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像老朋友一样互相问好，又像陌生人一样互相询问对方的情况。寒暄中，都想从对方口中确定什么，又刻意回避着什么。崔扬极力掩饰自己的伤感。韩柳看到他眼角的泪光，恨恨地想：假惺惺。不知不觉一个小时过去了，崔扬的电话响了，他起身对韩柳说：“我得走了，那边有事，明天再来看你。”又礼貌地同柳敏芝道别，同病房其他人道别，然后一边打电话，一边走了出去。
韩柳仰望着正往自己身体里输液的药瓶子，许久许久没缓过神来。
“没想到，崔扬会在这儿。”柳敏芝感叹地说。见女儿不说话只发呆，便也不再说什么，走进卫生间洗衣服。
韩柳的灵魂出壳了。她的心，她的人，她全身的每一个细胞，都在飞速倒流，倒流回到那段很久很久以前的岁月里。那段岁月里发生的故事潮水一样漫上来，灌满了她的脑海。她以为自己已经全忘了，原来有些记忆是永远也抹不掉的，你越想忘记的东西反而记得越清晰。那些记忆不过是被她原封不动地存在记忆最深处，因为怕疼，所以从未触及。现在他的出现，打破了封印，尘封的往事一件件地在她大脑里闪现，把她的心搅得乱乱的，一会儿想哭，一会儿又想笑。混乱的大脑让她躁动不安，又让她疲惫不堪，她发起烧来，人渐渐迷糊。
崔扬的脸如同他穿的白大褂，毫无血色。他穿过走廊，走下楼梯，匆匆通过伸向心外科的水泥路，但他的大脑和内心却无法保持这种冷峻，记忆中的画面清晰地在他脑海一一闪过。
他一直引以为傲的这颗聪明智慧的大脑，记忆力实在是超常的好。在他读书时，那些奇特怪异的医学术语、药品名称，其他人总是混淆不清，费神费力地去记忆仍无济于事，他却能轻松记住，如同电脑，随用随取，毫厘不爽，工作以来也几乎没出过差错，这都要归功于他聪明严谨的大脑。与此同时，许多让人痛苦的想要忘记的事情也会牢牢地储存在他的记忆库里，比如韩柳。如果说人的一生是一个生命小宇宙，那么有的人是你的太阳，比如父母，他们会持续不断毫无保留地给你温暖和支持；有的人是你的月亮，在黑夜里为你指引方向；更多的人像满天闪烁的繁星，静静地装饰着你生命的天空，不会引起你的注意，也不会给你留下深刻的印象。而韩柳像一颗闪亮的流星，短暂而绚烂地划过他生命的天空，带给他极大的好奇、震撼，让他无法转移视线。那一眼似乎凝聚了他生命中所有的力量，所有的快乐，所有的悲伤。
一眼一生难忘。
第一次见到韩柳，是1984年，她大约两三岁，随着父亲从部队转业回到小镇。那时，改革的春风还没吹动古老的小镇，破旧的小镇满街除了黑色就是灰色。而洋娃娃一般的韩柳出现在他眼前时，不亚于外星人带给他的震动和惊讶，她是那么稚嫩可爱，超凡超俗，聪慧机灵。他觉得她像太阳一样让他眼前一亮，甚至照亮了整个小镇，激励起他对某种美好生活的向往。
而王成峰的出现更刺激了他，让他坚定了这种向往。他与冯秋红本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好朋友，哥们也好，姐们也好，反正觉得对方是自己生命中的一个重要角色，没有什么其他想法，即使有，也是没有长大的模糊不清的，但王成峰的出现让他们的关系遭到了致命的撞击。
王成峰与韩柳一样没有小镇的传统风范，但韩柳带给人的是清新美好舒适的感觉，而王成峰带给人的则是傲慢霸道流里流气令人不舒服的感觉，他的长头发、喇叭裤、手表、永久牌自行车，都让崔扬讨厌。刚开始，崔扬是羡慕的，他做梦都想拥有那些奢侈品，后来秋红跟王成峰好上了，他就恨王成峰抢走了他的秋红，也恨秋红三心二意，爱慕虚荣。反正那时他很痛苦，觉得秋红不应该跟王成峰。后来他的母亲察觉后，便搬了家，从此离开了秋红，离开了王成峰，离开了韩柳。离开后，他想把他们忘掉，把所有的精力投入到学习中，他知道只有考上大学，才能过上他梦想的高品质的生活。
他果然忘了秋红，后来听说她死了，他除了有对一个生命逝去的叹息，竟然没什么感觉。
进入大学后，他的人生开始蜕变。首先从穿衣吃饭等小事上他努力向城市人靠近，每天将头发理得整齐光亮，手脸收拾得干干净净，还抹上了香香的化妆用品。他将在小镇穿的衣服一概丢弃，换上了城里人穿的流行时装，言语和行为也刻意向城里人学习。随着时间的推移，他慢慢丢开了小镇烙在他身上的呆滞、羞涩、胆怯的印迹，培养出了慷慨大度、彬彬有礼的气质。行走在繁华缤纷的省城里，他出人头地的欲望一天天膨胀，几年大学生活让他彻底的脱胎换骨。
当然，他最看重的还是学业，成绩好是他从小到大最骄傲的资本。在大学里，别的同学自由散漫，放松对学习的要求，他不屑与他们为伍，他要成为医学界一颗耀眼的新星。当别的同学跳舞、唱歌、游玩、谈恋爱时，他却每天在课堂、图书馆、解剖室、试验室泡着，潜心学习研究，越钻得深越自信，越发觉得自己是一位医学奇才。废寝忘食地钻研，让他变得沉稳、冷峻、不苟言笑，与人交谈话语也少，一般的事情到了他这里，他简短几句话就能一语中的。那时无论男人还是女人，在他眼里就是一堆器官，男性荷尔蒙在他体内那几年似乎被冰冻了一般，直到他遇到长大后的韩柳。
如果当年他考过了托福，他就可以凭自己的本事去梦寐以求的美国；如果他去了美国，他就不可能与韩柳相遇；如果没有与韩柳相遇，就不会发生那场惊天动地的爱情故事；如果没有那场刻骨铭心的爱情，今天他也不会有这样内疚和自责的心理。
今天，面对柳敏芝与韩柳，他一直很别扭，感觉自己像一只可怜的小狗，明明不愿洗澡，却硬被按到了水里，一身湿漉漉的出来，还不能摇晃一下甩甩干，只能硬撑着。一直撑到离开她们，他才舒展身心，稍感自在。
第二天五点半，闹钟一响，崔扬便迅速起了床。他每天五点半起来，洗漱完毕就开车到医院，早餐都是在车上解决的。
他晚上一般要忙到十二点或更晚，有时通宵手术，班还是照常上，因此睡觉就成了最奢侈的事。七点半开始查房，他同几个重要病人着重进行交流，其他也进行了简短询问；八点半结束查房后，他便匆匆离开了心外科，九点还要准备一个手术。经过一个晚上的休整，他的心平静了。过去的事已经过去，再多的愧疚自责也于事无补，重要的是现在。眼前的韩柳面临着一个巨大的灾难，他决定要尽心尽力陪着她渡过这一难关。
崔扬来的时候，韩柳正在打针。
“韩柳，看我给你买什么来了？有你最爱吃的樱桃，还有苹果、香蕉。”他今天的状态自然多了。
“买这么多水果干吗？她又吃不了多少。”看到崔扬，柳敏芝很高兴，她接过他手里沉甸甸的塑料袋。
“呵呵，大家一起吃嘛！阿姨，这樱桃你用湿盐水泡泡再给韩柳吃。樱桃含铁丰富，对贫血很有帮助。”
“好的，来，大家吃香蕉。
”柳敏芝把香蕉拿出来一人分一个。
“我想吃苹果。”韩柳发话。崔扬拿出一个苹果削好给她。
“我只吃一半。”他又削下一半自己吃。
“你今天精神不错。我看了你的病历，不是很严重，坚持做完治疗就会没事的。坚强点，不要胡思乱想，最好不要想它，看看书，看看电视，写写日记也行，找点自己喜欢的事做。”
“嗯。”韩柳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百感交集，突然很想哭。
生病以来，在任何人面前她都装作没事人一样，大家都认为她坚强、乐观、积极，她只有在自己一个人时才会脆弱无奈地哭泣。现在见到崔扬，她不知怎么就娇气起来。她努力压抑着这种情绪，努力不让眼泪流出来，但它还是流出来了，一滴，两滴，三滴……她咽下嚼了半天的苹果，用食指抹了抹脸上的泪滴，又咬了一口苹果。
一直静静看着她的崔扬轻笑了起来。
“怎么了，是不是苹果不好吃？”
“不是。”看到他笑，她生起气来，刚才的伤感一扫而光，泪水立即收了。
“不会是伤口疼吧？外伤要一年恢复，内伤要两年才能完全恢复好，做事走路都要注意！”
“恐怕这辈子也好不了！”说的是气话，不免又伤心起来。
“咋会呢，又说傻话。”
柳敏芝洗好了樱桃端过来给韩柳吃。崔扬的手机响了。
“阿姨，我要去上班了，有个手术要准备。”他又是一边接电话，一边走出病房。
第三天下午下了班，崔扬又匆匆赶过来，手里拎一大袋零食。
“又买东西了。再别买了，吃不完。”
“阿姨，我买了些坚果，有腰果、杏仁、核桃和花生。多吃坚果对她的病有好处，坐在病房里，没事时就吃点。”说着话，关系亲近了不少。
“韩柳，想不想吃什么？”韩柳针打完了，睡了午觉起来没多久，脸上红扑扑的，还带着睡意。
“不想吃。”韩柳懒懒地说。她那模样让崔扬想起她小时候，当时她一边听故事，一边从小口袋里摸出又白又圆的东西按到嘴里，吃得津津有味。他很好奇她吃的是什么，有一次他就偷了一粒尝了尝，才发现原来是花生米，是剥了壳去了皮的花生米。
“吃花生吧！”他拿出一袋盐水花生，剥壳去皮给她吃。
“检查结果出来了吗？什么时候上化疗？”
“出来了。”柳敏芝把结果一一给他看。
“嗯，都还不错，很健康，化疗一定没事的。”
一连几天，不管多忙，崔扬都会抽空来看看她，陪她说说话。看到韩柳情绪一天比一天稳定，心情也一天比一天开朗，崔扬紧张的心才渐渐放下来。崔扬的出现带给韩柳的刺激很大，却也让她生出从未有过的信心和勇气来。渐渐地，她不再敌视他，反而期待他的出现。
韩柳终于要上化疗了。不管多么痛苦，多么难受，她现在只想快快开始治疗，快快结束这一切，快快回到正常的生活中去，她不知道自己其实再也回不到正常的轨道了。
“你今天要受刑了，两只手都要打针，惨哪！”一大早，护士长朱文慧就拿了两瓶药过来，一句话把大家都逗笑了。
“我这几天一直没人理，今天成特别关注对象了！”
“那肯定的，你们每个病人都是我们的特别关注对象！”
朱文慧亲自给韩柳打钢针，左手用PICC注射的是化疗药物，右手钢针注射的是护肝护胃的辅助药物。能忍受短时间的痛苦叫勇敢，能忍受长时间的痛苦叫坚强，韩柳现在是既需要勇敢也需要坚强。过了一会儿，高主任带着医生来查房，又仔细问了韩柳的感觉。才刚刚开始哪有感觉，韩柳在心里嘀咕。
高主任又叮嘱医生护士要多注意她，有啥状况要立即汇报，也叫韩柳有什么不舒服的必须及时告诉医生。医生走了，护士长朱文慧又笑眯眯地出现了，给她一个小册子，说上面有化疗要注意的事项，叫她抽空看看。一会儿又来了两个小护士。
“你叫韩柳？”其中一个温柔地问她，韩柳点点头。
“你是第一次化疗？”韩柳又点点头。
“有些注意事项我要跟你说一下。你化疗用的是奥沙利泊和氟尿嘧啶，可能会有这样一些反应：恶心、呕吐、口腔发炎、口腔溃疡、血常规不正常、腹泻或便秘、特别疲倦、体力不济等，但这些都是化疗的正常反应，是暂时的，化疗结束后就会好转。但是如果严重的话就要及时告诉医生，医生会处理的。”
“化疗期间要注意这几点：第一，不要吃冷的东西，不要碰冷的东西，你用的奥沙利泊对神经刺激较大，碰到冷的东西会有触电的感觉；第二，不要到处乱跑，想走动走动，散散步什么的，必须有人陪同；第三，要加强营养，每天最好要吃些蔬菜、水果、米饭、鱼、肉、蛋、奶或豆类，胃口不好时就少食多餐，吃清淡些，少用油；第四，要保证充足的睡眠。你都清楚了吗？”
“清楚了，谢谢你们！”
“不用谢。那你好好休息。
两位小护士蹦跳着离开，到隔壁病房去了。
今天得到这么多人的关心，真是有点受宠若惊。韩柳看看左手，又看看右手，很紧张，头也开始有点晕，但看到小护士的活泼可爱，又涌起对健康的渴望。
冯子明风尘仆仆地赶来了，知道她今天上化疗，他特地赶来陪她。
“买了糖炒板栗，十元一斤，买了半斤，还是热的。给你带了本笑话书来，没事看看笑话，开开心。”他挨着她坐下，剥板栗喂给她吃，又一边拿出书给她讲笑话。
中午柳敏芝用电饭煲蒸了饭，叫冯子明去食堂买菜。
“这食堂的菜又贵又不好吃，跟我到外面小餐馆去买吧，又便宜分量又足。”李大哥说。
冯子明便跟他出去了。
好半天，冯子明与李大哥满头大汗地返回了，大包小包地拎着。
“外面就是便宜，味道也比医院食堂的好。土豆烧肉12块，食堂要18块；炒小白菜5块，食堂10块。就是怕不卫生。”李大哥得意地说。
韩柳左手注射药物，10：00左右打完后，又上了一个化疗棒——一个玻璃瓶子，里面有一个气球样的东西，说是每分钟挤一滴氟尿嘧啶出来。这种设计能控制注射速度，减轻对人体的伤害。一个化疗棒挂24小时。右手的针打到四点才打完。
冯子明见韩柳精神不错，有说有笑的，便匆匆赶回家去了。
到了晚上，刑受完，人是自由了，但化疗的反应却开始了。
韩柳觉得难受，胃里总在翻腾，肠子也老咕咕叫；想吐吐不出来，想拉也拉不出来；眼皮越来越重，睁不开；浑身发软，被抽了筋似的，一阵阵要命地发晕……醒会儿，睡会儿，似睡非睡中，韩柳听见一阵奇怪的叮当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