前工作人员都要先打个电话预约,因为慰问这种活动通常非零售,都是批发的,大家坐上车,一个下午要跑七八家甚至十来家,事先必须安排好线路,先到哪里,后到哪里,几点几分到,几点几分离开,都要计划好。所以就得通知被慰问对象,能在此刻享有被慰问资格的都是些老人,有的还是病人,如果事前没联系清楚,领导上门时就可能吃闭门羹;如果被慰问者患有老年痴呆,跟领导很难对话,这就需要预先通知家人在场。沈达家不存在上述问题,父亲死了好几年,母亲没有老年痴呆,沈达的二弟一家与母亲共同生活,住在父亲在世时住过的老房子里,家里通常有人,不会放空。这些情况政府办的工作人员都清楚,但是电话还是要预先打一打,这是规矩。政府办人员在电话里做了说明,今年冯超副书记特别交代,慰问老领导时,把沈市长遗属归到他那一个组。

沈伟问:“咱们怎么会归他呢?”

沈达反问:“怎么不能归他?”

他们父亲生前当市长时,兼市委副书记。冯超是现任副书记,虽然政府这边没有兼职,愿意的话,过来慰问一下老领导没什么不可以。

沈伟央求:“哥你还是回来吧,这么大的官我对付不了。”

“咱们家老头子比他大,你没对付过?”

沈伟笑:“那不一样。我没你的出息,见了人家肯定得点头哈腰,话都不敢说,哪里敢摆一张臭脸。”

沈家三兄弟里,这个老三确实没出息。老大沈达当局长,管着全市用电,虽然还没走到父亲那个位置,在本地已经算个人物,属当年大院伙伴里的成功人士。沈家老二是警察,如今在交警支队,大小也是个科长,警服一穿八面威风。沈老三名堂最小,高中毕业后没考上大学,靠父亲几个电话进了工商银行,单位还不错,却不料如今银行业绩要求很高,普通员工不好混。沈老三排行最小,从小受宠,倚老爹靠大哥混日子,人比较懒散,去银行后吃不消那一套,工作不太认真,屡出差错,银行领导看着父亲的老面子,没跟他太计较。沈达父亲去世第二年,沈伟办一笔贷款时出了大差错,老头子没有了,人家也不客气了,最终给除了名。他把外头自己的房子卖了,钱赔了单位,带着老婆孩子搬回老房子,跟母亲一起生活,从此当“啃老族”,有时候跟人合伙做点小生意,却是赔多赚少。此刻冯副书记驾临,他出面抵挡确实不太合适,沈家除了母亲,只有沈达比较有资格出场应对。

经沈伟劝说,沈达终于答应下来:“行,我去给他臭脸。”

沈伟松了口气。在电话里他还发了句感慨,说接到电话时他以为自己听错了,冯超?他怎么会来?

沈达说:“他当然要来。”

沈伟笑:“不来你还给他停电?”

沈达说:“停。”

那当然是开玩笑。

沈达从省公司调回家乡当电业局长,走马上任后第一次开大会,新任沈局长刚讲完话,有人立刻出来要“补充一下”,就是李勇坤李副局长。这个人很牛,不是沈达到了才牛,早在上一任孙局长时期,他就以“补充一下”闻名,其补充在内容和时间上往往要超过孙局长,那时他在局里说话算话,局长反倒要听他的。这为什么?原来李副局长有背景。他母亲有个亲哥哥在本市当副书记,就是冯超,李勇坤是冯超的亲外甥。李勇坤是在省城近郊长大的,大学出来后,之所以跑到本市工作,因为舅舅在这里做官,可以关照得到。当年他来时,冯超还只是一个中层官员,后来上得很快,直到成了副书记,发一句话,在一个小地方不说一言九鼎,也是掷地有声。李勇坤到电业局后一直待在机关里,从干事到科长再到副局长,一帆风顺,得益于舅舅的身份地位。电业局虽然由省公司直管,不属地方,却与地方上的人和事千丝万缕,联系极多。电业局的工作范围在一个行政区划里,员工家庭大多居住于当地,无论工作生活,都与地方密切相关,很多事情需要得到地方的支持,都要与地方保持良好关系,地方上也因此能够施加一点影响,包括一些人事事项。李勇坤有冯超关照,在电业局迅速崛起,势头很明显,上一任孙局长离开后,顺理成章,应是他取而代之,却不想沈达突然从省公司空降回来。

沈达一上任就修理李勇坤,他不是前任孙局长那种人,他当老大,哪里容得身边有个人比他还神气,仗着背有靠山,时常要来“补充一下”。但是在旁人看来,沈达从一开始一点面子也不给李勇坤,其程度已经有些不讲理了,正副职之间,为什么要一下子弄得那么僵?这里其实还另有一层原因:李勇坤靠的是他舅舅冯超,沈达恼火的恰好也是这个冯超,如果不是这个冯超,沈达可能还不会下决心回乡任职。所以李勇坤撞到沈达手上,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再怎么坏脾气,也给修理得没了脾气。

这就牵扯到沈达家人遇到的一件事情:沈达回乡任职的半年前,沈家居住的机关宿舍小区进行改造,改造分几期进行。第一期工程实施时,小区沿街两排平房被拆除,盖起了两幢新住宅楼,楼高十二层,有电梯,周边环境较好,按较高标准设计装修。两幢新楼由机关管理局负责安排,主要提供给市级领导,包括一些退下来的老领导,房价比市场价低,一时非常抢手。

沈达的母亲想要一套。沈家住在新建住宅楼附近,在同一个机关宿舍小区里,住了十多年,房子已经显旧。当年沈家是从机关宿舍大院的“小灶”旧地,也就是苏宗民母亲现在还住的那个地方搬过来的,那时这边盖了新房子,安排给市领导,沈青川是专员,毫无疑问,自当安排。但是当年的建设标准较低,厅和房间都窄,十多年后,与新建住宅相比,已经天差地别了。

沈达母亲提出要房子,理由主要是她现在居住的房子已经列入第二期改造范围,既然要她搬迁,现在有房子就该先安排。沈青川过世不几年,所谓尸骨未寒,遗属还应当照顾。以旧换新,按规定需要补多少钱,他们一分不欠,保证及时结清。

但是管理局却不同意。管理局说房子看起来不少,其实还不够用,现职领导安排之后,可以考虑安排一些老领导,但是只能安排那些依然健在的,也就是还活着的。沈青川当过专员、市长,虽然尸骨未寒,毕竟已经死了,这回无法解决。等第二期改造工程实施后,拆了旧房,再考虑安排。

沈达的母亲不能接受,认为今后二期改造的事情不好说,所以要现成的房子。她几次三番找管理局理论,管理局把责任推到上边,说分配方案是领导定的,他们管不着。沈达母亲追问是谁定的,管理局领导说:“是冯副书记。”

那时候冯超刚当副书记不久,此前是市委的秘书长,主管机关事务。建房分房这件事涉及许多领导,别的人很难协调,便由他来管。

沈达母亲找到冯超反映。冯超说:“这件事不必说了。”

他强调不能破例,市里已经过世的老领导很多,遗属都来吵房子,再多的房子也不够安排。沈达母亲不服,认为那么多老领导里,情况各不相同,当过专员、市长的没几个,也没有哪一位像沈青川一样刚死不久且家里房子面临拆迁,所以还是有理由安排。冯超不听,只说以后再考虑,始终不松口。

沈达母亲分别找了书记和市长,两位领导都比较客气,耐心听了申诉,还都分别在书面申诉上批示,请冯副书记和管理局酌情考虑。书记市长发话了,冯超高抬贵手一下,应当不是太困难的事情,却不料他坚持不放。他让管理局搞出一份名单,将本市已过世老领导名字全部开列于上,称假如安排了沈家,这些人有可能都来要房,那么现职领导都不用住了。这一份名单弄得领导们面面相觑,最后只能听冯超的。

事实上,那份名单里的很多人并不需要房子,管理局是有意搞得那么严重。事后有人告诉沈达家人,如此操作,尽出于冯超的授意。

这件事对沈达母亲刺激很大。要房失败后,她气出一场大病,往医院一送,当天医院就发出病危通知,只差一点就过去了。之所以这么凶险,是因为反差太强烈,沈青川过世时间还不太久,遗孀还适应不了类似冷遇。沈达的母亲原本是个厉害角色,丈夫生前身居高位,她自己虽然只是市教育局普通干部,却大有夫人威风,大院内外,都知道沈家“王阿姨”遇事爱出头,说话有分量。沈青川退休后,手中不再掌握权力,毕竟还有余热,依然得到后辈领导的礼遇和尊重,夫人出面办事,也还有人买账。到了沈青川一闭眼睛,住进骨灰盒里,情况已经发生根本变化,沈夫人不识时务,依然故我,不给气死才怪。

沈达为什么执意从省公司调回本市任职?他向齐斌总经理要求时,讲的理由每一条都冠冕堂皇,基层经历,工作锻炼,来日发展,等等,应当说都对,确实言之有理,但是恰如齐斌总经理所怀疑,他没说实话,其中另有隐情。真正让他狠下决心打道回府的最大理由没法说出口,就是这个:老爸死了,老娘受气了,沈老大咽不下这口气,吃不下这个亏。得回去让那些人看看,不要以为沈市长死了,他们家就没人了,都成了蚂蚁,可以任意踩踏了。

因而沈达修理李勇坤,真是一点不给面子,所谓打狗看主,修理李勇坤其实就是修理给冯超看,沈达干起来既不讲理,也毫不手软。冯超虽是副书记,却够不着沈达,因为电业局不属地方管,所谓县官不如现管,冯副书记再大,管不着沈达,所以不必太怕。冯超对沈达所作所为,特别是他外甥的境遇肯定非常恼火,一时也没什么好办法。堂堂副书记,自然不会容忍沈达这般放肆,冯超嘴巴不说,行动上总会有些反应。前些时候,电业局属下电杆厂旧址被报纸曝光,随后检查组突然袭击,沈达反弹强烈,弄了六车人去对恃,事后给张光辉打电话了解究竟,一听现在是冯超代管这项工作,心里有数了,冯副书记这是在发威呢。

后来就出了人民会场停电事故。那件事最后以会场疏散,宣布表彰会改期告终,正是沈达在电话里向冯超建议的方式。说也有趣,人员四散离去不久,电业局技术人员在人民会场的配电室找到了短路故障,而后送电,会场里外灯火通明,空调呼噜呼噜转,一切正常。这以后就有人讲笑话,说当晚人民会场的停电是停给冯副书记看的,冯副到了就停,冯副走了就亮,人家电老大就敢这么干,说的是冯副很黑。以后凡冯副出场的会议都得小心,怕还得一片漆黑。

表彰晚会居然给停了电,尽管表彰的只是快乐家庭,不是特别要紧,毕竟冯超亲临,也属重要。出了这样的事故,无论什么理由,通常都不可能善罢甘休,事后冯超却没有强力追究,没再像上回环境整治那样,把电杆厂一地垃圾捅到省领导那里去,而是就事论事,让电业局写个报告说明,而后不了了之。为什么如此办理?宰相肚里能撑船,领导宽宏大量了吗?其实未必,这里有个根本问题:当晚停电,李勇坤有责任,一旦追究起来,首先问责的就是他。那一晚李勇坤其实就在家里,哪里都没去,其妻谎称丈夫不在,是因为他已经醉在床上,人事不省。李勇坤有客人,从中午喝到晚上,把自己喝倒了,把人家妇联交代的开会供电的事情也喝忘了。

所以舅舅只能放沈达一马,免得外甥吃大苦头。

事情过了将近半年,波澜不起,检查组不再来了,会场也没再停电。眼下春节快要到了,冯副书记突然驾到,罕见地亲自上门慰问来了。

沈达决定给一张臭脸,感谢领导多方关怀。沈达是不是真敢奉献这么一张臭脸?毫无疑问,以他的性子,以其前科,还有他不受对方统辖的特殊身份,臭脸端就端了,有什么了不起?但是毕竟人家是领导,屈尊上门慰问,今后一家人还要在人家管理的地盘上工作生活,这种时候,真的合适给一张臭脸吗?

这张臭脸终于没有端出去,因为事情忽然急转。

冯超到来的前半小时,机关事务管理局一位副局长带着个科长来到沈家,他们给沈达母亲送来一份图纸,还有一纸协议,请沈母过目。这是什么呢?新住宅。当年沈达母亲为了房子生场大病,几乎一命呜呼,现在人家把房子拱手送上门来了。

原来市机关管理局掌握有市区一处新建小区的一幢住宅,是用管理局手中地皮与开发商置换的,这个小区位于市中心,离机关很近,生活方便,环境很好。由于近年市领导变动较大,其用房特别是供交流到本市任职的外地籍领导使用的周转房很紧张,管理部门手中需要掌握一定房源。在安排那一幢房子时,冯超副书记特别指示,一定要留一套给沈市长的遗属。冯超说,上一次因为种种原因没有安排上,这一次作为特殊情况处理了吧。

沈达听了情况,一时非常意外:“哎呀,还有这种好事。”

然后冯副书记驾到。

冯超在沈家只坐了二十来分钟,领导百忙,节前走访慰问,待这么二十来分钟不算短了,尤其被慰问者是老领导遗属,不是老领导本人,也算很够意思。冯超在沈家客厅里喝了一杯茶,指着对面的老电视机柜感叹了一句:“没换啊。”

沈夫人王阿姨回答说,旧东西用习惯了,舍不得扔,所以还用着。

冯超说:“当年沈市长从小灶搬到这里,这个电视机柜还是我扛进门的。”

一屋子人顿时缄默,一片安静。

冯超提到了房子,没说早先为什么死活不给安排,只讲现在安排的这个房子不错,补交的钱不算多,赶紧安排一下,搬过去吧。

沈达说:“我们家得商量商量,要一大笔钱呢。”

冯超说:“你敢哭穷?你一年拿多少工资补助,以为我不知道?”

沈达笑,说知道冯副书记有内线,但是不知道原来冯副书记今天还要来查账。冯超也笑,气氛因此向好。

冯超问起一件事,竟是敏感事项:旧电杆厂。他却不是追究那里的环境如何不文明,也不是追问当初沈达是否着意对抗检查,用人多势众来向冯副书记示威,他问的是当时沈达那一番大话。

“你的计划搞得怎么样?”他问,“你说几年内要变一个样子,现在过去半年了。”

沈达告诉冯超,他在电杆厂不是对检查组和自己的手下信口说白话,他确实有一个计划,现在已经基本成型。

“方案有了?”冯超问。

“已经有一个,报给我们省公司和市政府了。”

“明天给我送一份。”冯超说,“我会支持。”

沈达难得地回了两个字:“谢谢。”

冯超的姿态非常明显,他在对沈达示好。他是容忍了沈达对他的不敬,同意沈局长好好修理他的外甥吗?当然不是。冯超当这么大的官,为政经验极其丰富,他知道施加压力,迫使就范;也会梳理安抚,让人跟着走。沈达被切中要害,此刻只能谢谢。

沈达的计划是什么呢?那就是新建一幢电业大楼,在城南电杆厂旧址一带。沈达现在办公的电业大楼位于市中心,地点很好,但是格局较小,是二十多年前的建筑,已经显旧,跟附近几家崭新的银行大楼相比很不起眼,让沈达感觉很掉份儿,没有电老大的气派,他形容,叫“用起来不好用,看起来不好看”。旧楼占地面积太小,格局不可能搞大,一个小停车场都安不下,没有发展前途。无法在原地新建,沈达考虑,要搞就在外边搞,比较合适的地点就是建在城南旧电杆厂这块电业局属下地皮上。这一带原属城郊,比较偏僻,近几十年来,随着城区的迅速扩展,城南一带已经成了城区今后发展的重点方向,城市中心正在南移,电业局可以抢一下先机。

盖一座新大楼,当然不是说说就行,沈达的计划中有许多难题,最大难题就是他自己。沈达这个人好大喜功,他要的新楼绝对不能小里小气,要盖就得盖大,他提出主楼要有十六层,为目前城南最高建筑,加上附属配套设施,体量数倍于现有大楼。这么一座大楼占地不小,旧电杆厂原址没法装下,必须占用周边地块,这些地块分属于不同单位部门,各自都有自己的利益考虑,牵涉面很广,征用手续繁杂,没有市政府的全力支持协调很难办成。另外一大难题是经费,建大楼需要巨额资金投入,位于城中心的旧大楼位置不错,能够卖一个好价,但是与新大楼所需经费相比,那就是小钱了。沈达必须谋求省公司为他拨出大额基建投资,省公司领导对他的计划却意见不一,不少人认为沈达是搞大了,太过超前。按照沈达的方案,大楼建起来后在全省各地市中将首屈一指,沈达那个市经济发展在全省只居中流水平,电业局的业务量也居中流,有必要盖那么大的一座楼吗?难道每个人分两间办公室用?

沈达却坚持,他说:“我要么不搞,要么大搞,要搞就搞第一,不搞第二。”

他先在市里谋求支持,需要市里解决的主要是规划和土地问题,相对而言,比争取巨额经费难度要小一点,由于城南一带属市区重点发展方向,新电业大楼建设有助于拉动当地发展,经过沈达多方努力,市里接受了他的方案,同意把旧电杆厂相邻的几个地块以最优惠的价格给电业局,条件是电业大楼一定要建成城南标志性建筑。

冯超发挥了重要作用。春节前他到沈家慰问时曾对沈达表态:“我会支持”,果然如其所承诺,他对沈达这一计划全力相助。冯超其时兼管城市环境建设,沈达的新大楼有助于城南一带面貌的改变,与冯超的政绩相关,他当然要看重。他的支持起了关键的作用。

解决了市里的问题,沈达全力做省公司的工作。他到省城,把齐斌总经理和分管基建的副总请到市里视察,领导们到了现场,沈达指着电杆厂周边地块游说,声称不要几年,这些地一亩价值都会超过百万,现在市里愿意给,几乎是白送,无论如何要下决心拿下来。市里希望城南这里能够有一座标志性建筑,看中电业系统有力量盖大楼,所以舍得给地。新大楼除了办公,还负担着调度、生产的任务,既是办公大楼,也是生产设施,地方上愿意全力支持,如果省公司反不能支持,不仅是本市电业局生产工作条件不能改善,无形中也损失巨大。

齐斌追问:“沈达你会说话,你还胆子大心眼多。你这是拿我们的钱套市里的地,还是拿市里的地套我们的钱?”

沈达笑,承认齐总太厉害,跟齐总哪里敢耍心眼,他承认,两个勾当都干了,拿省公司支持要市里配套,拿市里配套要省公司支持。

齐斌说:“你的理由都对,把规模弄小一点,给我们减轻点压力不好吗?”

沈达说:“齐总,你这是给基层电力树标杆呢。”

齐斌似有所动。

当晚,领导们下榻于市宾馆。本市的书记、市长听说省公司齐总到了,非常重视,当晚盛宴款待。席间,市里两位主官也成了沈达的说客,一边敬酒,一边强调市里给予全力支持,要地给地,要规划给规划,一定要让电业大楼亮丽城南,也让省电力公司大长脸面,无论如何,一定要高标准,大气魄,做成一个样板。

齐总喝道:“沈达,这几杯酒你全都给我喝下去。”

沈达大喜,知道齐总下决心了。

当晚,沈达送两位领导进屋休息后,下到大堂,从大堂往楼上客房挂了一个电话。

他找小秦,秦小萌。她是齐斌的随员,一起到了本市。几分钟前,沈达刚把她和老板一行送进房间,有旁人在场,他们没说什么话,只握握手道别。

沈达问她:“睡了?”

没那么快。齐总要一份材料,她在做。

“你有事?”她问。

“没事不许打电话吗?”

她问沈达怎么啦?真喝多了吗?今天酒桌上,看他一杯一杯往里灌,简直骇人。酒量再大,也不能这么喝啊。

“又教导了。说话跟我老婆似的。”

她不吭气了。

沈达让小秦下楼,跟他到外边喝茶。小秦不去,让沈达到她那里,她有茶,屋里有电水壶,想喝多少喝多少,让沈达及时醒酒,不必舍近求远,浪费时间。

沈达笑:“这不是引狼入室吗。”

他又上了电梯,进了小秦的房间。

当晚她真有事,齐总一份材料要往北京报,她得加班。沈达说他不会纠缠太久,聊几句就走。今天话说多了,酒喝多了,很兴奋,得找个好人说说话。

“不能找坏人?”秦小萌问。

沈达称自己是美女杀手,坏人。坏人最喜欢好人。

她不高兴:“怎么老这样。”

沈达询问她的看法,经过这一次努力,齐总会不会下决心?上边会不会还有问题?她估计,虽然还有障碍,成功可能性比较大。

“你得趁热打铁。”她说,“不只是报批,项目推上去后还得抓紧,能快尽量快。”

沈达有些意外,问了句:“公司里边有情况吗?”

她摇摇头,没多说。转口问起了苏宗民:“你跟苏主任怎么回事?”

“这家伙又找麻烦?”

她说,苏宗民是此地人,在连山水电厂工作时间很长,虽然该厂与市电业局不相统属,苏本人对当地情况还是比较熟悉,所以前两天公司几个部门讨论沈达新大楼项目时,也请他来,听听他的意见。他态度非常明朗,坚决反对,认为没必要。

沈达说苏宗民也找过他,劝他别干。他没听。

“这家伙就那个劲。别理他。”沈达说。

“我觉得这个人挺不错的。”

沈达评价,苏宗民确实不错,但是脑袋里有根筋错了。这根筋本来长得还正常,有一天轰隆一下,突然坏了,从此就长错了。小秦摇头,她听不懂。沈达说,以后有时间再告诉她。

“省公司那件事怎么样?”他转而打听,“有变化吗?”

她告诉沈达,一切正常,但是还得努力。

“我觉得这个项目抓紧弄上去,可能有利。”沈达说。

她回答:“当然。”

他们心照不宣,说的是什么呢?原来沈达眼下有些名堂:省公司近期对中层干部做了一次推荐考核,定了若干后备干部人选,沈达名列其中。后备干部顾名思义仅属后备,在后头准备着,并不肯定会用,但是列上去与不列上去是不一样的。省公司明后两年共有三位副职领导到龄,他们退出的位置需要有人填补,首先会从后备干部里挑选,沈达有戏,但是并不一定就是他。在省公司确定的后备干部中,有人资历比沈达更深,有人背景比沈达更强,沈达要想力拔头筹,脱颖而出,需要齐总全力支持,也需要让齐总能有一些强有力的、胜过他人的理由。

所以沈达盖大楼,抢第一,除了个性上的原因,也还另有实际需要。沈达在基层电业局当局长,他这个局在公司里原属后进,他到来后把摊子收拾起来,面貌大有改观,但是受制于本市地方经济地位较落后,电业局的生产效能各业务状况在全省还无法冒尖,比不上省内排名在前的几个经济大市的电业局,这不是沈达不能干,是老天安排,地方差异,非人力所能急变。沈达在这方面比其他局长不占优势,但是如果在这种地方还能搞出本省基层电业第一大楼,领一时之先,无疑很抢眼球,把别人比下去了,政绩才格外凸显。

因此齐斌总经理对建楼方案的全力支持,于沈达的未来非常重要。

那天晚上,沈达在小秦房间里没有多待,聊聊情况,开开玩笑,喝几杯茶醒醒酒,匆匆起身。小秦送他走到门边,忽然“哎”了一声。

“怎么啦?”沈达问她。

“没什么。”

欲言又止。沈达看着她,觉得奇怪。

“有什么事尽管说,别跟我客气。”

“有一个人,齐栋,记得他吧?”

“齐总的弟弟?”

“对,以前你见过。”

这个齐栋跟沈达没打过交道,彼此不太熟。他找了小秦,让小秦给沈达打个电话,牵个线,他准备到市里找一下沈达。

“我挺犹豫,一直没打电话,想见了面再说。”小秦说。

“这有什么?齐总的弟弟不是外人,让他来吧。”

“那我就告诉他了?”

“当然,让他找我。”

小秦低下声交代:“这事就咱们俩知道,可以吗?”

沈达有些惊讶,看了看她:“你是说别告诉齐总?”

“是的,你清楚她。”

沈达点点头:“明白了。没问题。”

分手时,沈达装模作样把房门轻轻打开,侦探办案一般,先不动声色把头探出去看了看,然后缩回脑袋,举起右手食指放在嘴唇上,向小秦示意小心,别说话。

“什么?”小秦不解。

“安全。没人捉奸。”

“去你的。”

沈达哈哈,匆匆离去。

隔天齐斌一行返回省城。两天后小秦给沈达打来电话,总经理办公会已经议决,同意沈达的方案。

“你现在要特别抓紧,”她再次提醒,“别懒惰,能快尽量快。”

沈达觉得异常:“你一定有什么没告诉我。”

她说:“你抓紧就是了。”

半年之后,沈达的新大楼举行了奠基开工典礼。直到那一天,沈达才明白小秦几次三番催促的原因到底是什么。

沈达以极快的速度完成了项目的各项前期工作,有如小秦所催。这种事其实不必别人催促,沈达心知肚明,越快越主动。沈达能办事,加上朋友多,前期工作进展很快,期间用了许多超常方式。到了电业新大楼隆重奠基之际,其设计方案并没有全部完成,资金也尚未正式到位,但是沈达不管,项目批准了,地拿下来了,把旧房子拆了,地平整一下,这就放炮开工做仪式。

那时候市里恰好举办一个大型招商活动,类似活动少不了要安排项目剪彩,或开工,或竣工,都弄来动动剪刀,以示隆重。沈达让市里把他的新大楼项目排进去剪,人家很乐意。贵客云集,来宾中有国家一位副部长,省里一位副省长,还有许多重量级人物,当天都到了沈达的新大楼工地,为沈达开剪助阵。沈达的直接上司更是少不了,齐斌总经理亲自前来为沈达站台,还从总公司请来了一位司级领导,济济一堂,隆重开工。

剪彩仪式期间,陪同齐斌前来的秦小萌把沈达叫到一边,跟他说了件事。

“齐总要走了。”

沈达诧异:“她告诉我下午还到老楼看看职工。”

“不是说这个。”

小秦说的是齐斌的工作动向。齐斌到省电力公司任职已经好多年了,眼下面临工作调整。上级原拟把她调北京做个安排,省里领导知道了,极力挽留。齐斌到本省任职的这几年,与地方上协调很好,全省电力发展很快,支撑了本省经济快速上升,地方长官很欣赏,他们动员齐斌留下来。几经磋商,现在基本定了:齐斌将离开电力系统,调到省政府去,任秘书长。

沈达听得大惊,张着嘴,好一会儿合不上去。

“她让我给你吹吹风。”小秦说。

沈达追问:“你以前不告诉我的,就是这件事吧?”

“当时刚在酝酿,她让我谁都不许说。”

小秦告诉沈达,齐斌让她跟着走,一起到省政府去。

沈达不禁脱口:“你也走?我怎么办!”

她嫣然一笑:“我有那么重要吗?”

沈达感叹说,当年汉武帝打算造一个金屋子把一个女孩装进去,叫做金屋藏娇。如果他有能耐,一定造一座金别墅,把小秦装在里边。

“真拿你这张嘴没办法。”小秦叹气。

齐斌调走后,省公司会有一位新老总,省公司现有几位副手各自有些情况,估计接任的可能性不大,新老总估计会从上边派来。新领导通常都会有新举措,大家都要适应新的面孔,新的一套。

“我还有戏吗?”沈达感叹,“忽然间改朝换代了。”

小秦说,齐总还在,不会忘记这里有个沈达。

“你呢?你打算把我忘了?叫做抛弃?”

“这个重要吗?”

“当然。”

沈达嘴上开着玩笑,心里却如水沸腾。今天他的新大楼隆重剪彩,选的是吉日,小秦告诉他的事情,对他却不算好消息。

2

苏宗民从一开始就反对沈达盖大楼。

苏宗民早就知道沈达心里蠢蠢欲动。当年他来查案,沈达带他到电杆厂旧址看大毛和他的小工厂,开玩笑要苏宗民把一块塑钢门绑在后备箱拉走,那一次沈达就告诉他,把旧库房租给朋友只是临时措施,他有想法,要利用这块地做一番大文章。

“现在的电业大楼太寒酸了,真是掉咱们面子。”他说。

那时苏宗民给他泼冷水,让他不要头脑发热。苏宗民说,以他看,沈达最重要的是保平安,别总想着添福寿。

人家不听。几年过去,沈达真的开始操办盖大楼。苏宗民在省公司听到消息后,曾假托母亲身体有问题,叫个车匆匆赶回家乡,找到沈达劝说。当时八字没有一撇,沈达的项目还在申报之中,苏宗民到沈达的办公室,劝告他就此打住,不要拼命争,这个楼是不能盖的,他专程从省城赶下来找他,可见相当严重。彼此老同学,多年老朋友,互相最了解,他知道沈达对他有看法,但是决不会怀疑他的用心。他这么特地前来相劝,沈达不会不当回事。

沈达说:“我知道你怎么回事。”

“你一个电业局才多少人,”苏宗民说,“要那么大的楼干什么?关蚊子?”

沈达不怕没人,只怕没房。有房还怕没人。

苏宗民建议沈达有钱不如把变电站配电室盖得像样一点。把旧楼刷一刷,装修一下,也还很好用,别花那么大心思搞新大楼。

沈达摇头:“我知道你老弟。人家有恐高症,你有高楼恐惧症。”

当年苏宗民父亲出事,起因就是兴建一幢工商大楼,该楼眼下还在,位于东郊。如今市工商局已建有新办公楼,苏宗民父亲一手兴建并丧生其下的老楼被出租办酒楼,上下张灯结彩,墙头墙脚又是鱼又是蟹,挂满海鲜招牌,俗艳掩盖不尽其灰头土脸,早年的威风和堂皇已丧失殆尽。

苏宗民说:“沈达,楼盖起来不容易,跳下去很容易。”

他告诉沈达一件事:他从连山水电厂调到省公司后,跟老婆林秋菊商量是不是把家搬到省城,使女儿能够有好中学上,林秋菊居然非常害怕,不是怕她自己到省城不会走路,找不到工作,是怕他出事。不只是林秋菊害怕,他自己的母亲也害怕。母亲把父亲的事情告诉了林秋菊,说当年父亲如果不是一心要升上去,出人头地,也许就不会出那些事,人还会好好的,长寿至今,一家人也就不会经历那般痛苦,如入地狱。

“现在你一样,别总谋求往上爬,当公司领导。”苏宗民说,“你有今天不错了,电业局长八面威风,冯超那么大的官都让你三分,够了,还折腾什么。”

“谁说我谋当领导?”

“你的心思别人不清楚,我哪里会不知道?”苏宗民说,“你以为楼盖起来,好事就一定成吗?”

沈达笑,承认苏宗民讲的不错,没有谁比他们更彼此相知,遗传真是不得不服。他认为自己当个公司领导完全够格,保证不比谁差,为什么比他笨比他没本事的可以上,他就不行?他老爸生前当过市长,当儿子的没干到老爸那个份上,简直有辱先人。他搞这个大楼确实是要创造一点政绩,让大家看看他的本事。但是他也不会那么天真,不会认为楼成了好事就成,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他很明白。

“别拿你老爸的事吓唬我。”沈达说,“咱们这辈人跟他们那辈人不一样。”

“不是会遗传吗?”苏宗民讥讽。

“两回事。”

沈达让苏宗民放心,他当局长,无论是“亲”一下,还是盖大楼,绝对不会出事。别人碰上了可能出事,他不会。为什么?环境不一样,智商不一样,还有目标不一样。他沈达目标很远大,青出于蓝要胜于蓝,眼下还没走到老爸当年那个地位,离胜于老爸还有漫长距离,还需要不断努力,所以他会很小心,不会一失足成千古恨。

“到时候要你来整理我的先进事迹,评我廉政标兵。”他说,“现在你可以开始收集材料,做好准备。”

苏宗民说:“你这张嘴巴会哄人,男的女的都让你哄得团团转,但是哄不了我。”

沈达不听劝,苏宗民有什么办法?只能话说到了,无果而归。后来省公司讨论沈达这个项目,把苏宗民叫去参加,他态度鲜明,坚决反对。他知道自己的每一句话包括标点符号都会立刻传到沈达的耳朵里,他与沈达的交情公司里尽人皆知,他的反对一定会让很多人感觉异常,会对沈达形成较大掣肘,沈达肯定非常不高兴。苏宗民以往并不好管闲事,时至今日,他依然不好管闲事,旁人的事情从不多嘴,唯对沈达例外,坚决要说,决不轻放。

但是他说不过沈达,无助于事,该项目终获通过。新大楼举办奠基仪式时,沈达让办公室给苏宗民寄请柬,他自己还给苏宗民打了电话,说他的仪式很热闹,请的人规格高,省公司请了老总,还有几个业务处室主管。苏宗民的监察部跟开工典礼不搭界,本不在邀请之列,他特意补上。为什么?本局热闹,欢迎光临,大楼建设,欢迎监督。苏宗民是老乡、老同学,这种时候互相不能忘,他一定要请,苏宗民一定得来。

苏宗民一口回绝:“我没兴趣。”

“没兴趣监督?”

苏宗民说,监督是他本行业务,眼下他就是吃这碗饭的。如果不是沈达,也许他还在连山水电厂管他的山寨,不必管沈达这些闲事。既然吃这碗饭,当然要爱岗敬业,沈达放心,开工典礼他不去,监督却不会放松。他会盯紧不放,拿着放大镜罩着沈局长新大楼的每一块砖,让沈局长心惊肉跳,为不听劝告付出代价。

沈达哈哈:“这是对我的最大支持。”

两人心里其实都有数,苏宗民更多的还是在吓唬沈达。以苏宗民的权限,最多管得着蔡成集那一级干部,沈达这种一局之长不是苏宗民够得着的。苏宗民对沈达当然也不是毫无牵制,公司监察室的职能范围很广,苏宗民有权关注沈达的举措动向,一旦发现违规事项,有权报请公司领导及时处理。但是毕竟人在省城,下边局里的事情,特别是沈老大治下地盘的事情,想深入了解也不太容易,鞭长莫及。

苏宗民还是设法把他的鞭子伸及了沈达。

沈达的新大楼正式开工之后不久,有一封举报信送到苏宗民的案头。如时下通常所见,举报信是匿名的,举报事项与沈达的新大楼相关,指该项目的招标过程存在黑幕,人为操作,中标建设单位采取非法手段,通过大量贿赂相关人员,内外勾结夺得该项工程。举报信并未提及沈达,但是如果举报成立,工程招标过程中确有内外勾结,沈达不会没有干系,在所难逃。

这封信是寄给公司监察部的,没有提及是否另寄他处。

苏宗民拿着举报信找到了他的直接领导,公司里分管监察事务的是一位副总,姓刘,党内兼纪委书记。刘副总看了举报信,说这个信没寄给他。

“你们怎么看?”他问苏宗民。

苏宗民说,举报信提的问题很大很严重,但是举报内容空泛,没有提供具体线索,而且是匿名,无法与举报人联系,用他们监察部门的专业术语,叫做“不具可查性”。类似举报通常先以存档处理。但是举报的是一个很受注意的项目,省公司监察部门简单放过,不做任何反应也不妥当。所以他认为应当派人做一些了解。

“没有线索怎么了解?”

苏宗民说:“想点办法,可以找到线索。”

刘副总考虑了好一会儿,表态说,这件事他一个人不好决定,向王总汇报一下吧。

他说的王总是新来的总经理,从上边派来,接替调到地方工作的齐斌总经理,到位才三个来月。与齐总不同,这一位是男士,五十来岁,为人沉稳。

刘副总带着苏宗民去了王总的办公室,王总听了苏宗民汇报,问了一句:“像这种情况,现在有必要去了解吗?”

苏宗民说:“我们觉得有必要。”

“去吧。”

与上回不同,这一次勿需领导指定,苏宗民决定亲自出马。

苏宗民离开前,老总问了一句:“听他们说,你俩是同学?”

苏宗民告诉老总,他与沈达是大学同学,还是同乡,从初中二年开始就在同一所中学读书,两家都住在同一个时称“小灶”的大院里。

“哦。”老总不再问了。

他可能感觉异样。

第二天,苏宗民带着一个干事回到家乡。动身前他给沈达打了电话,通知他奉公司领导之命下去了解一些情况,问沈达什么时候有空接见他?沈达当时恰在下边跑,他们局上了一条新输电干线,与地方上存在沿线设施征地问题,他在下边一个县一个县跑,协商解决。苏宗民让他尽管忙自己的,待忙完了回市里再见个面。

“行啊,就这样。”沈达打听,“这回又是什么破事?”

“反正没你好事。”苏宗民回答。

他笑:“没问题,早跟你说过,欢迎监督。”

苏宗民回乡当晚哪里都没去,让随行的干事与司机住在宾馆待命,自己回家住了一晚,与母亲和妹妹说说话。苏宗民的母亲虽病病歪歪,居然一直撑到现在,不像当初同个大院的一些领导太太,健壮如牛,看上去刀枪不入,时候到了,说走就走,这个癌那个癌,从发病到走人两三个月时间。苏宗民母亲因此感叹,说是老天爷可怜她。苏宗民的妹妹已婚,婚后跟母亲住在一起,妹夫在市经委工作,一般干部,生有一个儿子,一家人相守过日子,虽然平淡,也还平稳,波澜不起。

“咱们求平安就好了。”母亲对苏宗民说,“不要求太多。”

苏宗民笑:“妈妈还不放心我吗?”

母亲说,有时她会想起丈夫,那时特别牵挂儿子。

“我明白。”

第二天,苏宗民着手了解情况。

在商量举报信如何处理时,公司分管领导问苏宗民,举报信没有提供线索,怎么了解?苏宗民称想点办法可以找到线索。情况确实如此,不同只在想不想去查。类似事项苏宗民办过,知道怎么应对。举报信反映的是招标问题,其情况如何,可以通过与招标相关的各个方面去加以了解。哪些方面与招标相关呢?电业局是业主,承建单位是中标者,它们之间有一个招标部门,属中介单位。除了这几方,还有一些相关者,就是与中标者一起参加竞标,最后输了,没有标得工程的那几家建设单位。

苏宗民把竞标失败的这几家作为重点,因为其他相关部门,无论是业主、中标单位还是中介部门,其基本立场肯定都是坚持招标结果合规合法,不会承认存在黑幕,招标做手脚性质严重,属触犯刑律的犯罪行为,哪怕其中真有违法操作,在没有败露之前,相关者绝对不会自行承认。竞标失败一方则是另一种情况,如果招标过程公平公正,他们认输还能服气,如果因有人操纵而败北,别家得利他们受损,那当然不服气,不平则鸣,写举报信可能成为其发泄不平的一个选项。这里边当然也可能存在另一种情况:招标过程完全公平公正,输掉的某一家出于妒忌,或者无端怀疑,举报招标中有人搞鬼,发射几支暗箭,发泄心头一点郁闷。究竟是哪一种情况,只能通过调查,以事实和证据说话。

不管哪一种可能,按照常理分析,举报信最可能出自失败的这几家,或者与之相关的知情者。这些单位共有几家?各自是谁?情况不难掌握,因为都是对外界公开的,省公司都存有资料,调阅一下都知道了。下去了解之前,苏宗民已经对基本情况有了大体了解。沈达那座新大楼的中标单位是省城的金城建筑公司,该公司名声不小,是股份制企业,为北京的一家大公司控股,在省内建筑市场非常活跃。竞标失败的四家建筑公司,两家是省外公司,两家在本市,都是本地建筑企业。

苏宗民做了分工,让他带来的干事联系相关部门查资料,自己则利用一些旧关系从侧面了解,很意外,一开始就碰上了一个特别人物。

那天苏宗民去市建设局了解情况,这里有苏宗民一个中学同学,在业务科室当科长,管的事与建筑企业相关,对本市几家大建筑企业了如指掌。苏宗民事前给他打电话,当天去他的办公室喝茶,东拉西扯。老同学问苏宗民想干什么?苏宗民说是因为公务需要了解一些情况,但是用公对公方式,请市建设局配合支持,只怕很麻烦,还到处惊动,复杂化,他想了解的都是一般性情况,不涉及内部机密事项,所以就找老同学私下聊聊。

老同学很好说话,尽量满足。

苏宗民问了电业大楼招标过程中落败的两家本地建筑企业,各自的资质、背景、发展过程、目前经营情况。着重打听企业主管人员,包括主要业务人员,其中有没有彼此的同学,或者认识的?如果都没有,老同学能不能帮助介绍一两个比较熟悉的人,他去找他们了解些情况?私下里找找,人家可能比较愿意谈。

结果老同学提到了一个人,叫周炎火。

“周炎火?四十来岁,连山县人?”苏宗民问。

“对,是那块的。”

“是不是还有一个马文献?”

老同学不知道。

周炎火是老相识。苏宗民在连山水电厂当厂长时,周炎火在厂子附近一个工程队当包工头,经常到厂里搅活。有一回厂里修涵洞,他带来一个“老筛”当技术指导,是他的表叔公,叫马文献,却是当年把苏宗民的父亲送上西天、自己坐了十几年大牢的人。苏宗民离开连山水电厂后,再没见过周炎火和马文献,如今忽然间,在老同学的闲聊中碰上了。

老同学告诉苏宗民,周炎火本在连山乡下当包工头,后来渐渐做大了,到市区这边发展。这个人还能干,包的活比较讲质量,技术方面也还强,在市区开局不错,后来有一个工程出了麻烦,死了人,小公司撑不住,最终倒了。然后他进了现在这家公司,这公司的老板对他比较欣赏,把他纳入旗下,从管工程开始,一直干到现在,成了公司业务部门主管。

“真巧,有他的电话吗?”苏宗民问老同学。

老同学手机里有。他在办公室给周炎火挂了电话,让苏宗民跟周炎火讲几句话。周炎火一听是苏厂长,很高兴。苏宗民告诉他,几年不见了,听说他到市区,发展得不错,也为他高兴。什么时候有时间呢?想跟他聊聊。周炎火马上提出请苏宗民吃饭,苏宗民笑,说吃饭免了,下午见个面吧?对方知道苏宗民的习惯,不再提吃饭,即打听苏宗民住的酒店,答应下午登门拜访。

“不会打扰你吧?”苏宗民问。

“苏厂长来了,再有什么事都得让啊。”他说。

当天下午他来了,两人在苏宗民的房间里聊了两个多小时。几年里各自的情况当然要说的,苏宗民问起了马文献,原来这位老筛又回到市区来了,给他自己的儿子帮忙,也帮助周炎火。老人的儿子子承父业搞建筑,原先也经营一家公司,后来与周炎火所在的这家公司合并,老人的儿子当了这家公司的副总,把老爹马文献请回来当顾问。因为马文献当年在市里搞建筑,人头很熟,各项事务都是行家,老谋深算,比儿子厉害。本来他出狱后在连山老家乡下买了房子,想在那边养老,也确实待了几年,由于儿子和周炎火的关系,又杀了回马枪。

“你要不要见他?”周炎火问。

苏宗民笑笑,说以后有机会可以见见。

他知道自己不会再去见马文献,他已经不再有兴趣继续追索父亲当年遇到的事情。因为无助于事,对他而言,无论情况如何,阴影永远无法消除。

周炎火很机灵,知道苏宗民忽然相约,一定有事。苏宗民还没提起,他就主动问及,说苏厂长有什么事需要他帮忙,只管说,不用客气。

苏宗民即问起电业局新大楼招标事项。周炎火说,他们公司也参加了招标,输了。这项业务的具体事务是他办理的。

“你们为什么会输呢?”

“这种事总是有输有赢。”

苏宗民让他不要有顾忌,因为电业局这个项目是省公司管的,他来了解项目的招标情况,不是办案,只是了解情况。周炎火知道什么都可以说,听到过什么也可以讲,只当是提供一些信息,所说的事情他都会保密,也不会要求周炎火做什么。

“这件事外头是不是有些说法?”苏宗民直截了当问。

周炎火点头:“是听到一些。”

“说招标过程有问题?有人操作?”

周炎火说,建筑市场竞争很厉害,现在都搞招标,不少项目招标后都有人议论,指责不公平,被操纵。也不只说这一家。

“你们自己参加了,你还是业务主管,你觉得有问题吗?”

他摇头:“不好说,有根据才好讲。”

投标电业大楼这个项目,周炎火做一些头头尾尾具体事情,大主意他拿不了,是老板亲自定的。有些内情并不清楚,所以不好说。

显然他对苏宗民还防有一手,彼此之间并没有深交,防一手也属正常。

苏宗民没有轻易放过,依然穷追不舍。

“你们起初投标这个项目时,信心怎么样?是不是志在必得?”

他说是,他们公司很看重这个项目,前期做了很多准备,提出的条件也很有利,当时觉得胜出的可能性很大。

“后来是不是遇到些情况,往后退了?”

他说:“最后是输了。”

“你们碰到阻力了?”

他笑笑,说自己真的不知道,大主意只有老板才能拿。

苏宗民换一个说法,从另一个方向再追:“这样,咱们不谈你这个项目,讲其他的。”

他向周炎火做业务咨询。就周炎火所知,本地建筑市场上,如果有人要对工程招标做手脚,一般采用的是什么手段?周炎火说办法很多,有的是内外勾结,搞清楚业主和竞争对手的机密情报,自己再来操作。有的是围标,投标的几家私下里协调,把项目让给其中一家,中标的一家再给各家分点好处。

“既然彼此是竞争方,怎么能坐在一起私下里协调呢?”

他说也有很多种情况,有时候围标是一家大头操作的,来投标的几家都是大头事先叫来帮衬的。大家事前就有约定。有时候竞标是真的,起初大家都想争,后来有人出来摆平,这个人一定是个厉害角色,大家都得听,于是就私下里交易了。

苏宗民笑笑:“电业局大楼这个项目,有没有人想出来摆平?”

他也笑笑,称自己真的不知道。

“至少碰到过一些特别的人吧?”

“哎呀,苏厂长你让我怎么说?”

“你给我讲点有意思的,帮个忙。”

他支支吾吾,终于讲了一个事情。电业局新大楼项目招标前夕,他跟老总去见过一个人,这个人四十来岁,大个子,长脸,表情从容不迫,不是本地人,周炎火从来没见过他,也不知道他是谁。那一天,老板打电话让他在楼下等,然后带着他坐车去见那个人,见面地点在一家茶楼。到了地方后,老板跟那个人上楼进包间,他坐在外头大堂等,谈了一个多钟头俩人才出来。当时他老板脸色很难看。

“后来怎么样?你们就不争了?”

他说:“也就那么回事吧。”

“这个人叫什么?”

他不知道,只知道姓黄,都叫老黄。事后他悄悄打听,从本市参加竞标的另一家建筑公司业务人员那里,也听到了这个老黄的消息。这人让他感觉很神秘,很厉害。

“你们在哪个茶楼见他?”苏宗民问。

在福兴茶楼。据他所知,另一家建筑公司的老板,也是在那里见老黄的。

周炎火没有再提供更多消息,毕竟只是业务主管,不是老总,内情确实可能不甚清楚,当然也可能有些顾忌,不敢多说。周炎火提供的情况只是一些迹象,并没有很确定的东西,说出这些东西对他以及他的公司也不会有什么利益损害,对苏宗民来说却也有所收获,有了一些线索。

隔天,苏宗民带上随员,让司机开车,一起去了福兴茶楼。该茶楼位于路口处,加油站对面,这个地方苏宗民有印象。早几年,他第一次到本地办案时,沈达曾经把他约到该茶楼谈事情,在那儿见到一个脸上带笑、不卑不亢的俏丽女子。事后回到省城,苏宗民劝说沈达的妻子李珍调回家乡工作,跟紧丈夫,以防该女。这女老板姓傅,傅欣小姐。她记忆力很好,居然还记得苏宗民。

“苏主任来了?”她打招呼。

苏宗民问:“沈局长在这里吗?”

她笑笑,说苏主任一定是明知故问。沈局长在哪里她不知道,苏主任知道。

苏宗民也笑笑,承认自己到这里来,不是找沈达,是找她。

“有什么事要我效劳?”

“没什么大事,找个人。”

苏宗民打听老黄。前些时候,有段时间,这位老黄在这里喝过几次茶。傅老板还记得他吗?

傅小姐说:“苏主任这是难为我了。这么多客人,我哪里都记得住啊。”

“你不是还记得我?”

她说苏宗民挺特别,与众不同,所以好记。当然,也因为苏宗民是跟沈局长一起来喝茶,沈局长她熟。

“老黄没跟沈局长一起喝茶吗?”

“我不知道你说谁。”

这人滴水不漏。苏宗民没从她那里了解到任何有用的东西,这在预料之中,而且也够了,苏宗民没指望在这里要得更多,目的只在正面接触。

当晚沈达回到市区。立刻找了苏宗民。

他们在宾馆楼下大堂单独谈话,这里有几间茶室雅座,很安静,门一关没人干扰,适合谈些隐秘事项。本来沈达打电话,还约苏宗民到福兴茶楼,说苏宗民明知故问,装神弄鬼找人家要沈局长,现在沈局长回来了,还到那里与傅小姐对簿公堂吧。苏宗民拒绝,一天去两回,只怕到时候被追究与傅小姐什么关系,自己说不清。

沈达说:“你这家伙真是阴。”

显然傅欣小姐在第一时间里向沈达报告了苏宗民的情况。这也在苏宗民预料之中,或者说,是苏宗民找上茶楼的目的之一。

在宾馆大堂茶室,苏宗民把举报信的情况说了说。沈达告诉他,类似消息不新鲜,如今都一样,招标还没开始,已经到处传说不公。到底哪里不公?谁都拿不出证据,不是瞎传,就是胡说八道。

“听说你这里有一个老黄。”苏宗民问。

“黄个屁。”沈达骂娘,“红的黑的都有,黄的没有。”

苏宗民说,不管有没有,都是沈达自己的事。他这一次来是奉领导之命了解情况,不是自己没事找事,也还不是前来办案。根据他初步了解,本地确实有议论,反映电业大楼项目招标有人操作,也有人提到招标过程中有一个被称为老黄的神秘人物。但是他还没有发现能够证明招标有问题的确凿证据,也不能确认那位老黄与招标事项真有联系。在与沈达谈过之后,明天他将返回省公司,他会向领导如实汇报。接下来怎么处理?有两种可能,如果领导认为有必要深入追查,那么就会派人进行查实,需要的话就立案办理。如果领导认为目前还不需要大动干戈,待有新的可查线索时再做决定,那么就先按兵不动。以他分析,后一种可能大些。这些情况不需他说,沈达自己也能分析。他想说的是:无论是哪一种情况,他都希望沈达做好准备。

“准备投案自首?”沈达打哈哈。

苏宗民认为,无论招标过程是否存在问题,对沈达来说,关键是有没有拿钱。没有拿就好。如果因为种种缘故,不好推辞,真的拿了,怎么办呢?赶紧退,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主动退还,早退早主动。

沈达说:“你说我会那么傻吗?”

苏宗民说:“我知道你不傻。”

沈达有意要当沈二世,决心要走到他老爸沈青川那样的地位,目前还有一点距离,还需要继续努力。有一个机会正在向他招手,这种时候,除了努力创造政绩,确实他也会本能地多加小心。因此苏宗民并不非常担心。但是沈达老大当惯了,大大咧咧,胆大包天,哥们义气重,还有女人缘,偶尔把持不住,犯点傻,也不是毫无可能。

“现在补救还来得及。”苏宗民说,“我说到了,听不听由你。”

沈达说:“全是屁话。”

“你不是欢迎监督吗?”

沈达说,所谓“欢迎监督”是沈局长对苏主任说的,现在他不是沈局长,苏宗民也不是苏主任,他们就是沈达和苏宗民,老同学,老朋友,用老同学老朋友的话说,苏宗民干的是一件屁事,说的全是屁话。

“别没事找事。”他警告,“没事也让你搅出事来。”

苏宗民回答说,要不是彼此这种关系,他才懒得管。到时候出了事,该抓就抓,该关就关,悉听尊便,随他去吧。

“我还听你吓唬?”沈达恼火,“我都奇怪了,你他妈这是算老账吗?”

苏宗民问什么老账?沈达让他不要装,两家老头子有旧账,当年他父亲查过苏宗民的父亲,大家都清楚。眼下倒过来了,难道苏宗民打算来寻机报复?

苏宗民也恼了,干脆应道:“对。”

两人不欢而散。

隔天苏宗民返回省公司。他向刘副总做汇报,刘还像上回一样,把他拉到总经理那里,让他直接向总经理报告。苏宗民谈了情况,没有保留。情况也恰如他向沈达分析的,两种可能里,领导选择了后者,认为沈达毕竟是一局之长,承担着一大地方的工作职责,他的电业大楼正在加紧施工,没有可靠的线索,不宜匆匆忙忙,大动干戈。

“你去一趟也好,算是给他提个醒。”领导说。

苏宗民无言。

两个月后,省公司领导格局发生重大变动,上级任命了两位新的副总经理,其中一位从外省调来,另一位从省公司中层干部里提拔,原先的热门人选沈达不在其列。

机关里,类似消息总是最活跃,会在最短的时间里传播到所有方面。苏宗民得知消息时曾经犹豫了一下,问自己是不是该给沈达挂个电话。后来没有挂,因为恰好被领导叫去问一件事,也因为前些时候去了解情况时跟沈达谈得不太愉快,心里还有些疙疙瘩瘩,另外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跟沈达说。

不想沈达自己找上来了。当天晚上,深夜里,苏宗民接到沈达的电话,一听电话,苏宗民明白沈达不是一弃前嫌,要来做点沟通,而是已经晕了,满嘴全是醉话。沈达在电话里借醉使性,臭骂鸟人,声称要拿砖头一个个拍死。而后张光辉接过电话给苏宗民解释,原来他们这些沈达的铁哥们知道他没被提拔,好事黄了,怕他受不了,当晚陪他喝酒,为他安慰排解。沈达遭遇挫败,情绪波动极大,在电话里放声大哭,骂遍天下,连苏宗民也不放过,却骂得异常动情,称苏宗民一个电话都没有,算什么朋友,可他最想的还是苏宗民王八蛋。苏宗民听得手不住发抖,满心忧虑。

第二天上午,苏宗民给沈达回挂一个电话。沈达酒已经醒了,人在办公室里。

“现在感觉怎么样?”苏宗民问他。

沈达闷声回答,感觉还是不好。

苏宗民告诉他,昨晚接到电话后,一夜没睡。他想了早年的很多事,又想起他的父亲。早先他跟沈达提起过,他父亲出事前夜,他在自己的房间做习题,父亲忽然推开门走了进来,在他的房间里转了两圈,伸手摸摸他的后脑勺,随口说了几句话。当时他觉得父亲的举止和话都挺异常,可惜还小,不明白,没太在意。直到父亲出事后,回想起来,父亲的遗言才刻进了脑子。

“为什么忽然说这个?”沈达问。

苏宗民说,沈达曾经屡次打听他父亲的遗言究竟是什么,他从不披露。眼下沈达情绪不佳,没心思听,他当然更不会去讲那个。等沈达情绪缓过来了,时机成熟之际,他再如实奉告,满足沈达的好奇心。

“又卖关子。”

“你现在很难受,很痛苦是吗?比一下,不算什么。”

沈达默不做声。

据苏宗民了解,后来沈达又醉了几场,但是没再打过深夜电话。

几个月后,苏宗民接到一份与沈达相关的举报信,这封信别人看来会感觉非常奇怪,摸不着头脑,只有苏宗民明白它究竟写的是什么。信里提到了该市的福兴茶楼,说这一家茶楼近期正在扩张,除了在原址重新装修,还盘下了市中心区两处旧茶楼,开办成连锁店。举报信说茶楼女老板傅欣对外宣称是一个台湾大老板投资她的茶楼,所以越办越红火,其实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只为了掩人耳目。举报信提到了该茶楼,却没有一个字讲到该茶楼与电力系统的人员有何关系,因此在旁人看来,举报地方上一个开茶楼跟什么台湾大老板有染的女老板,把这封信寄到电力公司监察部,真是脑子发昏了。苏宗民却知道它到底说的是什么,要举报的人是谁。

他让手下干部把信件摘记,原件存档。

“这是怎么回事?搞错了吧?”干部有疑问。

他说:“只怕没有搞错。”

“咱们还管这个?”

苏宗民没吭声。好一会儿,他说他会认真考虑。

3

沈达大办庆典,隆重庆贺他的新电业大楼落成。

果然如沈达所宣称,本市新电业大楼气派堂皇,高耸于昔日的破败之地,成了本市城南区域的一个标志性建筑,一个崭新象征,一道亮丽风景。电杆厂旧址及其周边的遍地垃圾消失不见,以电业大楼为中心的一片新城横空出世,令人赞叹不已。大楼由国内一家著名设计单位设计,设计中贯彻了沈达的许多构想,包括欧式大门厅和门前几根巨大的罗马柱,还有宽阔的大楼前广场上的雕塑,雕的是一位年轻女士,端庄秀美,手托一个可以转动并发出光芒的地球。该雕塑被命名为“光明女神”,喻电力部门为人民提供能源和光明。眼花缭乱的诸多景致构成了沈达新电业大楼的独特风格,令全市老少叹为观止。

关于电业大楼门前广场的雕塑有一则笑谈。据说沈达原先喜欢的不是如此端庄的光明女神,他喜欢古希腊雕塑,准备雕几尊古希腊裸体美女,个个光屁股。沈达读的是电机,对历史文化研究并不多,他有这种奇想,是因为那段时间他刚好参加上级组织的一个考察团,到欧洲走了一趟,在欣赏人家的变电站之余,他对当地建筑风格很着迷。他的裸女雕塑在审查时终被省公司领导否决,因为太出格,缺乏汉民族性,与国情不符,而且没有体现本系统的特色。后来有人建议他不如采用上古“雷公电母”之传说,雕几个风驰电掣的本国古装人物,沈达说了一个字,“屁”。

于是改塑光明女神。一段时间以后,沈达出了事情,有人提起旧事,认为该光明女神的面相与某一位与沈达有染的女子相似。

这个说法无考。总之沈达的新电业大楼以其开阔高耸,还有样式的别致招引了众多口水。大家开玩笑说,沈达只生了女儿,他想要个儿子,就把这座大楼当儿子生,还真是生得浓眉大眼,加上一点不伦不类。沈达为这座大楼耗费了无数气力,经历了若干风雨,充分展示了他的行事风格。大楼建设过程中的各主要事项均由他决定,想怎么干就怎么干,很霸道很老大,不容他人插手,果然是把该楼当成了自己的儿子。

沈家大儿子终于降生落地之际,不狠狠搞一场重大风光的仪式如何说得过去?新电业大楼落成剪彩仪式盛况空前,让众多参与者个个咋舌,叹为观止。这座大楼奠基开工时也曾搞过开工仪式,是借本市一个大型招商活动举办之机,邀请一批重要客人前来相助剪彩,如今落成仪式则另辟蹊径,不跟市里的大活动搭界,选择于十月一日国庆节单独行事,依然还是高朋满座,主宾为专程从北京赶来的一位上级领导,地方上有一位副省长到场,后边跟着省、市大批官员。落成典礼现场张灯结彩,整座新楼从上到下拉起彩灯,宽阔的广场搭了充气彩门,遍挂气球和祝贺标语,金碧辉煌。

沈达说,祝贺大楼落成,同时庆祝国庆,两个喜庆一起做,值得热闹一点。

了解他的人都心里有数,沈达把仪式时间安排在国庆,借庆祝国庆之名搭车做他的仪式,不一定有多少意义。大楼落成搞得这么铺张,一定会招致议论,肯定有负面效果,他自己非常清楚,却执意要这么干,为什么?因为心里有气,他是在借机使气。省公司人事调整中,一下子任命了两位副总,沈达没赶上这趟车,也许两三年内再无机会,这对沈达是一个重大打击,按照原先的势头,他认为自己应当是本次提拔的第一人选,事实却未如其愿。为什么会出现这种结果?齐总的调离是一个原因,沈达本人个性太张扬,自视太高,冒得太尖,难免招人眼惹人说,更是一个原因。新电业大楼建设中的种种议论和举报,即使还没有成为他的重大障碍,至少也不会给他长分。提拔受挫,面子大损,沈达需要一种发泄,借着大操大办大楼落成庆典,他要让大家都来看看他多么能干,多么了不起,没有用他真是太不公平,鸟人们都瞎了眼睛。

那天庆典,省政府齐斌秘书长特意前来参加,说是陪副省长来,实际上副省长还是她请来的。事前沈达专程到省政府大楼相邀,请求齐斌务必光临。齐斌曾经问了一句:“你现在做这个,好吗?”

他说:“齐总,得让我一口气有地方出啊。”

齐斌慨然答应。

如果她还在省公司,沈达应当会是另一个境遇,无奈人各有命。得知沈达给刷了下来,没能用上时,她很生气,很不高兴,但是已经无能为力,当时她给沈达打过电话,让沈达要经得起,来日方长,最重要的,绝对不要患得患失,破罐破摔。沈达无法如她要求那般沉得住气,却也知道人家领导确实关切,满心感激。

小秦也跟着领导来了。她在省政府办公厅当了处长。

这位小秦总是带着意外来到沈达身边。上一回大楼开工时,她把沈达拉到一旁,告知了齐斌和她即将离开的消息。这一次,热闹间歇,她又把沈达叫到一旁,跟他问了件事情。

“大事办完了,沈局长有什么新打算?”她问。

沈达说:“小秦帮我出个主意。”

“离开吧,不要在这里赌气。”

她看得很明白。

沈达说:“我能到哪里去?”

她说天地很宽,机会很多,关键是沈达要想得开,能够放弃,才可望获得。

“小秦当了处长,变得很会说话啊。”

她说,她是传达了齐秘书长的意思。前几天齐秘书长让她问一问沈达,如果愿意离开,秘书长会帮他考虑合适的去向。

“秘书长的情况你知道的。”小秦说。

沈达当然了解。齐斌到省政府后很得省领导看重,已经有传闻说,下一届省政府班子里需要一个女领导,她是热门人选。她知道沈达怎么回事,到她手下去工作,沈达的处境和前景肯定要比现在为好。

但是他没答应。他对小秦开玩笑:“舍不得啊,咱们这儿工资高。”

“瞎说。你是死要面子。”

沈达承认,这么灰溜溜走人真是太没面子了。

“怎么会灰溜溜?大楼这么漂亮,仪式这么堂皇。”

“秦处长也会嘲笑我了?”沈达笑,“盖了这么个大楼,更加不好走脱。这大楼盖大了,往下跳简单,往上走不容易。”

小秦再三相劝。她告诉沈达,齐斌还跟她提起当年的车祸,说当时要不是沈达,她已经是一盒灰了。

“我不敢居功。”沈达说,“关键是她自己的命好。”

庆典轰轰烈烈办完不久,危机悄悄降临。

办公室主任陈子华向沈达密报,李勇坤副局长近日脾气一改,不再像往常一样诸事不管,全没脾气。前天财务人员送一份报表过去,他板起面孔,追问大楼内装修究竟是谁干的?房间里这些壁橱怎么回事?为什么款项一再追加?财务人员报称不清楚,李勇坤说:“去叫陈子华来。”

“我去了,解释半天。”陈子华说,“不知道他要干什么。”

“你给他个说法。”沈达说,“不管他,看他怎么跳。”

当天晚上,沈达把弟弟沈伟叫到家里来,追问装修事项。为什么追问沈伟?因为新电业大楼的内装修,名义上也是由大楼建筑单位金城建筑公司负责,实际上拆分外包给了本市一些小企业,沈伟也分了其中一部分,办公室里的壁橱好像就是他做的。

沈达的弟弟沈伟与朋友合伙搞了个公司,业务范围包括室内装修。沈达盖大楼时,他要沈达给一点业务,让他也混一口饭吃。起初沈达答应帮他到别处找业务,电业大楼不让他沾,沈伟却不放弃,把母亲请出来帮腔。沈达的母亲夫人当惯了,喜欢指手画脚,加上宠小,最看不得小儿子受苦,因而出面劝大儿子高抬贵手。这么大一座楼,那么多的投资,别人吃得肚子圆,自家兄弟一口汤都喝不上,也不对啊。沈伟混得不好,一家老小没饭吃,在家里啃老,等老人啃没了,接着还不得去啃大哥?不如给他点事情做,合理合法,赚点小钱,自食其力,一家人也好过正经日子。

母亲这么说了,沈达不好不听,毕竟是大哥,兄弟的事情确实不能撒手不管。沈达给霍总打了电话,让沈伟直接去跟霍总说,具体事项他们自己去商量。霍总叫霍云天,是金城建筑公司的总经理,沈达这座新大楼的承建单位老板。

霍云天很爽快:“让他找我。咱们赚这点钱还不是沈局长关照的?咱们的事沈局长管,沈局长兄弟的事咱们管。”

沈伟分到了一块业务。沈达交代他只管在后头联络,场面上工地上让别人出面,不要让旁人知道他在哥哥的电业大楼做工程。虽然沈老大不怕人找麻烦,耳根清净一点还是有助于健康长寿,弟弟让大哥活得舒服点,也好继续照应。

以沈达观察,沈伟还是听他的话,并未张扬,但是看来还是被人摸着了底细。沈达把弟弟叫到家里询问,鸡毛蒜皮的事情不问,只问要害:“活儿做得怎么样?没胡乱搞吧?”沈伟保证,活儿都按规矩,没乱来。因为是哥哥的事,不敢偷工减料。

“赚了多少钱?”

沈伟称没赚几个,都说搞装修是黑面贼,赚钱几乎就像抢人,其实没那么便宜,材料涨了,工钱涨了,活要好,还要环保,出得多进得少,钱不好赚。

“这么说你还赔了?”

沈伟笑,说赔不至于,工程上真赚得不多。沈达追问他哪方面赚得多?沈伟承认另外有些门路。霍总那边有些事让他帮忙,人家给了点好处。沈伟凭什么能给霍老板帮忙?他承认真也帮不上什么,人家也就是看着沈达的面子。如今靠山吃山,靠大哥吃大哥。怎么吃大哥就别问了,有事沈伟会和霍老板自己摆平,跟大哥没关系。

沈达说:“你摆得平就好,少让我操心你。”

他不再多问,沈伟这些事情多问多操心,不知道也就算了。要是不小心弄得一屁股屎,沈伟自己收拾不了怎么办?到时候再说吧,反正有他这个大哥。当大哥是命中注定的,有什么办法。

几天后,霍云天霍老板从省城到了本市,到新大楼跟沈达见了一面。霍云天中等个头,五十上下,是个光头,大胖子,穿背带裤,很有派头。霍老板与沈达之间的工程结算还没有完成,不少事项需要协调,但是老板们都不是办具体琐事的,霍老板找沈达是另外的事情。沈达也一样,不谈沈伟那些情况。

霍老板向沈达要一个人:“老黄最近有消息吗?”

沈达反问:“你怎么会没他消息?”

霍老板说,老黄是大神,有时候玩真容,有时候玩隐身,没事时天天电话,有事时摸不着个影子,真是拿他没办法。

“霍老板有大事找他?”沈达问。

对方点头,如果老黄跟沈达联系,请告知有事相求。沈达答应帮助霍老板骂老黄,跟沈局长可以玩隐身,怎么可以跟霍老板玩这个?他告诉霍云天,他也是很长时间没有老黄的消息,估计人家是在哪里忙着数钱呢。光忙着自己数钱怎么行,不够意思,这件事他要管。霍云天连声感激。

沈达断定他有些麻烦,人家不愿明说,沈达就没有多问。

几天后,沈达接到一个电话。

“他来了,在我这里。”

沈达叫了车子,立刻前往福兴茶楼。女老板傅欣衣着鲜亮,笑盈盈站在门口迎接。

“在老地方。”她说。

刚才就是她给沈达打的电话。

沈达上了二楼,推开最角落一间茶室:“请问是老黄吗?”

对方站起来,是大个子:“我是黄其林。”

沈达说:“你黄个屁。”

对方大笑。两人握手。

原来彼此是在开玩笑。他俩是老熟人,这个老黄真是黄个屁,他叫齐栋,来自北京,原省电力公司总经理、现省政府秘书长齐斌的亲弟弟。

齐栋告诉沈达,最近他在广州,听说沈局长找,特地飞过来。

沈达说:“我没事,是霍云天到我这里找你,很着急。这有问题,我要提审你。”

齐栋说:“沈局长别理他。”

霍云天果然有麻烦。他的公司在省城有一个房地产项目,需要拆迁一批旧民居,有一些拆迁户因对拆迁补偿不满,拒不搬走,霍云天急于求成,找人去“修理”钉子户,找的一帮人不是普通角色,都是恶棍,专用损招,明目张胆骚扰,暗中威胁吓唬,拿着铁棒和刀子,要卸人手脚,拿人性命。拆迁户上告,霍云天找朋友摆平了。有一户人家死硬,跟那帮家伙硬抗,双方相持久了,怒气难耐,终于发生正面冲突,打出一死两伤的重大事件,媒体一片声音,上边领导批示严查。事情闹到这种程度很难包住,不容易摆平,霍云天这些天焦头烂额。

“这件事跟你有什么关系?”沈达问,“为什么要找你?”

齐栋称霍云天可能是想找他帮忙,但是他不会去管,因为霍云天这个人不行。省城那个项目其实他帮过忙,项目进行过程中,霍云天要他找关系变通一下,允许他改变容积率,在那块地皮上多挤进几座楼,他在北京帮助找了关系,给省里这边一个领导打了电话,人家起初也答应帮忙,后来出了点事,没能办成。他跟霍云天本来已经讲好条件,事情没办成,霍云天有意见,翻脸不认账,齐栋心里非常不痛快。

“你是不是入伙了,参加修理他?”沈达听出点问题,紧追不放,“拆迁户不合作,你有一份吧?”

齐栋不承认,说自己手没那么长。但是他承认媒体介入有他一份,京城几家大媒体他都有朋友。

“齐栋你这样不对。”沈达当即批评,“你们俩这是啥?分赃不均闹内哄。闹一闹没什么大不了,搞绝了对谁都不好。”

沈达当即用自己的手机给霍云天挂电话,声称已经把老黄拘捕到案,现在让老黄自己跟霍老板说。齐栋端着架子,拿腔拿调,用沈达的手机跟霍云天讲了好一会儿,终于答应想办法帮点忙。

收了电话,他对沈达说:“沈局长是老大。不看老大面子,我才不管他。”

沈达说:“现在人家求你帮忙,你就帮吧。”

齐栋说:“我听你的。”

沈达跟齐栋年纪差不多,沈达大一岁,以老大自居。他们俩早就认识,以往打交道却不太多。齐栋是齐斌唯一的弟弟,姐弟俩品性很不一样,不知底细的人,一看齐栋的大块头,一听满嘴京腔,加上一身名牌,一副架子,爱理不理那种派头,难免心里发怯,以为碰上了什么大神,了得人物。实际上齐栋一口京腔是后头学的,他们姐弟俩都在安徽长大,不是北京人。齐栋在北京似乎什么都做,搞过影视,做过IT,跟医疗器械进出口和房地产都沾边,还搞信息咨询和公关服务等等,名片上的头衔换来换去,没人知道他到底怎么回事。齐斌对这个弟弟很在乎,眼睛看着,总像没长大,一直护着哄着,有如沈达对自己的小弟沈伟。齐斌在省公司任职期间,齐栋不时过来看望大姐,一来二去,跟沈达认识了,两人吃过几次饭,当时却无深交。

沈达的电业大楼筹建之初,齐斌秘书小秦陪同领导下来现场视察,跟沈达说话时表情特别,欲言又止,被沈达追问后才告知底细,说的就是这个齐栋。当时齐栋要找沈达,私下里让小秦打电话牵线,她很犹豫。为什么小秦会犹豫?齐栋找沈达,当然不是想讨杯酒喝,一定与沈达要盖的楼有关。但是齐栋的姐姐齐总有过交代,不让齐栋介入她治下电力公司的任何工程与生意。齐栋有什么需要,姐姐都会关照,私房钱要多少给多少,公家活却是一点也不给,因为一旦让齐栋在公司里搅活做生意,哪怕只是去卫生间补一块瓷砖,都会有人说她以公济私。小秦知道齐总这个规矩,因此挺犹豫,不知道该不该牵线。待到把事情告诉沈达后,还特地交代他别跟齐斌提起。

那以后不久,齐栋找上门来,直截了当,说沈达这里要盖大楼,朋友托他帮助拿工程,请沈达给点关照。他称自己是受人之托,知道沈达最受他大姐信任,所以才敢来,沈达可以放心,他做事情很小心,保证按规矩,不会给朋友添麻烦。如果沈达愿意关照,那是够意思,不行也没关系,大家还是朋友。他就是一条,无论事情成不成,别给他大姐知道。

沈达很爽快,当场把办公室主任陈子华叫来,让他跟齐栋认识,交代说,老黄的事情,需要什么,能帮尽量帮。

“老黄”这个姓氏以及“黄其林”这个名字是沈达跟齐栋商量定的,为的是不让人注意到齐斌那里去。陈子华在局里还兼新大楼筹建办主任,沈达让齐栋直接跟陈子华发生关系,大量事情可以在他们那个层次解决清楚,不必他事事来定。

而后工程进行招标,霍老板的金城建筑公司中标。

齐栋找沈达时,说自己是受朋友之托来争取工程,起初沈达以为托他帮忙的朋友就是霍云天。后来沈达发现霍老板跟齐栋以往并不认识,霍根本不知道“老黄”的底细。沈达挺意外,问了陈子华,才知道是陈子华应齐栋要求,在他与霍云天之间牵了线,时间早在工程招投标之初。当时各家投标者都在全力运筹,齐栋通过陈子华跟霍云天见了面,也跟参加大楼项目投标的另几家建筑单位有所接触。

显然齐栋在招标过程中起了特殊作用。霍老板一定提供了最好的条件,所以他决定与霍老板结盟。“老黄”面目神秘,却是尊大神,是几家竞争对手眼里上能通天、下知内情、掌握有电业新大楼项目内部重要信息的内线核心人物,能够通过背后的权势人物进行有力操控。最终几家竞争者被他摆平。

招标事项除了涉及投标单位,也还与相关政府部门有关。“老黄”与这方面人员也打交道,密切来往,得益于另一位重要人物,就是张光辉。张副市长认识“老黄”并提供帮助是沈达亲自牵的线。齐栋办了桌酒,请求沈达帮助,沈达把张光辉叫出来,大家聊一聊,彼此相识,知道是自己人,这就有来有去了。

沈达知道齐栋有所活动,但是不过问具体运作情况,也不问他从中得到多少利益,拿了多少回扣。这些情况沈局长知道多了反而不好。沈达只是吩咐齐栋行事别乱来,不能过分,别搞得没法收拾。齐栋向他保证不会有事,他做的都属行情,没有留下什么把柄。他让沈达放心,也不必多问,都是他的事情,与沈达没有关系。

沈达说:“我是局长还能没关系?你还得记住你姐姐。”

齐栋说:“我会记大姐,更记得大哥,没说的。”

有一回他们在福兴茶楼二楼包厢喝茶、谈话。齐栋忽然提起一件事,说傅欣小姐这家茶楼品位高,经营得挺红火,只是地点稍微偏些,地盘也小点。市中心那里有两处店面不错,如果盘下来,开成连锁店,那就非常好。两处店面傅小姐都去看过,都很满意,只是手头还比较紧。这件事他可以帮忙,只要沈达一句话。

沈达说:“不要。”

“为什么?”

沈达笑笑,还是那句话:“不要。”

齐栋转口道:“或者需要点别的?现金?”

“你当我缺钱?”

齐栋嘿嘿笑。他知道沈局长不缺钱,电业局长拿的年薪比市长都高,电线里跑的都是钱。但是无论如何,不能总是沈局长够朋友讲义气,还得让他表示一下心意。

“以后有机会让你表示。”沈达说。

那时沈达心中有大事,不会轻易给钱套住。

后来沈达痛遭挫折,功亏一篑,没能进入公司上层。沈达自认为比提起来的那个人强得多,被弃之不用,感觉特别憋气。那些日子里他接连喝了几场朋友们请的安慰酒,场场大醉,泣不成声。有一晚醉得不省人事,凌晨醒来时,发现自己不在家里,却在傅欣的卧室,吐得傅欣屋子里满床满地的污秽,傅欣把他脱得精光,拿湿毛巾给他擦身子,毛巾热乎乎的,用的是温水,擦在身上很有感觉。

沈达眼泪又落了下来。

“哎呀,破玩意儿不要也罢。”他说。

那意思是说,人家不给他公司副总当,他也不要了,视如破玩意儿。

第二天他让傅欣给齐栋打电话。一句话,福兴茶楼从此开成了连锁。

这些钱一定来自霍云天付给齐栋的回扣,算是给沈局长的回报或分肥。霍老板的回扣说到底还是从沈达的电业新大楼建筑经费里扣下来的。

所以沈达不愿意霍云天出什么事情。霍云天不一定知道“老黄”所取回扣的相关去向,即使霍云天出事,也扯不到福兴茶楼。但是如果霍老板出了事,哪怕出的事与沈达的大楼毫无关系,都可能潜藏风险,弄不好会连带着牵扯过来,扯出“老黄”,以及后边的沈达。因此一听霍老板有麻烦,沈达即出面张罗,把“老黄”弄过来,逼他去为霍老板效力。

沈达也把弟弟沈伟派上阵去。沈达让沈伟去省城,把跟霍老板有瓜葛的事项自己一一理顺,名目说明白,手续办清楚,屁股擦干净,以防万一。

却不想只过一个月,霍云天真的出事了。

消息是沈伟用手机向沈达报告的。那天沈伟刚好到金城建筑公司办事,那里乱成一团,沈伟悄悄一打听,不好,霍老板给人带走了。

他立刻报告沈达,沈达立刻给齐栋挂了电话。

齐栋已经知道霍云天出事。据他了解,霍老板省城那块项目没弄好,拆迁打死人,还有黑社会介入迹象,事情闹大了,有人举报事件背后有官商勾结,牵扯省城几个部门重要官员,上头决心查。霍老板使出浑身解数,没摆平,栽了。

齐栋话语里,隐隐约约还有点幸灾乐祸。沈达起疑心了。

“你这个‘老黄’没帮着把他往里推吧?”沈达追问。

齐栋发笑:“那不至于。”

他让沈达放心,霍云天再怎么出事,跟他们一点关系都没有。霍云天进去后,不该说的东西不会胡乱说,因为说得越多,数额越大,罪名就越大。而且他“老黄”的事情都办得很清楚,霍老板没他把柄。霍老板这颗橘子哪怕烂透了,染不到他的身上。

“要是染上了,你不算什么。”沈达立刻警告,“你姐姐不一样,把她牵扯进去,看你以后还怎么混。”

齐栋告饶:“老大别吓唬,我听你的。”

沈达要他一定得当回事,通过他自己的渠道,避免事态恶性发展。

几天后齐栋回了话,说服从老大命令,已经做了努力,看起来没大问题,事情没有失控,不要紧。

后来一个多月风平浪静,表现出的迹象似乎如齐栋所预言,有一颗烂橘子自行腐烂,却并未危及筐里的其他橘子。

有一天晚间十点来钟,张光辉给沈达挂来一个电话,提起了“老黄”。

“这个人是不是还在北京?”

沈达说:“我也好久没他消息。谁找他呢?”

张光辉告诉他,上边来了几个人,分别找了市里几个部门了解情况,听说在找这个老黄,好像与电业大楼的招标事项有些关系。市建设局局长把情况告诉张光辉,还说是冯超副书记打电话,让他们配合。张光辉觉得情况比较特别,应当给沈达通个气。

“我考虑,可能的话还是把老黄叫回来,跟他们谈谈情况,那就清楚了,大家都少麻烦。”张光辉说。

沈达回答:“没问题,我去把他抓回来。”

他嘴上大大咧咧,不当回事,似乎什么事都没有。心头却一下子紧缩起来。

张光辉打电话问“老黄”,意在哪里,沈达很明白。显然张副市长听到些情况了,感觉不安,用这种方式提醒沈达。他这个电话让沈达顿时警惕,直觉恐怕要出事。眼下这个时候,上边来人找“老黄”问电业大楼招标的情况,后头还有一个冯超,绝对不是偶然巧合。难道是霍云天的案子办大了,从省城一块地皮的拆迁,一直办到霍老板近年承建的各项工程,把沈达的大楼也牵扯进去?

沈达打了一个电话,让司机马上把车开来,他有事。那时已经过了晚十点半,一家人都还没睡。沈达的妻子李珍躲在主卧室里看电视台播的韩剧,她很迷韩剧里的家长里短,却不敢公然欣赏,必须关着门,噤着声,不怕吵丈夫,只怕吵女儿。这年他们女儿读高三,功课压力巨大,天天在她自己的房间里读到半夜。沈达在自家客厅里接完张光辉的电话,推开卧室,跟妻子说他得出去一下,单位里有急事,即下楼,步行到小区门外,他的小车刚好开到,他坐上车子赶到母亲家去。

他没打电话,直接上门按门铃,弟弟沈伟一见大哥连夜赶来,大吃一惊。沈达的母亲一向早睡早起,当时已经睡了,他们没惊动老人。沈达把沈伟叫到一旁小房间说话,让他赶紧准备,明天再去省城跑一趟。

“哥怎么不先打个电话?”沈伟问。

沈达说电话讲不清楚。他也不想让弟弟半夜里过去,把李珍和孩子惊动了。眼下可能有些新情况,得进一步弄清楚,但是他不好离开,一动肯定引人注意,所以只能让沈伟先去跑。他有几个朋友在要害部门工作,他们可以给沈伟提供帮助。

“悄悄联系,不要弄得到处是声音。”沈达交代。

沈伟说他去,没问题。但是可能得用点钱,数额恐怕得大一点。

沈达当即给傅欣打了电话,交代傅欣准备十万元现金,明天一早,让沈伟过去取。傅欣什么都没问,只说一句:“好的。”

“有情况赶紧给我电话。”沈达交代沈伟,“别慌,出了事有我。”

安排停当,沈达离开母亲家,匆匆返回。

隔天一早,他在办公室接到弟弟的电话,气急败坏。

“大哥,大哥不对啊。”

“什么事?”

傅欣不见了。沈伟一大早去福兴茶楼找她,那边大门紧闭。打手机关机,没有谁知道她到哪里去了。

“她不会上哪去,昨晚刚通过电话。”沈达说。

“会不会那个,”沈伟迟疑道,“给他们弄走了?”

“不会。”沈达说,“你再等等。”

刚听到傅欣不见踪迹的消息,沈达也曾闪过一个念头,会不会是办案人员从傅欣那里下手,突然把她弄进去了?回头一想不可能。如果电业大楼已被列入侦察,目前涉案人还只是霍云天,霍云天并不知道傅欣与工程的瓜葛,因此现在不可能动到她。

那么她怎么会突然不见了?

沈达给她挂电话,果然不通,情况很异常。

那时还得先顾沈伟,沈达找了市区一个做电子产品生意的朋友,告诉他恰有急用,需要借点现金,朋友满口答应。

“我马上让人提款。”朋友说,“你让沈伟过来。”

安排清楚后,沈达再挂傅欣电话,依然无声无息。

她一定出了什么事。会不会是取款中碰上了麻烦?遇到绑匪了?或者是车祸,给撞个昏迷不醒,甚至一命呜呼?如果不是这样,为什么一个电话都没有?

沈达打电话找齐栋。齐栋当然不可能知道傅欣此刻出什么事情,沈达找他是因为案子。齐栋应当有渠道可能了解些消息。齐栋的手机也挂不通。这个人作息时间比较乱,晚上不睡,早上不起,这个时间找不到人,基本还属正常。

那天一整个上午,沈达一边料理其局长事务,一边不停地联系傅欣齐栋两人,一无所获。接近下班时分,有一个电话来了。

却是苏宗民。

“有个情况跟你通气一下,外头还不知道。”苏宗民告诉沈达,“陈子华暂时不能回去,这里有件事情需要他协助。”

沈达心知不好。

省公司召开文秘工作会议,陈子华前日去了省城。会议只开一天,正常情况下,他应于今天动身返回。但是他回不来了,“有件事情需要他协助”,由公司监察部主任苏宗民来通知,显然陈子华是进去了,如同前几年的蔡成集。是什么事让陈子华进去?肯定与电业大楼有关,他是大楼筹建办主任,具体操作者,也是知情者。如果案子是从霍云天那里引过来,陈子华首先涉案合乎逻辑,因为许多具体事项都是陈子华与霍云天直接联系办理,所谓“老黄”也是陈子华牵线介绍给霍云天的。此时此刻陈子华进去,表明电业大楼这件事确实已经成为案子,办案人员先动陈子华只是顺藤摸瓜,逐一突破,他们的目标肯定不在陈子华,而在后边的人,谁呢?当然是局长沈达,他们必须从陈子华那里打开缺口,掌握线索和证据,接着才能动沈达。但是按照程序,此刻陈子华的去向他们必须向沈达通气,因为他还是局长。

沈达心里飞快分析,表情却镇定,做一副万事俱无之态。

“我这里有很多事,等着这个蔫不拉叽的陈子华办呢。”他对苏宗民打哈哈,“什么天大的理由让你把他扣在那里?”

苏宗民还是那句话:“这里有件事情需要他协助。”

“难道犯案,让你看起来了?”沈达继续打哈哈,“注意一点,这个陈子华心脏不好,你可别把他弄死了。”

苏宗民不接茬:“有情况我们还会另行通知。”

沈达说:“知道,你是例行公事。”

他问苏宗民的通气能不能更具体点,陈子华牵涉什么事了?办公室主任被留在省里回不来,他当局长的,应当多知道点情况,人家家属找来了,也好有个说法。

苏宗民说:“沈局长,这个我没法说。无可奉告。”

“除了陈子华,你们是不是还要把谁叫过去协助协助?比如李勇坤副局长?”

苏宗民当然还是无可奉告。

沈达只是随口把李勇坤拿出来调侃,他心里想的是傅欣和齐栋。那时他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这两个人不会是听到风声,抛弃沈局长,擅自逃离吧?眼下他们俩还不可能像陈子华一样给扣住,哪怕陈子华一到省公司,文秘会议没开就给弄进去,且立刻坦白交代,傅欣和齐栋也不可能有事,因为陈子华并不清楚傅欣分得什么利益,他甚至连老黄是谁都不知道,无法把线索牵到齐栋那里。因此这两个人消失不可能是被动入案,只会是主动逃离。很大可能是昨晚沈达要傅欣备钱,傅欣感觉不对,打电话找齐栋问,齐栋鼻子尖,一感觉味道不对,知道要出事了,当机立断,两个人一起玩起人间蒸发。为什么他们对沈达连一声都不吭?因为要出事的不会是别人,就是沈达自己。沈达这条船可能要沉,老鼠们惊惶失措,仓皇逃离,试图自保求生。

沈达一边紧张思忖,一边跟苏宗民磨牙,说局里有几件紧迫工作在陈子华手里办,能否让陈子华给局里打个电话,把事情移交清楚?

苏宗民说:“沈达,你知道不可能的。”

“看起来很严重?”沈达骂,“妈的,真是给我找麻烦。”

现在不是谁给沈达找麻烦,是所有麻烦都归沈达了。齐栋逃离的直接效果就是将一切责任推给沈达,“老黄”与霍云天的所有勾当都要算到沈达头上。傅欣逃离的效果也一样,她在本案中算什么?沈达的情妇,情妇的钱算谁的?当然是情夫。情妇携款潜逃,当然情夫买单,她的所有事情都归沈达。她的逃离搞死沈达,却搞活了齐栋,除了沈达,只有她知道“老黄”是谁,知道怎么与齐栋联络。现在他们一起人间蒸发,把沈达孤家寡人丢在悬崖上,他脚下的山体眼看分崩离析,没顶之灾即将降临。

“沈达,领导特别交代,”苏宗民在电话里补充,“陈子华的情况目前你知道就好。”

“别人问起来,让我装傻?”

苏宗民让沈达看着办,他无可奉告。

陈子华的事情可以看着办,老黄和傅欣怎么办?这两个人跑了,万一案子发作,沈达只能自己支撑。他可以怎么办?无可奉告吗?哪里过得去。只能坦白交代,先供出自己的情妇,很惭愧,该情妇目前找不到,跟人跑了。然后还得供出老黄,这家伙拿走巨额回扣,此刻也不见人影,还涉嫌拐跑他人情妇。同时沈达不能不涉及老黄的真实身份,这就是说,齐斌秘书长将被沈达亲手拖入与她弟弟有关的腐败大案中。

沈达怒火中烧。

但是他还哈哈,跟苏宗民继续打嘴仗。

“苏主任恐怕不是无可奉告,是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对吧?”

苏宗民称自己还是无可奉告。

沈达突然哎呀一声,挺感慨。

“连山仔,咱们谁跟谁啊?这么多年了,怎么会搞成这个样子?”

苏宗民把电话放了。

沈达又挂电话,没有继续跟苏宗民无可奉告,是继续追索齐栋和傅欣。反复再三,没有任何结果。确定无误,两只老鼠已经联袂逃离即将倾覆的海难船只。

他们以为自己真的跑得掉吗?沈老大可以让他们这么玩儿吗?

沈达叫来轿车,立刻行动,前往省城。

此刻沈伟已经到那边了,马不停蹄,按照哥哥的安排开始活动。沈达本来有所顾忌,怕引发注意,暂时按兵不动,现在忽然改变主意,跟着也往省城跑,因为情况急变,案件已经明朗,办案人员开始动手,案情急如星火。现在需要沈达亲自行动,找更有分量的人,争取一线希望。

他要找的就是齐斌。以齐斌的地位和分量,应当可以施加一点影响。哪怕她施加不了影响,或者拒绝插手干涉,此时此刻,也只能把事情捅到她那里去,因为她的亲弟弟是本案主角,尽管她事先并不知情。如果齐栋没有带着傅欣玩人间蒸发,不是这么不够意思,沈达并不一定非把齐斌拖进来不可。现在不一样了,没有哪个王八蛋可以从沈达这里逃得这般轻松愉悦。

沈达驱车赶路,刚刚离开市区,手机铃响了。

是齐斌,齐秘书长,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

她在办公室里。她问沈达最近是不是有机会到省城来?假如到省城开会,一定要跟她联系一下,她有事情要跟沈达谈。

沈达说:“那行,我安排一下,马上去。”

她制止,说也不必这么急。沈达到省城开会或者办事时,找机会来一下就可以。

“我今天刚好有一件事要去省公司,正巧。”沈达说。

她说:“那好,来了后打个电话,到我办公室。”

沈达松了口气。齐斌这个电话真是天助,现在可以确定他到省城可以见着她,齐秘书长不会外出,会在她的办公室等候老部下上门。

她是什么事要找沈达?不会是她已经听到了案件的风声?

沈达给小秦打了电话。

小秦告诉沈达,齐斌秘书长已经通知她了,晚上让她陪沈局长吃便饭。秘书长有接待不能到场,让她代表。吃过饭再一起到秘书长办公室。

沈达说:“领导是什么事要找我呢?”

她笑笑:“来了再说吧。”

沈达怪罪:“秦处长怎么搞的?咱们谁跟谁啊?多少透露一点吧。”

她还是笑笑:“来了就知道了。”她放了电话。

几分钟后她的电话又来了。她告诉沈达,刚才办公室里有人,她不好多说。齐斌秘书长找沈达的事情她有所了解,可以透一点情况,让沈达有个思想准备。领导一直记得沈达的安排,还是希望把他调出来。最近省经贸委人事调整,能源处一位处长刚刚上去,位子空缺。齐斌觉得沈达很合适,因为能源处的业务与电力部门相关,很需要双方协调。沈达当过省电力公司调度中心主任,现在是基层电业局长,他来干能源处长再好不过。齐斌向经贸委主任推荐了沈达,对方很感兴趣。但是秘书长担心沈达不愿离开,舍不得,所以想亲自跟沈达谈一谈,动员他从长远考虑,不要只看眼前的年薪和影响力。齐斌说,她感觉沈达在电力系统已经没有多少空间,地方上的天地可能会大一些,沈达不能再放弃机会。

沈达说:“谢谢,我知道了。”

放下电话,他突然喉头哽咽,捂住脸面放声大哭。

司机吓坏了,赶紧把车停下来,靠在路边。

“局长!局长!”

沈达摆摆手:“走吧。”

他让司机掉头,返回了电业局的新大楼。

4

苏宗民给沈达打电话,通知陈子华的事情,再三无可奉告。沈达挖苦苏宗民恐怕不是无可奉告,是什么都不知道。这话有几分道理。

沈达的新大楼案件不是从电力系统办起来的,是从其承建单位金城建筑公司的一起案子中延伸出来的。金城公司那起案子是当年本省建筑界一个大案,除了牵涉官商勾结,还涉黑、涉黄,从发案开始就备受关注,由省里相关大部门直接办理。从该案派生出来的沈达一案也同案办理,苏宗民所在的省公司监察部奉命配合协作,没有直接参与办案,只是叫干什么干什么,帮着找材料、找人,提供基础性协助。

苏宗民较早知道沈达可能涉案的消息,省上办理沈达一案的人员曾经把苏宗民找去,问那座大楼建设过程中的举报事项以及调查情况,他们知道苏宗民以往曾经专题了解过。苏宗民把相关材料都转给他们参考,表示自己了解的只是一些迹象,没有更有价值的东西。苏宗民提到了那封反映招标存在黑幕的举报信,承认自己没能发现更多东西,因为线索不明显,没有进一步动作。

“当时是不是跟沈达也接触过?”他们问。

苏宗民承认接触过,经领导同意的,一时没查到情况,用这种方式提个醒。

“你提到的老黄是怎么回事?”

苏宗民告诉他们,他感觉这个人很神秘,起什么作用不太清楚。

“后来呢?有人举报福兴茶楼?”

苏宗民说:“这封信也在,你们可以参考。”

他们问起了另外的情况:“你跟沈达是同学、同乡?”

“我们工作后也一直有来往,是朋友。”

“关系不错?”

“可以这么说。”

苏宗民告诉几位办案人员,他读中学的时候,与沈达住在同一个大院。沈达的父亲是当时的专员,他父亲则是副专员。后来他父亲跳楼自杀,是涉嫌受贿,由于人死了,案子没再办下去,未有结论。

办案人员互相交换眼神,不再问了。

苏宗民是有意的。他一向要管沈达的闲事,但是事到如今已经无能为力,不想再跟沈达的案子有什么牵扯,就用这种方式提请回避,自求退出,该谁办谁去办吧。

但是沈达的事情他怎么跑得掉?当年沈达奉齐斌总经理之命,把他从连山水电厂“押送”省公司就任监察部主任时早有笑谈:“你命该如此”。

这一天领导把苏宗民找去交代任务,他明白沈达差不多完了。

领导让苏宗民“顺便”,在连山度假村露一下面,然后带沈达回到市里。有一组人守候在市宾馆里,苏宗民把沈达交给他们,事情就完了。谁在市宾馆恭候沈达?办案人员,级别很高,本案在省公司管辖范围外,不劳苏宗民太操心,此刻需要苏宗民做的就是把沈达带到现场,交给办案部门人员,办案部门派有一个年轻干部随苏宗民进山,以省公司监察部人员身份出面。

这就是说,办案单位要对沈达采取措施了。为什么需要苏宗民去带人?因为这几天沈达不在市电业局他的办公室上班,也不在他那套豪宅里,他和全局中层以上干部进了连山山区。连山新建了一座度假村,位于连山水电公司,即苏宗民曾经供职的连山水电厂近侧。度假村紧挨水库,依山面水,山清水秀,空气清新,风景宜人。沈达率手下大小负责干部到这里开会,称“中心组学习”,一边领会上级文件精神,研究本局如何发展,一边度假休闲,坐船游湖,散步爬山,呼吸新鲜空气,前后共五天时间。这个人花样多,类似学习每年搞一次,有时上山,有时下海,反正不缺钱。今年他挑了个好时间,人家决定逮他,他浩浩荡荡率部进山去了。

苏宗民问:“不能等两天吗?他们学习完就出来了。”

不行。上级决定了,明天苏宗民出发,后天必须让沈达到案。

“真那么急,不必我去,打个电话说有急事,让他到市里。不就行了?”

当然可以。但是案子很重要,上级很重视,必须确保万无一失,每一个环节都不能有误。此案外界早有风传,沈达早就听到些风声,前些时候陈子华入案,沈达心里清楚,只要陈子华突破了,接下来就是他。此刻通知他出来,他立刻就会察觉情况不对,万一铤而走险,逃跑不见了,谁承担责任?所以要有人去把他带出来。省里办案人员曾打算亲自到度假村带人,考虑到市电业局大小三十余干部在那里,几个陌生人从现场把局长带走,震动会很大,目前没有必要。

苏宗民再次提出异议,正式请求允许回避。他跟沈达是同乡、同学,两人关系比较深。尽管自己绝对不会徇私舞弊,这种情况下,回避为宜。

“可以派我们监察部副主任田如山去。”他建议。

领导否决,他们已经与办案人员商量过了。他们知道苏宗民与沈达的关系,也知道苏宗民完全可以信任。同乡同学不属法定回避范围,让苏宗民出场没有问题,这种情况下可能还别有好处,有助于稳定沈达情绪,促成他选择合作,而不是对抗。

没有办法。如当年沈达力推苏宗民当监察部主任时所笑称:“你最合适”。

苏宗民最后要求一条,他还得再带一个人一起去,第三者,这很重要。这一条未被否决。跟他同行的是副主任田如山。事后证明苏宗民确有先见之明。

“注意严格保密。”领导交代。

这是基本规矩,苏宗民当然清楚。

领受任务,做好隔日动身准备,当晚有个特殊客人进了苏宗民的家门。

是秦小萌,小秦秦处长。

历史上,小秦只进过一次苏宗民家门,是好几年前的事情。当时她和齐斌都还在电力公司,齐总急要一份材料,小秦打了电话,上门找苏宗民取走。这一天,她不吭不声,于晚间突然前来拜访。

“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不好意思。”她道歉。

苏宗民说:“没关系,有事尽管说。”

她问的就是沈达。她告诉苏宗民,前些时候,有一天沈达给她打电话,说要到省城来办事,已经在车上往省城走了。他们约好了见面吃饭。没多久沈达又给她打一个电话,说局里突然有事,不能来了,以后再见。沈达没告诉她发生了什么事情,她自己觉得挺异常,事后侧面了解了一下,才知道沈达的办公室主任陈子华出事了。

“我挺着急,所以找你。”她说。

“这个案子不是我们办的。”苏宗民说明。

“我知道。”她解释,“不好冒冒失失找别人问,还是找你好。”

苏宗民知道她的意思。案子虽然不是苏宗民办的,因为涉及到本单位的人,公司监察部会被要求配合协助,会掌握一些内情。她找苏宗民当然还有另一层意思,她知道苏宗民与沈达的关系。

苏宗民告诉她,陈子华的事情他们参与了。这个人到省城开会,他们监察部接到上级通知,把陈子华从宾馆叫出来,带到办案地点交给办案人员,然后他按规定给沈达打了电话。具体案子他们没有参与,据他听到的一些消息,可能与沈达他们电业局的新大楼有关系。这座楼的承建单位老板出了事情,被审查,估计是审查中带出了陈子华那里的情况。

“沈达有牵连吗?”小秦问。

苏宗民说,陈子华一向比较听话,不是一个自己拿主意的人。沈达那个电业局,能拿主意的就是沈达,这个人当老大,没有他的指令,陈子华不会干什么事。

她闭起嘴巴,好一阵一声不吭。

“怕的就是这个。”她感叹。

苏宗民只能说到这种程度。此刻沈达已经完了,办案部门确定对沈达动手,明天苏宗民自己要到连山度假村去带人,把沈达交付办案方,这些情况现在不能谈,只能在事后说,因为要求保密。如果现在让小秦知道,走漏了风声,导致异常情况发生,对沈达无助于事,却有很多人会因此付出代价,包括苏宗民和她自己。

小秦问起沈达的大楼,以苏宗民了解的情况,事情会有多大呢?苏宗民告诉她,这座楼从招标开始就有反映,他们不止一次收到匿名举报信。公司领导也曾让他去了解过,当时没查出什么,他曾特地提醒沈达注意。沈达这人一向我行我素,别人的话很难听进去。以现在的信息,他感觉,沈达这件事不会小。

当着苏宗民的面,她眼眶红了,低下头抹了抹眼睛。

“对不起。”她低声道,“我很担心。”

秦小萌已婚,丈夫是一位中学老师,本人是省政府办公厅年轻女处长,未来不可限量,她为什么要对一个非亲非故、行将没顶的沈老大如此牵挂?

她对苏宗民做了解释。她说自己在公司里与苏宗民接触不多,但是印象很深,知道苏宗民的为人。沈达也跟她说过,他朋友很多,最看重的其实还是苏宗民。所以听到消息,心里不踏实,她不找别人,只找苏宗民。她不怕跟苏宗民讲自己与沈达的事情。她大学毕业后,起初不在省公司,在下边一个市电业局的办公室,齐斌来当老总后才把她调来当秘书。那时候沈达与齐总关系很僵,她也看他不顺眼,她听过不少沈达与女孩子的故事,觉得这个人生性轻浮,很花。她对沈达印象改变跟齐总一样,也是因为加洋水电站外头遇到的意外车祸。那一次齐总确实是想收拾沈达,沈达心里非常清楚,但是车一翻,死了两个人,沈达自己伤得那么厉害,却撑着身子救人,包括救齐斌。当时情况死人不知道,昏迷不醒的齐斌也不知道,只有她和沈达两人清楚。事后沈达居然从不向人提及这些,也不跟齐斌提起,据以索要回报,让齐斌非常意外,很惊讶,也很感动。

“我自己也一样,没有他,可能已经死了。”她说。

车祸当时,沈达坐在后排,小秦坐在他前排位子。商务车失控往山沟里翻的那一瞬间,沈达从后排伸手往前抓,揪住她的衣领,把她紧紧拉在座位靠背上。那排位子没有安全带,她身边的总办主任被冲击力弹向前方,撞折颈椎死亡,她安然无恙,因为生死关头被沈达拉住了。她清楚地记着当时衣领勒紧脖颈,在撞击中差点窒息的感觉,事后回想,才明白正是那窒息让她逃过了生死劫难。沈达可称是救了她的命,他却不认,只说是她自己命大,他只是本能自救,绝非英雄救美。他越是表明不值一提,她就越觉得过意不去。

“后来是我自己陷进去了。”她告诉苏宗民,“着了魔一样,一点办法都没有。”

苏宗民说:“这不奇怪。”

小秦相信苏宗民能够理解,不会看不起她,也不会到外边去说,所以她愿意跟他讲心里话。她跟沈达交往时,知道沈达有家庭有妻子,可能也跟其他女人有来往。起初她还能自制,保持一点距离,渐渐接触多了,变得难以自持,沈达的谈吐、风度、一举一动、行事为人都让她着迷。当时那种情况,真是可以什么都不管了,沈达要她做什么,她一定会做,明知是悬崖,也会往下跳。但是沈达从来不要,轻轻把她放过,始终留她待在悬崖之上。他们俩之间再没有什么需要捅破的,什么话都说到了,脸红心跳,比谁都像那么回事,其实什么事都没有。她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不知道沈达是对她没有兴趣,或者是觉得这样好玩?

“那都不是。”苏宗民说。

他认为沈达有几副面孔,在不同人面前,沈达会用不同面目出现。摆出什么面孔,有时随心所欲,有时则深思熟虑,沈达的不同面目都透着同样一股劲:他是老大,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渗透到骨髓里的优越感。他这样的人应当很能打动女士,他跟不同的女士有不同的交往方式,女士们对他的感觉一定很不一样,有人会记着他很牛,有人记着他很强悍,有人记着他很慷慨,有人记着他很多情。

“他要你记着他很好。”苏宗民说。

她开始哭泣,承认真是这种感觉。沈达对她很好,什么事都帮她,从不让她为难。在省公司齐总身边工作时,总会接触一些跟沈达有关的情况,可以说的她会告诉沈达,有些东西实在不能说,沈达都能理解,决不强求。还有其他很多事,沈达对她真是很好。不管他怎么样,她希望他没事,希望苏宗民能帮他一把。

苏宗民说:“我不知道能做什么。”

她哭:“我也不知道能怎么办。”

苏宗民说:“你可以帮助他。”

以苏宗民看,沈达眼前这一关不好过。以他那种性格,如果真的有事,一定是大事。这种时候已经没有谁可以救他,他得为自己做过的事承担责任,接受制裁。但是相对而言,那以后的日子更不过好,他终究要重新回到正常生活,那时候他已经变成另一个人,他会很需要朋友帮助,需要一种面对人们重新生活的勇气。那个时候小秦对他会很重要,如果小秦还愿意记着他。

她无言,泪珠一串串滚落下来。

离开时,再没有更多的话,她只求苏宗民想办法帮帮沈达。即使案子无能为力,也应当帮助他经得起,不要失去重新生活的勇气。

“你一定要告诉他。”

苏宗民答应了。

第二天一早,苏宗民带着田如山匆匆动身,当天中午赶到市区。下午他们到市宾馆与办案人员接头,商量了第二天行动的细节,当晚苏宗民一行按规定关闭手机,停止与外界的一切联络,隐身于市宾馆。隔日清晨,苏宗民、田如山加上办案组一位年轻干部一起,驱车直奔连山山区。

连山在市境南侧,公路从市区向南,途经市电业大楼。经过该地段时苏宗民吩咐司机开慢点,他把车窗摇下,仔细观看位于路右侧的新建筑,这座新大楼称得上当地一景,十六层高,气派不凡,大楼高耸的欧式前厅一溜六根巨大的罗马柱,造型独特,别具一格,令一路观者印象绝深。

进入山区,赶到连山度假村时已近中午。按照办案部门事前封锁消息、不让任何人知道他们突然前来的要求,苏宗民与随行人员继续关闭手机,中止与外界联络,直到车辆开进度假村大门才开启电话。苏宗民在度假村大堂询问服务小姐,得知电业局中心组当天上午的议程是讨论加小结,全体与会者在三楼大会议厅,局长亲自主持会议。下午和明天他们不开会,坐船游湖,登山赏景,有关议题上午得弄完,因此都还在会议厅里。苏宗民决定不打搅,让沈达干完他的事。他们在大堂一侧的吧厅找位子坐下,喝自带的矿泉水,耐心等待。

苏宗民早就听说沈达开会有些疯,高兴了十五分钟解决问题,不高兴了能开到半夜鸡叫。沈达是局长,老大,想怎么干就怎么干,根本不管别人是累了还是饿了。以他的说法,局长亲自陪着累陪着饿,谁还敢叫?叫什么?这天中午苏宗民亲自领教,才知所传不虚。也不知道沈达其时是特别高兴,还是特别不高兴,或者是已经有所感觉,自知沈局长威风凛凛让众下属唯唯诺诺忍气吞声陪着饿肚子的时间不多了,所以他格外来劲,那场会一直开到下午一点十五分才告结束,会中电业局大小干部均领到一筒冰淇淋,聊助大家冷静聆听局长长篇重要讲话,一直支撑到会议收场。于是苦了守在楼下大堂的苏宗民一行,他们耐心等待,寸步不离,只喝水,什么都没吃。

终于等到散会。沈达下楼,看到大堂里的苏宗民,他眯起眼睛,却没太吃惊。

“稀客啊。”他说,“什么风吹来的?”

苏宗民称自己与田如山等人到连山水电公司办事,听说沈达率部在度假村操练,特地过来看看。

“原来是回你老巢去了。”沈达说,“在那边吃饭了吗?”

没有。准备找沈局长要一碗饭吃,哪知道他这么能开会。

于是一起吃饭。沈达吩咐上酒,说难得苏主任光临,不喝一杯怎么行。知道苏宗民一向不吃请不请吃,今天上门讨饭真是稀罕,确实没事吗?

苏宗民说:“有事吃完饭再说。”

沈达的交道广朋友多,耳朵里的消息不会少。身任省公司监察部主任的苏宗民突然到来,他不会没有猜忌。但是他控制得很好,那顿饭吃得很放松。他让部下轮番敬酒欢迎苏主任光临,苏宗民频频举杯,却只做样子,一口不喝。沈达当场抨击,说苏主任光“奶”不喝怎么行,这么不干脆干吗还“奶”?

他又在嘲笑苏宗民的连山腔。他在饭桌上讲笑话,说本地连山一带人除了会“发情”,“来”和“奶”也分不清楚。当地一位县委书记开会,一进会场就给大家一个脑筋急转弯:“妇联主席有没有奶?”他那意思不是问妇联主席有没有乳房,是问她来了没有。众人回答说,妇联主席有奶。书记说不对,有奶怎么没见她奶?众人又回答说,她真的有奶,是在后面。妇联主席的奶长到背后去了,哈哈。

一桌人都笑,沈达自己也哈哈哈,格外高兴。除了讲段子,他还请苏宗民陪自己在餐厅周游,每桌敬酒。苏宗民说算了吧,他不会喝酒,走也多余。沈达说了句话:“赏个脸吧,只怕咱俩再没这种机会了。”

苏宗民不吭声了,起身,真跟他去周游了一圈。

那顿饭吃了近两个小时。饭后与会者集中,准备下湖游玩。沈达问苏宗民要不要一起玩一会儿?苏宗民说不去了吧,咱们谈件事。沈达说谈吧,要不要让他们开间小会议室?或者到房间?苏宗民指着自己的车说不必了,几句话,说了就走。

他们让沈达上了车,带着他即行离去。

沈达一上车就明白了。他在车上发笑,说他妈的,太挤了,怎么不搞个大点的车?

苏宗民是带一辆轿车来的,车上除了司机,还有他、田如山以及办案组那年轻人,位子已经坐满。现在加上沈达,还是大个子,后排得坐三人,确实显挤。但是苏宗民和田如山一人一边,把沈达夹在后排中间,也能确保万无一失。

“条件不好,沈局长委屈一点。”苏宗民说。

“你也太委屈人了。”沈达不满。

他调侃,回顾往事,说真是有趣。当年是他把苏宗民从连山水电厂带走,送上车押往省城。现在倒过来轮到苏宗民了。

苏宗民也参与回忆:“更早一点,你父亲去世那回,你在连山县城耍酒疯,我用一辆车把你连夜送回省城。”

沈达不同意:“那次不算。灌醉了弄上车,不同于押送。”

苏宗民让沈达不要胡思乱想。不是什么押送,也不到省城。领导有要事找,在市里,不想弄得沸沸扬扬,也不想弄得彼此思想负担很重,所以才这样。领导知道苏宗民在连山水电公司办事,特地打电话,让他顺便悄悄“奶”,悄悄请,悄悄走。具体什么事谁知道,没法问的。到时候沈达自己问领导吧。

沈达说:“瞧,当初我说你干这个最合适。不错吧?真是合适。”

苏宗民也嘿嘿,说承蒙夸奖,不好意思。

他们一路东说西说,努力保持车里的正常气氛。天擦黑时,离市区还有三十余公里,沈达突然提出在路边休息会儿,找个地方吃晚饭。苏宗民说有必要吗?中午那么晚才吃,这就饿了?沈达即发笑,说干吗啦?老乡同学一场,这个时候还舍不得几个饭钱?今天非让苏老弟请这顿饭不可。堂堂省公司监察部主任,拿不出这两个饭钱,说出来真是给咱们电老大丢脸。

那时刚好到了一个小镇。沈达指着路边一个饭馆说就那儿吧,不是什么大酒楼,不会把谁吃穷的,咱们自由自在一起再吃顿饭不好吗?

苏宗民即吩咐司机停车。

显然沈达知道自己到地方后可能不再享受自由。至少在今后一段时间里,一向没有太大意义的自由将成为奢侈品了。此刻他想千方百计抓住一点自由的尾巴,尽可能加以利用,包括自由自在地再吃一顿晚饭。

这顿饭吃得很沉闷,不显自由,也没有中午那么放松。沈达提出喝酒,苏宗民只给他啤酒,自称是出不起酒钱。沈达笑,说苏主任有幽默感。当初让老爸老妈带着上他们家道歉,脸上这一块那一块贴着橡皮膏,还用两个眼睛瞪人,那时就觉得这个他妈的“嫂嫂”特别有幽默感。

他开始有些失态,与酒无关,他只喝了几杯啤酒,离醉尚远,他却要借着那一小点酒意发泄不满,用言语刺激苏宗民。他说老婆李珍只给他生一个女儿,他很生气,到时候万一有个“遗言”什么的,要交代给谁,怎么交代?所以他应该找地方使劲“亲”一下,争取给自己弄“奶”一个很会“嫂嫂”的儿子,像苏宗民,这才够劲。

这家伙公然捅伤口,拿苏宗民最敏感的地方下手,真是过分。他还嫌不够,要更加直露一些,当着田如山等人的面直提苏家当年旧事。他说这么多年他一直好奇不已,至今非常想知道,苏宗民多次提起过他父亲的遗言,那到底怎么回事?

苏宗民说他不想在这里谈这个。

沈达紧追不放,说这都什么时候了,就不能稍微满足一下他的好奇心?也许根本没那回事,没有什么遗言,苏宗民是在编造谎话?

苏宗民强调确有其事,不是什么谎话。

“那就说。”沈达冷笑道,“别卖关子。这里不只我喜欢听,在座的都很期待。”

苏宗民忍着,保持平静,“讲一讲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苏宗民道。

“出事前一天晚上,我在自己房间里做习题,他进来了。”苏宗民说,“站在我的桌旁看了会儿,转过身,又转过来。我说爸你有事?他说没事。然后讲了两句话。这是他生前跟我说的最后两句话。”

“‘好儿子,我爱你。’是吗?”沈达公然讥笑,“特别肉麻?”

苏宗民没理会他的挑衅,他父亲没那么肉麻。至于说的是什么,现在不讲。留待将来吧,有机会的。今天跑这么远的路,大家都累了,等今后彼此精神饱满时再一起探讨,深入研究,到时候保证彻底坦白交代。

“还有今后吗?”沈达问。

苏宗民说当然还有。根据科普杂志介绍,今后数亿年内地球还不会爆炸,太阳依然发光。跟这两件大事相比,天底下什么事都小了,没什么大不了的。所以来日方长,沈达应当明白这个道理。他父亲的遗言到底是什么?现在不说,他要把这个谜底留待今后,以吊沈达的胃口。

“给你留一个大想头。”苏宗民说,“等着你呢,不要失去耐心。”

沈达说明白苏宗民什么意思。谢谢,心领了。

他站起身要上洗手间去一下。苏宗民很警觉,怕他有异常之举,不让他单独行动,也站起身说一块吧。两人离席,一前一后往餐厅旁的洗手间走。突然沈达转身,往苏宗民肩膀上用力一撞,苏宗民有所防备,一闪躲开了。只一眨眼沈达穿过隔台窜进小饭店的后堂,从案板上抓起一把厨师剔肉的尖刀。

“别过来。”他把尖刀对准追上来的苏宗民,“后退。”

苏宗民平静道:“沈达你干吗?放下。冷静。”

沈达厉声喝道:“后退!听见没有!”

时厨师恰好不在,后堂上只有一个餐厅小姐,手中端着个装满青菜的铝盆。凶象突起,她吓得不知所措,愣在一旁发抖。沈达一看苏宗民绕过隔台还往前拱,当即抬手一下,往身旁小姐胳膊上就是一刀。小姐一声尖叫,铝盆摔在地上,乒乒乓乓一阵乱响,青菜洒落一地。

苏宗民呆了,骤然停步。他大叫:“沈达!别动!”

“往后退,退。”沈达说,“别逼我动手。”

苏宗民只能后退。他一边退一边喊,要沈达放下刀子,说现在还来得及。沈达没理他,刀子一摆,对着一旁面如死灰的小姐,该小姐光着双手靠墙发抖,吓得哭不出声来。沈达说:“过去。没你的事了。”

他让苏宗民给她检查,说不要紧的,他看得很准。衣服袖子划破了,给她赔一件吧。没受伤的。但是别惹他性起,明白吧,眼下他什么事都敢做。

“苏宗民你现在打电话,打110,报警。听到没有?”

“沈达!”

“照我说的做,别磨蹭。”沈达说,“报这里有歹徒持刀伤人,就这么说。”

“听我说,放下刀子。”

“快打!”

苏宗民打了电话。

沈达笑了,说行,苏主任碰上沈局长,真是没办法。

他抽身后退。他的身后是楼梯,他握着刀子快步上行,很快爬上二楼,再转三楼。这是座普通民宅,有五层,下边两层开餐馆,上边三层为主人居家之用。沈达越过各层,一直跑上天台。苏宗民和田如山等人隔点距离,穷追不舍。苏宗民赤手空拳,身后的司机则操起一支扁担,聊以防身。

“别靠太近。”沈达说,“我这是刀子。”

“沈达你别发疯。”苏宗民道,“别干蠢事。”

沈达一边往天台外墙退,一边说妈的这楼太低了些。你老爸跳的是几楼?九楼是不是?这就他一半多。怎么不会盖高一点?不过也够了。

“别往那靠!”苏宗民喊,“听我说。”

沈达不听,继续刺激苏宗民。“我打听过你老爸的事。”他说,“我肯定他不是被人冤枉的。我想那时候他不跳楼大概也不行,案子后边一定还有些人,他没法面对的。”

“你不是他。”苏宗民叫道,“你犯不上。”

沈达笑,说苏宗民不懂跳楼。以前他也不懂,现在懂了,明白苏宗民的父亲是怎么回事。有朝一日,等到苏宗民自己碰上了,自然就会明白,那时候该跳就跳吧。没什么了不起,不就是死吗?他早就领教过了,早几年他陪同齐斌总经理,在加洋水电站的西添坡遭遇车祸,没死成,弄了个压缩性骨折,至今腰椎时有酸痛,那以后他不再怕死,只怕活得不痛快。

苏宗民说:“沈达,想想你老妈!还有老婆孩子。”

沈达说:“我女儿今年高三。当年你是高二,对不对?”

苏宗民骂:“别他妈死猪不怕开水,想想你们家孩子会怎么哭!”

沈达脸上的笑顿时没了。

“当年你老爸没告诉你?”他问,“不跳怎么样?跳下去对你不是更好一些?”

“别自以为是!还有其他人,想想他们!”

“我还应该想谁?”

苏宗民说,这个世界还有人对沈达一往情深。他动身来接沈达之前,有个人连夜上门,痛哭流涕,请求他转告沈达,即使案子无能为力,还是要经受得起,不要失去重新生活的勇气。

沈达怆然,好一会儿。

“我知道是谁,替我谢谢她。”他说,“下一辈子我还找她。到时候苏宗民你帮个忙,劝我们家李珍跟我离了,趁着年纪不大,还可以嫁个好人。那样的话,我娶她。”

“这个好办,我现在就能帮你。”苏宗民说,“你过来,明天我替你找李珍,让她给你签字,好合好散。”

“你哄谁啊?三岁小孩?”他嘲笑,“你智商可以,嘴皮子跟我比什么?”

“你还有其他人要牵挂。傅小姐啊,亲一下啊,老黄老黑啊,随他们去吗?这么放得开?这么容易?”

沈达发笑,说苏宗民太敬业了,人家快跳楼了,他还揪着办案。那几个人算什么?世界上多着呢。当老大要有权威,也得有肚量,否则乌龟王八,假大仙女妖精,谁愿意跟着走?那些人不值得提。

“他们不值得提,难道值得你去跳?”苏宗民问。

沈达探头往楼下边看了一眼。

“我不为他们,他们算个啥。”他说,“我为我自己。”

“你一跳就没有你了。”

“让你们夹在车后座里押送,挺好?接下来你们要我干什么?坦白交代,把自己的家人、朋友、上司、同僚,好的坏的全咬出来?像霍云天,像陈子华?这种事适合我干吗?然后让我去坐牢,让我到里边吃牢饭,当牢头,管那些杀人未遂强奸得逞的小犯人?他妈的,我怎么可以干这个!”

“你怎么不行?敢做就要敢当,无论如何你得面对,然后你还可以重新生活。”

“这是吹口哨吗?哄小孩撒尿?”他嘲笑。

他们在天台对峙,东拉西扯。沈达是在拖延时间,按照他的情绪出牌,苏宗民则是在争取时间,竭力说动沈达。苏宗民不敢逼得太靠近,因为沈达就挨着天台矮墙,逼急了,身子一歪就下去了。他那种性格的人,此时此刻,真是不怕一跳。

沈达把话绕回到苏宗民身上。

“你为什么不说自己?”沈达说,“最值得我牵挂的不是你吗?”

苏宗民说:“你还认吗?咱们握手吧,拥抱一个?”

沈达把手中的刀子晃一晃:“少来这套。”

他发表感慨,说他们俩多少年了,出自同个大院,来自相当家庭,一起读书一起工作,那么深的交情,现在怎么啦?拔刀相向。

“是你拔刀,我没有。”苏宗民说,“你把刀扔了。”

沈达没理会,自说自话:“说来根子都一样,官家遗传啊。”

“没那个东西,胡说八道,咱们探讨过。”

沈达笑:“这个东西说有也有,说没有也没有。怪的是你老爸怎么遗传到我这里了?当年他跳了楼,现在我要跟着他跳。”

“为什么不跟你自己老爸?你这是给他长脸吗?”

沈达表示惭愧,无论跳还是不跳,都不会给老头子的英灵长脸。现在他顾不着那么多。从前他跟苏宗民说过,老爸是老爸,自己是自己。看起来也对。据他所知,当年他父亲与苏宗民的父亲两人有矛盾,关系并不好。苏宗民肯定也知道。有趣的是到了他们这一辈,大家又缠在一起,一起缠到这个天台上。

“但是我得说,所有朋友里,我最看重你。”沈达说。

“那就听我的,过来。”

“太晚了,没办法,谢谢。”

沈达说,相交这么多年,有恩有怨,有一点他放心,今后他老婆女儿有事找到苏宗民头上,苏宗民肯定会管。

“我不管,你自己去管。”苏宗民说。

沈达让苏宗民不要拒绝得太用力,他知道苏宗民到时候还是会管的,谁让彼此这么多年?他的后事苏宗民不管也得管。本地有一句土话,叫做“死给你埋”,就是赖给你了,这话很传神。今天他沈达就是死给苏宗民埋,苏宗民不埋不行。活该。

“你是老大,怎么可以赖我?要也是我赖你,死给你埋。”苏宗民再劝。

沈达笑,说这话比较温暖,他爱听。事到如今,没其他办法了,有一句话还是要说,他知道苏宗民其实非常够意思。几次三番相劝,包括抓他的人查他的事,劝说他别再当局长,回调省公司,都用心良苦,是想劝他帮他或者痛加警示。但是没用,有些事没法说,牵涉太多了,很难面对,就跟苏宗民的老爸一样。命该如此。

“其实你也免不了,不信走着瞧。”沈达说,“你就是时候还没到而已。你身上有基因,那是遗传,你老爸给的。不管他还留过什么遗言咒语,该怎么样就会怎么样,跟癌细胞一样,时候一到它就长出来了,你一点办法都没有。”

苏宗民问:“到时候我也一样下场,得去跳楼,是吗?”

沈达说:“不要以为只有我,这是遗传。小心一点,记住我的话。”

苏宗民说:“这胡扯。你过来,咱们一起走着瞧。”

沈达靠在天台矮墙边,脸朝楼下看了看,他很镇定,转回头还笑。他说苏宗民不必再哄他了,今天的任务苏主任已经没法圆满完成。都弄成这样了,他还能跟苏宗民一起走下去吗?还有什么可走着瞧的?苏主任此刻也许并不是想完成任务,更多的还想当他的救命恩人,是吗?谢谢,心领了,但是不干,太没意思了。

“你那个关子不要卖了,你父亲的遗言。”他问,“到底是个什么?现场传达传达,你老爸一定说得很有趣,比我言简意赅?你看我到这个时候还这么好奇,同学朋友一场,最后的满足也不给我吗?”

苏宗民大叫:“我告诉你!全说!你他妈先把刀子扔了!”

沈达果真把刀子扔在地上。他笑,说那就听你的吧。

那时警察冲上了天台,他们用枪对准沈达,喝令他举手。沈达把手中的尖刀一丢,没多耽搁,转身跃出天台矮墙,当着苏宗民和警察的面跳了楼。

苏宗民听到了他坠地的那一声沉重闷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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