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孙学丽
父亲像一张薄纸漂浮在大海的雾中，我的思念也在雾中萦绕着飘散着，多少年了，我总希望这份思念有一天会给我带来真正的惊喜，我至今也不相信父亲真的已离我远去。
我一直以为自己小时候的记忆超乎常人地清晰，我记得小时候，父亲常抱着我到海边去看日出，父亲常对我说城市像是一条大船，我们每天都坐在船中，在这个世界上航行，我们乘风而行，有一天我们会坐着城市这条船走遍世界的，他说他要做这个大船的船长。那时我的家就在海边，我记得夏天里，哥哥常常因为在海里游得太久的缘故而忘了归来的时间，妈妈总是生气地要揍哥哥一顿，而父亲知道了哥哥是去海边玩时，便不再生气了。每到星期天或节假日，父亲就带我和哥哥到海边去玩。父亲水性极棒，每一次比赛都是游得最快的，他健壮而黝黑的两臂在碧波荡漾的海面上挥动着。他总是第一个游上岸，总是把我高高地举过头顶，我在别人羡慕的目光中体味着自豪的滋味，我和父亲，我们都爱大海，我们对大海充满了感情。
许是父亲爱海太深的缘故，他最终没有再陪我到海边，而是自己独自一人远离我，远离我们家人，在大海中永远地沉睡了。
我们越加珍爱的东西越远离我们，我们因为远离这些东西而越加珍爱越加怀念。
那年我十一岁，像是有预感似的，父亲那一天，一个人在家里帮妈妈腌好了一大缸酸菜，挖了好大好大的白菜萝卜窖子，把院子打扫得干干净净地出门了。父亲要去出差，他临走时让我好好在家里听妈妈的话，他说回来时给我买一双红色的拉带鞋，作为我的生日礼物。记忆中的父亲总是来去匆匆，当年他是跑供销的，他大部分的时间都在来去奔波之中，我那些天在家里大人一样地听话，我无数次地想象着我穿着那双红色的拉带鞋在小朋友中走来走去的情景，但是让我无比忧伤的是，父亲从那以后再也没有回来过，他乘坐的那条大船在一个漆黑的夜晚跑错了航线最后触礁了，船上三十多个人在一片无人经过的海域中冻死在甲板上，有三个幸运的水手在三十六个小时的寒风中挺过来了，他们同那些冻僵了的生命一起使我的心里从此充满了忧伤。但是那些人中没有我的父亲，有一个水手告诉我，父亲是在船沉下去不久，一个人跳下海游走的。这无法验证的传说使我的心里充满希望，从此我相信有一天父亲会回来的，我一直等，我甚至不舍得离开有些破旧的老屋，我担心父亲回来找不到他心爱的女儿，我没有过多地去想象父亲如何能在十一月的寒风里，在茫茫无际的大海里找到归家的路，我总是天真地想象父亲有一天会拿着他给我买的红色的拉带鞋不期而至。
从那以后我最愿意去的地方便是晚上的大海边，我不敢让别人知道我的思念，我只有在晚上才能一个人面对大海向父亲倾诉。是的，我太脆弱了，我不能把我的情感暴露在阳光下，因为从来没有人会相信我的话，没有人会相信一个已经死去了很久的人会回来的。但只有我一个人坚定着这个目标，我相信自己，我相信有一天我的愿望会实现的。我希望有一个人有一天他会懂得我这份情感。我最终没有失望，有一天，我陪着我一生中唯一钟爱的情人来到了夜深人静的大海，我对他讲述了我心中从不对别人说的秘密。他静静地听着，静静地在大海的涛声中凝视着我，我感觉到了一股巨大的爱冲击着我脆弱的心灵，那一瞬间，我在自己的心里叮咛自己，一生爱他，一生与他相伴。然而，最终我们没有相伴在一起，我们因为爱得太深而离得更远。
心目中的恋人与日后成为我们生活中的那个实际的爱人毫不相干。
那一天，他在大海里游了近两个小时也不见归来。我吓坏了，第一次这样彻骨地被一种炽烈的情感牵挂着。大海黑缎子一样在我眼前飘荡着，挥舞不止，四周漆黑一片，我身边不时地有人转来转去，他们或许不放心我一个女孩在这样的夜晚坐在海边，他们或许会为我担心，大海的涛声在夜里显得那样地空寂。他游得太远了太久了，我心里一个劲地在向父亲祈祷，请求他保佑我心中唯一珍爱的心灵。
他终于气喘吁吁地回来了，他说他在大海里感受到了父亲的生命，他说有一阵子他累极了，但他没有丝毫的恐惧，因为我父亲会保佑他的。我相信他的话，我相信父亲的生命力会永远地存在，存在于大海中，存在于我的生命中。我相信有一天，父亲真的回来了，他平静地站在老屋的门口，好像昨天才离开家，那种久违了的笑容挂在他的脸上。我的等待终于有了结果。当时我心里激动无比，我惊喜地扑进他的怀里……近二十年了，我无数次地在这样的梦中醒来，无数次地将泪水浸湿枕巾……是的，父亲至今没有回来，老屋早已被拆除了，城市这条大船越来越壮观，小时候的记忆被垒进了一幢幢新楼，我生活中唯一实实在在的美丽经不起等待便开始凋零了，但我同时因为有了这份等待才觉得生得美丽，觉得生命中任何一种微小的伤感都会牵动我心中长驻的感情。
父亲在秋天最后的忙碌中离我远去。他再也没有回来过，他真的如他所愿的那样，乘着他心中的大船漫游世界去了吗你何时归来，我等待着你，我的船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