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1)
一个上好的青瓷花瓶从窗户里飞出来,然后碎在地上开出一朵绚烂的花。
伴随而来的还有一个尖利的声音:“干嘛呀,雪吟的人干嘛分给我,我又不缺人手!我干嘛用一个死人的人啊!”
五小姐已经死去近一个月了,后事皆已料理完成,我们这些之前服侍五小姐的丫鬟,有的被赶出了府,大部分都另行分配了。
和我相熟的几个,绿从如愿以偿的被分到即将回来的三少爷的住所,梳歆被赶了出去,临溪在二小姐处,新珞和我则十分不幸的被分在了四小姐这里。
我一边暗叹倒霉一边微微地不为人知的向后移动,以躲避随时会落到身上的鸡毛掸子。
“我告诉你们,”果然,一鸡毛掸子打在身上,我的胳膊痛的一抽抽,“母亲的安排我没法抗拒,但是!别以为我就是好欺负的!别以为可以不好好干活!我告诉你们!你们比之前我的丫鬟还要低一等!在他们面前你们也是奴才是丫头!他们说的也是命令不能不从!”美人双手叉腰,妙目圆瞪,气的头上的珠翠叮当作响。
就你那脾气谁敢欺负你啊,我不屑的腹诽,想起以前她对五小姐的种种行径,还有五小姐葬礼时她那副张狂的样子,我就气不打一处来。
“瑶倾,”一个温温柔柔的女声传来,一把好嗓子如初春细雨:“你又发脾气了。”
我感觉到一股清香拂过,像是春天里饱含着花香的微风吹拂面颊。然后就看到一个长长的淡紫色的裙摆从身边飘过。
我暗暗抬头,入目一副精致的容颜,头戴金钗,耳垂明琤,手挽玉镯,双目明媚含春,唇畔一抹淡笑生姿,眉间一朵梅花傲立枝头。
大小姐凝霜施施然坐于上座,严厉的看着自己的亲妹妹。双手交叠放在裙上,正襟危坐,高高在上。一双长眉淡如远黛,眉间一朵栩栩如生的梅花悠然盛开,明亮的眸像是撒了夜空中最亮的星子,碎碎的光芒微微荡漾,呼应着眉间的梅花。瑶倾一见姐姐来了立即泄了气没了刚刚的蛮横,垮了脸像只狗狗一样趴在大小姐旁边的桌子上,泪眼汪汪,我不禁佩服起四小姐的转变之迅速:“姐姐……母亲把死人的丫鬟分给我了……”眼看着眼里的泪珠就要落下来了,欲哭不哭泪光盈盈的样子颇惹人疼爱。
凝霜用着最好的胭脂描着最美的妆容,穿着一品阁最名贵的料子制成的衣服,像是世上最最明艳的公主。
“雪吟的人都分给咱们这些小的了,你能指望府上就你不用这些人么?你以为姐姐就愿意用这些人么?”说罢,漂亮的眼眸嫌恶的扫了一眼跪了一地的奴才们,又看着瑶倾,莹白的耳垂上两颗名贵的夜明珠随着她的动作微微动着:“你就暂且用着,别发脾气了,闹大了闹到父亲那里去,父亲又要说你不懂事,再说这些人都是做些杂活平常和你都照不上面,你哪里认得出谁是谁心里堵得慌啊。”
一番看似极在理的话,让瑶倾顺了毛,安静了下来。
这一个月来我一直都过得十分压抑,收拾五小姐的生前之物时还是会恍恍惚惚的觉得五小姐还在似的,我一回头,她又会笑眯眯的要我带她去玩。
如果时光倒退,我想我一定会答应。
可是我知道,再也没有这样的如果。
我刚刚被分到四小姐处,这是我最不愿的去处,但是没有办法,我这把小胳膊哪里扭得过命运的大腿,一切也只能认命。
曾经是谁说的来着,我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好在我和李妈分在了一个屋子里,李妈是一个极和善的人,年纪又大些,在五小姐刚刚去世的那段时间里常常开导我,进而我们的关系十分融洽。
李妈说,四小姐的脾气大家都清楚,我们又是最最下等的丫鬟,不比在五小姐处的轻快,故要事事留神些,万不可和四小姐顶撞了去。
这番道理,她不说我也知道。但是她能想着这般提醒着我,我便十分感激,视李妈如同亲人一般对待,几乎是无话不谈起来。
在四小姐处我依然负责采买,供原来四小姐的采买丫鬟晰美使唤,并做些杂活。虽说地位低了不少,但是晰美为人还算和气,没有其他丫鬟那般气势凌人。
这份职务是李妈求了张管家给我分来的,李妈和张管家交情匪浅,所以得来也没费什么功夫。李妈说四小姐脾气不佳,我年纪不大,恐一个不留神就冲撞了去,遂找了这份常常出府,和四小姐相处不多的活计。
我自然喜不自胜,更兼千恩万谢。
近日来,相府上下都十分忙碌,因为三少爷很快就会回来了。
几乎每日都要出府去买东西,装饰的,日用的,一车车的往相府带,相府的银子更是如流水一般向外流淌。
相府里更是喜气洋洋,各小姐夫人的寝殿都换上了崭新的虹影纱,那纱十分轻盈不遮光,所以寝殿内部便会十分明亮。远不止窗纱,园子里的廊亭水榭也都翻了新,加之春日来到,树木葱绿,花朵鲜艳,整个园子竟像是刚刚修建的一般,和冬日里完全不同的面貌。相爷说,既要翻修相府,便要面面俱到,故各个寝殿,大堂等处都新添了好些装饰品,大小姐处更甚,就连软床木桌,茶杯茶碗等的物件无论大小,都换成了新的,三少爷的卧房更是不消说,我想,大抵皇宫也不过如此。
二夫人的身体状况也好了些,加之她的儿子就要回来了,她也渐渐地不那么伤心,身子也好得快了些。所以整个相府,都充盈着一股喜庆的气氛,像是要过年了一样。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挂着笑容,每一朵笑容绽放在阳光下,倒是比春日更添温暖和气。
完全忘记了,还有一个人刚刚去世不久的样子。
(3)
就这样,忙忙碌碌的,又一个月过去了,充实疲累的生活总是会让人忘记之前的不快——因为根本没有精力细想,忙到很晚,回到屋子,只要躺下就能睡着。所以也渐渐释怀,不会对五小姐的事那样锱铢必较了。
拂罗花开了,红彤彤的燃烧了一大片园子。拂罗是我最喜欢的花,它的花盘又大又圆十分饱满,当你从花丛中分花拂柳而过时,它大大的花盘总是会轻拂你的裙摆,是以名曰拂罗花。
我们相府的花园里还有好多珍奇的花种,之前听小天说,我们早逝的三夫人,也就是二小姐的生母十分喜爱种花,且三夫人生前最是得宠,遂相爷从各种渠道弄到了许多花钱都买不来的花种,类似剑莲,念春棠之类的几近消失的花种,在相府也是处处可见并不稀奇了,这种名贵的花不仅花种难求,成活下来也十分困难,但三夫人生得一双巧手,养的这些名贵的花朵基本都成活了下来,遂那时的相府花园一到夏天,那些花朵竞相绽放,姹紫嫣红,摇曳婀娜,简直就是织月城中甚至整个锦瑟的一道风景。
后来三夫人去世了,这些花也日渐凋零,相爷找了许多城中十分知名的花匠来修整,却也没能让这些花活过来。再后来大抵是相爷每每经过园子看见这些花朵悉数凋零的惨象,便联想到心中佳人也如同这些花朵一般红断香消,心中不免郁闷,遂又找了许多花匠来,在园子中又种下了许多稀有的花草,虽不比之前的那般珍贵,但也是普通百姓这一辈子都见不到的奇花异草。
是以,迄今为止,夏天的相府依然是一道风景。
现下我抱着一摞字画走在成片的拂罗花旁,晰美吩咐我把这摞字画送去园子那头的三少爷寝殿那里。
院子里有一条清凌凌的小溪名曰寒沁溪,顺着园子的最东头,弯弯曲曲环环绕绕,经过细密的花丛,流经相府正殿的后院,流过大小姐的门前,绕一圈之后才流出府外。这样,飘落的花瓣便会顺着小溪,携着袭人的花香绕了相府一周之后才流走,一来可以让花朵的生命更久一些,二来也是一处雅致的景观,炎热的日头底下,瞧着这清澈的小溪,也能心旷神怡些。
一阵风吹来,吹得叶浪纷纷,吹落拂罗片片,飘落到寒沁溪中,打着旋儿顺着溪水缓缓地流走。只见那日头底下,溪水闪烁着金粼粼的光芒,像是有人打碎了日光然后洒在溪水之上,那飘落的花瓣鲜红如血,在溪水里,花瓣上的细丝都清晰可见,远远看去竟比开在枝头时更加璀璨婀娜。
我蹲下来怔怔的看着飘零的花瓣,一时间竟忘了今夕何夕。
“喂,小丫鬟,干嘛呢?”
身后有一个十分清脆的男声传来,我不禁诧异,这是一个我从未听过的声音。
猛地站起回过头去。
许是刚蹲的太久,刚站起来有些头晕目眩,又许是那人穿的盔甲太过耀眼,晃得我眼花缭乱。总之我瞪着眼睛使劲瞧了好一会儿,眼中的金星才渐渐散去,看清了眼前人的脸。
那人一身戎装盔甲,脚蹬银靴,腰佩宝剑,面如琢玉,眸若寒星。高高大大站在我跟前,一脸高傲的看着我,开口道:“发什么呆?没听见本将军的问话吗?”
一语点醒梦中人,我堪堪下跪,道:“婢子参见将军。”——虽然我不知道你是个什么将军——按正理说,我们相府三少爷须得半月之后才会回府,即使是快也只能快那么几天,不可能提前这么多,二则整个相府如同平静的湖水,没有一丝波浪,如果他是三少爷,又怎么可能如此平静?这么个祖宗回来了,还不得炸翻了天才对得起世间正道么?细细斟酌一番,我又想,这个既然一身戎装,想必也是个武将出身,刚刚有自称将军,看来官衔不小,既不是巴结相爷升官,又不是三少挚友前来拜访,那便一定是最后一种可能。
我一面暗自佩服自己的冰雪聪明,一面又小心的保持着谦和与炫耀之间的语气道:“请问将军想要来向哪位小姐求亲?可是在相府里迷了路?不如婢子带您回到正殿如何?”
那将军听了我的一席话,表情十分钦佩的瞧了我一会儿,我本还有些紧张,但又一想,这分明是为我的聪慧所折服的样子,遂也一种“来来来,不用这么佩服我,你乖一点我来教你一些智慧的看问题的方法也不是不可以的嘛。”的眼神,毫不羞涩的回看着他。
看了我一会儿,他摆了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慢悠悠的说:“首先,我不想和我的姐姐妹妹求亲,二来,这里是我家,我从小在这里长大,怎么会迷路?第三嘛,我不想回正殿,因为我的父母还不知道我回来了。所以……你知道我是谁了么?”他笑了,像是一头看见了猎物的野兽,带着十分的兴趣,和十二分的玩味:“嗯?小丫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