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纪瓷和林斐再次见面,是在国庆的七天长假之后。
中午在食堂,林斐照例端着餐盘坐在角落里,他习惯了坐柱子后面的位置。
纪瓷和程思薇来得有点晚,打完饭,几乎没什么空位置了。有人冲她们挥挥手,程思薇喊了声纪瓷,就准备坐过去。纪瓷装作没听见,径直走到林斐对面。程思薇在原地转了个圈,还是追着纪瓷走过去,一边走一边嘀咕着:“咦,你和你男神恢复邦交了?”
落了座,程思薇却又觉得这两个人还是老样子,即使面对面,也爆不出火花。林斐的气场太过强大,又冷又冰,很容易把周遭的空气凝固。程思薇总觉得面对这个学霸,她有些咽不下饭。她瞥了一眼纪瓷,纪瓷却吃得正香,纪瓷看着程思薇小兽似的眼神,似乎心有不忍,把自己餐盘里的苹果放到了程思薇面前。程思薇是水果杀手,果然,她看着那个苹果笑起来,直赞纪瓷今日有了慈悲心。
程思薇只顾着看苹果,全然没注意到身边的那两个人,缓缓地对视了一眼。那一眼,长不过一秒,却交换了彼此的灵犀。
林斐的眉头舒展了。
他端着空餐盘起身,看起来心情很愉悦,因为他难得地对程思薇说了一句话:“我吃完了,你们慢吃。”
程思薇看着林斐的背影打了个嗝,很响亮的嗝。
“我没听错吧?他在和我说话?他说让我慢吃?”程思薇诧异地问纪瓷。
纪瓷慢悠悠地喝了一口汤,笑道:“白痴!”
程思薇愣了愣神,看着笑个不停的纪瓷,不解地问:“喂,纪呆,你至于吗?笑成这样!”
忽而,她又认真地发着感慨:“纪呆,我也挺同情你的,每天神经兮兮的,除了发呆就知道傻笑。不过,你笑起来还算好看,不影响市容。”
纪瓷搓搓自己笑疼了的脸颊:“我当然是挺好看的!”
灰姑娘发现了变美丽的魔法,只需要一个王子出现。
十七岁来临的时候,纪瓷遇见了王子。
02
他们在人前也没有任何不同,依旧保持着不冷不淡的距离,鲜少说话。只是,每当纪瓷回头的时候,都有一道带着暖意的目光迎接她。
像船和灯塔。
早晨纪瓷不再赖床,会多花一些时间来打理自己,哪怕只是把头发梳得更整齐,或者仔细地擦一遍润肤霜。然后,嘴里叼着面包飞似的跑向巷子口的公交站。
自从她某天和林斐说了一句以后也坐公交车,她家附近的公交站点便多了一个男生的身影。林斐先坐车到纪瓷家那站下车,然后等着她,一起坐同一辆车上学。彼此没有刻意约定过,就像人海中偶遇一样自然。他不觉得麻烦,她不觉得是负担。
一路上,她总是叽叽喳喳地讲着夜里的梦,讲着偷看来的电视片段,讲着女生之间传播的学校的八卦。林斐单手拉着吊环,满脸的鄙视与嘲笑,但却总是把头微微低向她,不漏过她说的任何一句话。
林斐没有再提那封信的事,纪瓷也没有再说过和那本书有关的话。但是,仿佛彼此都得到各自想要的答案。
有一次上物理课,提问的时候老师点了纪瓷的名字,纪瓷皱着眉,支吾着答不出。
“纪呆啊,你又神游了吧?”老师摆摆手,五十多岁的人,偏巧有小孩子的心性,批评人的时候并不严厉苛责。
但这样,反倒又让纪瓷成了被哄笑的对象,那笑声虽无恶意,但落在纪瓷耳朵里,却比往日更让人觉得羞愧。因为她知道,在这小小房间里,有一个人和他们是不同的,她更希望自己在他面前是优秀的。
虽然不及他的光芒万丈,但也想要积攒一点一点的微光。
纪瓷刚坐下,老师马上点了林斐的名字。
林斐站起来,但出乎所有人意料的,他极坦诚地说:“对不起老师,我刚刚溜号了,没听见您的问题。”
物理老师推推眼镜,随口说:“你也加入纪瓷的神游派了?”
“没有她游得好。”
教室里瞬间静下来,一秒钟、两秒钟、三秒钟,然后所有的人都因为林斐这个回答爆笑起来。
物理老师绷着脸,终于,也咧开嘴,无奈地示意林斐坐下。
程思薇捂着肚子,一边笑一边对纪瓷说:“林斐这是转性了吗,居然会说冷笑话了。”
整个教室里,只有纪瓷没有笑。
心里满是震惊、意外,以及得到庞大的宠爱之后的不知所措。
她知道,他是不可能回答不出那道问题的,他只是想俯下身为她挡住那些哄笑。
她小心翼翼地控制着自己的情绪,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就会大嘴巴地向全世界宣布——那是守护我的少年。
他是她的骄傲。第一次有这样的感觉。
可是纪瓷并不希望他俯下身,她宁愿自己努力踮起脚尖,够到他的高度。
心里忽然又有些小小的难过与焦灼。
纪瓷拿过一张纸,写下了舒婷《致橡树》里的一句诗——我必须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做为树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
程思薇偏过头看看她:“纪呆,你被林斐刺激到了?”
纪瓷也不理她,只是看着那一行字,握了握拳头。
这是她为自己定制的目标。
于是,在那之后,老纪和梁女士发现自己一向懒散贪玩的女儿终于开始热爱学习了。
只有朴娓蓝,看着纪瓷深夜里仍亮着的灯光,笑意越来越凉。
03
周末不补课的时候,林斐就带纪瓷去“翠”。
“翠”的老板很年轻,据说是林斐的表哥,而这间咖啡馆林斐家也有投资,所以小樽他们有时开玩笑地喊林斐“小东家”。
纪瓷很喜欢“翠”的气氛,轻松惬意。
林斐的话依然很少,但是和纪瓷在一起的时候,他的目光总是暖的,嘴角也会有淡的笑,不浓烈却让人觉得很舒服。
整个下午他们都会坐在最角落的那张桌子旁,一起做功课,偶尔吃一点陆新研究的甜品或者咖啡,说一些闲话。
纪瓷会说起老纪和梁女士,那些在她看来又平淡又啰嗦的家事,在林斐听来温馨又美好,令他向往。
他鲜少说起自己的家,经商的母亲,执政的父亲,严肃又冰冷的家庭氛围,没有什么好说的。
“他是你表哥?”纪瓷指指吧台里看书的男生。
“还有个表姐,冉晴朗,上次你打电话到家里,就是她接的。”
“这种事别再提了。”纪瓷吐吐舌头。
“也只有这两个,算是比较亲近。我们兄弟姐妹的关系,似乎一向淡薄。上一辈人也是,基本上是一个冷淡的家族,不近人情。”
林斐喝了一口柠檬水,看看窗外,有疏淡的光在玻璃上晃。
纪瓷看着他的侧脸,猜测着他的性格也许就是源于这样的家庭氛围吧。
“今天,是我小舅舅回国的日子。”林斐提起小舅舅,眼里的光动了动,他扭头对纪瓷说,“我小舅舅是个有趣的人,在我们那一大家子人里,活得最肆意的就是他,我总想像他一样活着,可是似乎是在背道而驰,走着完全不同的路。”
“他也真是幸运,我外公一向严厉,从来不与子女妥协,但是却真是宠他,大概因为是最小的儿子吧。他从小学画,外公的朋友说他有天赋,会成为画家。但是十五岁,他突然扔了画笔,说画不出心里的世界,然后自作主张休学了,离家出走。外公派人到处去找,始终没有消息。大家都以为他也许死在外面的时候,他回来了。这个回来的他,会木工,会制陶,还做得一手好饭菜。这一年,他才十七岁。”
“十七岁?像我们这么大?”
“嗯,所以,纪瓷,你能想象我有多么向往那样的十七岁吗?”
“然后呢?他回来继续上学了吗?”
“我外公是极严厉的人,在我的印象里,他似乎鲜少抱我,甚至,我并不曾见过他几面。”林斐的声音低了低,“大家都以为他回来后,外公会勃然大怒。可是,事实上并没有,外公吃了他做的一顿饭,只淡淡地说‘其实我所有的孩子里,你是最像我的’。外公再没有提过他离家出走的事,替他办了复学手续,直接插班读高中。”
“小舅舅很聪明,跳级也并不吃力。但一年之后,又发生了一件事,一个女孩子为他自杀了。期间的故事,旁人都不了解,只知道那件事之后,他求外公送他出国留学,他要去美国,亚利桑那州,外公答应了。但是,就在他飞机起飞后半个小时,外公在离开机场的路上出车祸,车毁人亡,车上还有他的妈妈。”
纪瓷眉头挑了挑,犹疑着,没有问出口。
林斐看看她:“是的,他妈妈并不是我外婆,是外公的第二任妻子。他们两个是他世上最亲的亲人。一夕之间,他失去了父母。然后,再也没有回来过,一去七八年。直到前几日,我表姐冉晴朗与他联系,才知道,他今天回国。”
“那你早点回去吧,你们晚上应该会给他接风吧?”纪瓷说着开始收拾桌上的书本。
林斐露出一抹怪异的笑容。
“不,我妈妈从来不承认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或者,他也是不屑与我们来往的。”
气氛一时变得沉默。
“所以,纪瓷,我真羡慕你,羡慕你有那样的父母,那样的家。”
纪瓷没说什么,隔一会儿,她分析道:“如果那女生没有自杀,大概你小舅舅就不会出国,你外公就不会有之后的车祸。她不该自杀的,不管是因为什么。如果是我,我才不会做那种蠢事,哪怕对方劈腿分手不再爱我,我会更好地活下去,让那个男人后悔去吧。”
纪瓷义愤填膺地说完,忽然又意识到什么,捂住嘴,看着林斐干笑两声。
“我不会后悔。”林斐接口道。
“为什么?”
“因为我不会把你弄丢。”
林斐说完,两个人都愣了愣,气氛再度变得沉默。
纪瓷忍了一会儿,终于笑出来,她趴在桌子上,笑得肩膀抖动个不停。然后,她抬起头,指着林斐说:“大神,原来你说起情话这么动听。”
对面男生的脸,像午后欲落雨的海。
他拿起桌上的书,盖住纪瓷讪笑的脸,闷闷地说:“不像呆子,像疯子。”
等到笑够了,纪瓷安静地趴在桌子上,看着对面男生低头看书的模样。他的睫毛低垂,长而微翘,她看着看着,静静地笑了。
她一直觉得自己不被上帝宠爱,没有优越的家世,没有出众的才华,没有漂亮的外表,她曾经以为自己永远都是人群里灰溜溜的那个角色,可是,忽然之间,她才明白,因为这个男生的到来,她已经变成了众神的宠儿。
她并不想只接受这份感情的恩宠。他给她一分的好,她就想回以他十二分的快乐。虽然,她笨拙又紧张得不知如何表达,唯有把自己所喜欢的全部分享给他。
在所有能利用的空闲时间里,纪瓷都带着林斐大街小巷地穿梭。她带他去吃江城所有特色的街头小吃,那些在林斐妈妈看来又脏又不健康的食物,她悉数让林斐尝了个遍。她带他去电子竞技城,大方地换了满满一口袋的游戏币,而出乎意料的是,林斐给她赢回了双倍的游戏币,她简直不敢相信林斐是第一次到这种地方来。
网吧、快要绝迹的漫画屋、游乐场、电影院……林斐没去过的地方太多,几乎让纪瓷觉得他是外星人。
纪瓷坐在马路边数着手指,豪情壮志地说:“大神,我决定带你玩遍江城每个角落。”
林斐淡定地看着眼前的车流:“不用着急,我们慢慢地走慢慢地看,玩遍全世界吧。”
他说得波澜不惊。
其实很想说——谢谢你,纪瓷,把一只关在囚笼里的困兽,带进了那么自由那么美的另一个世界。
你为我打开了一扇门,而我,会给你我的世界里所有的领土、星辰,所有的湖泊与湛蓝的天,我要将我的森林里每一棵树都写上你的名字,所有的植物都有你的气息。
那情话太灿烂,他的心仿佛被日光灼得滚烫。
他的唇角动了动,极力把那些矫情的字句压入心底。他唯一鼓起勇气做的,就是伸出手摸了摸纪瓷的头发。手心里是柔软顺滑的触感,像抚摸仅属于他的一条河流。
“怎么了?”
神经大条的纪瓷猛地一转头,林斐的手瞬间滑落,他用干咳掩饰自己的满面通红。心跳的快要蹦出嗓子眼。
但是看着纪瓷一脸呆呆的表情,却又不觉莞尔。
真是像珍珠一样简单又动人的女孩。
04
十一月末,空气中的湿气显得愈加阴凉。
吃晚饭的时候,纪瓷失手打了一个碗,梁女士一边数落她,一边揉着胸口说自己心里发慌。
果然,半夜的时候,他们接到从外地打来的电话。老纪出事了,雪天,路滑,老纪的大货翻了。
梁女士抱着电话就哭了,倒是纪瓷沉稳,麻利地收拾了几件随身衣物,和楼上的江恩宝打了个招呼,然后拉着梁女士就往车站跑。
朴娓蓝被他们吵醒,睡眼朦胧地趴在窗子前,她眼看着纪瓷消失在巷子的拐角。凉风吹过来,一时间,令人睡意全无。
灰色的云朵飘过来,盖住了下弦月。
“娓娓,你没睡吗?”布帘后面传来江恩宝的声音。
“在想故事。”
“什么故事?”
“嘻嘻,好玩的故事。”朴娓蓝随口答道。
第二天,她起得很早,从自己为数不多的衣服里挑拣出一条洗得泛白的牛仔裤,简简单单地配了一件米色毛衣外套。她一点妆都没化,一张脸清清爽爽的。
江恩宝看了她一会儿,说:“娓娓,其实你这样最好看。”
“我知道啊。”朴娓蓝不以为然地看看镜子。
江恩宝有些失神,他每天忙着赚钱,像个陀螺一样,他很久没有这样静静地看看他的娓娓了。似乎,有一些改变早已不知不觉地发生了,在他拼命为未来努力的时候,他一心想要呵护的女孩子已经慢慢地长大了,不再是孱弱的了无生气的小女孩。她变得自信又美丽,眼神遥远但又坚定,她拥有了他不曾察觉到的力量。
江恩宝有些怕,但又说不清自己在怕什么。
他还记得,第一次遇见朴娓蓝的时候,是在安城最热闹喧嚣的一条街。当时他妹妹生了急病,所谓的妹妹只是孤儿院里一起长大的孩子。是的,他没有父母血亲,他有的只是孤儿院里的兄弟姐妹。
他揣着孤儿院募集来的钱去医院续交住院费,一回身的功夫,一只小手就把他的钱偷走了。他警觉过来,追着那个小小的身影穿过人群,然后,一把揪住她的衣领。那孩子长得又瘦又小,辨不出年纪,巴掌大的一张脸脏兮兮的。她看着他,眼神里有隐约的怯意,她没有开口,只是伸出手把钱还给了他。然后,飞快地跑了。
一个中年男人从他身边走过去,低声骂了一句。
江恩宝走了几步,心里觉得不安定,转身又去追那女孩。但她早已杳无踪迹。
那些孤儿院出去的孩子,也有人被人胁迫着,做了小偷。他很清楚,如果那女孩被人发现失了手,她回去会遭到怎样的待遇。他有些后悔,或者应该给她留下一些钱。
这些怜悯的情绪,也只是一闪而逝。他自信,在他兵荒马乱的短暂人生里,他所吃过的苦并不会比那女孩少。
一直到夏天快要过去,他从学徒的汽修店下班,经过酒店后面的小街,听见女孩子隐忍的哭泣声。在巨大的泡桐树的荫影下,穿黑色衬衫的男人猖狂地挥舞着拳头,伴着不堪入耳的辱骂声。
江恩宝拣了块砖头,向着男人的后背砸过去。也是他运气好,偏巧另条街响起警笛声。那男人气恼地向身后寻了一圈,并未看见躲在垃圾桶后面的江恩宝,于是啐了一声,仓皇离去。临走前,他并不忘低低地威胁女孩:“晚上要是不带钱回来,有你好看的。”
那个女孩子就是朴娓蓝。
十二岁的朴娓蓝,在江恩宝的眼里就是一只对人充满敌意和警惕,但又丝毫没有攻击力的小兽。
他们面对面地彼此对视着,她的眼神写满戒备。江恩宝看了她一会儿,终于还是一句话也没说,只对女孩耸耸肩,然后转身要走。
就在他抬脚的瞬间,身后传来闷闷一声响,他回头,看见朴娓蓝晕倒在地上。
那一刻,他是她唯一的救命稻草。
但是,恍惚间,那个楚楚可怜的朴娓蓝已经笑着和他说了再见。
他站在阁楼的天台上,有信鸽盘旋着从头顶飞过,鸽哨低鸣。十一月的南方,树仍是绿的,而且水汽葱茏。他看见朴娓蓝走在青石板路上,背影清新美好,他心里又觉得欣慰。他所求从来不多,只愿修复这个女孩子碎裂的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