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清晨,有些薄凉,日光也是极淡的。清扫工人从他们面前经过,扫把下面是夜里新落下来的栾树叶。
“对不起,我自作主张把你留宿在那里,因为不知该送你去哪里。”冯宥闷闷地解释着。
纪瓷只耸耸肩:“每次都被你看见最窘的样子。”
路口有生意人推着鸡蛋灌饼的手推车开始营业,冯宥买了两张饼,走到D大门口的时候,他把装饼的袋子递给纪瓷。
“我想过了,既然我的脸给你带来了困扰,那么我会尽可能地不再出现在你面前。还有,别再喝酒了,你真的没有酒量,小孩儿。”
他的表情有些淡漠,说完转身就走了。只剩下纪瓷,握着温热的袋子,站在晨起的光里,满脸的茫然。她呆呆地盯着冯宥的背影,心想,这个人是什么星座啊?变脸还真是快呢!
但这样,不也正如她所愿吗?从陌生人开始,到陌生人结束,她和他,从来都只是陌生人。
有跛脚的乞丐经过纪瓷的身边,颤悠悠地向她伸出手。她把手里装着鸡蛋灌饼的袋子放在老乞丐的手里。老乞丐笑了两声,笑声喑哑低沉。纪瓷下意识地去看他,那张被遮挡在蓬乱头发下的脸模糊不清。在她恍惚之际,老人拖着一只残疾的腿走了过去。
07
莫奈出院,送她回学校的是路公子。
看莫奈的神情,平静安坦,仿佛对这结局成竹在胸。此后,路公子便常常出现在女生公寓楼外,带着一捧蔷薇或者精致甜品。同寝室的黄霄揶揄莫奈,说你男朋友怎么从来不送你玫瑰。莫奈冷笑,高傲地仰着头。
纪瓷在一旁分析:“蔷薇又美又多刺,十足衬她。”
莫奈笑得趴在纪瓷肩头,说:“纪瓷,还是你最会讨朕欢心。”
不管怎样说,整个外语系的女生都知道莫奈新近结交了有钱的男友,开黑色的法拉利,低调却又拉风。
各色眼光,莫奈懒得理睬。
她只悄悄对纪瓷说:“其实,路云陌并不像大家以为的那样浮夸,他有自己的制作公司,好像做的还蛮不错。”
言语间有赞许的意味。
纪瓷鲜少听见她直呼路公子的名字,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嘻嘻笑起来。别人的感情,她并没有兴趣去评判,鞋子合不合适,只有脚知道。旁人看什么都是隔山隔水,各种冷暖只有当事人自己清楚。
莫奈淡淡地说:“我这人,一向最敬业,既然做了女朋友,总要拿出些诚意嘛。”
“他对你好吗?”
“会讲笑话,会送礼物,会制造有情调的约会,会带我出席派对,风趣、大方、浪漫,一个趋近完美的男人,你说这算不算好呢?”莫奈反问纪瓷,眼里却空荡荡的。她反手捏住纪瓷的下巴,戏谑地说:“只是,别和这种人谈爱情,他们给不起。”
纪瓷忍了忍,终于还是问出口:“莫奈,为什么不对自己好一些呢?认真地去谈一场恋爱。”
莫奈避而不答:“你倒不如猜猜,路云陌会不会答应让我做他新MV的女主角。”
“路公子的新MV?是什么歌?”纪瓷想起酒吧里小泯对冯宥说过的话,心里一闪念出现的是非文的名字,会是那首《永失我爱》吗?
她走神的时候,莫奈已经拿起了桌上的书向外走,她扬扬手:“亲爱的,我去上选修课了,去见识一下冯宥究竟是何许人也。”
纪瓷的眼皮跳了一下。
但事实上,那一天,当莫奈赶到人满为患的教室时,冯宥并没有出现。讲台上站着的是留着地中海发型的中年男人,台下的女生们失望地叹着气。据说,这些女生全都是慕名而来,慕着的自然是眉目俊朗、气质超群的天文课新任讲师冯宥的名。
但冯宥,却在D大消失得无影无踪,就仿佛,D大本来就不存在这个人一样。
莫奈下课回来,和纪瓷说起这事儿,纪瓷也有些不解。
莫奈倒不在意,反而神秘兮兮地对着纪瓷坏笑,她说:“纪瓷,你真是人见人爱啊,不过是替我去上了一节课,结果就有小男生记住你了。那个叫杜渡的男孩子,特意问我,你怎么没去上课。他说话的时候,脸都是红的。啧啧,你说说,怎么就没有这么纯的小男生喜欢我呢?”
纪瓷干笑两声,心想,那位杜渡同学大概喜欢的本来就是你。
08
下午没课,纪瓷去系办汇报关于十一月演讲比赛的计划,经过辅导员办公室的时候,隐隐听见半开的门内传出自己的名字,不觉缓缓停住脚。
“纪瓷的选修学分已经满了,怎么会和他扯上关系?”
这声音纪瓷自然认得,是他们班辅导员,语气颇为惊讶。
“照片总不会错的,两个人深夜在酒吧里,还有早晨一起从酒吧出来,显然是在里面过了夜,这要是在校内网上传开,对你班纪瓷的名声肯定大有影响。纪瓷那姑娘,涉世不深,单纯。不过她运气还算好,听说是网站管理员认出她,没有通过那张照片的上传审核,然后直接汇报了系主任。”
“就因为这个,冯宥被辞退了?”
“顾教授推荐的人,主任哪好意思辞退,自然是正主儿看了照片之后,主动辞职,况且本来也只是代课教师而已。冯宥那人,倒是懂得避嫌,只是不知他和你班纪瓷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还是提点一下你那得意弟子,别被人骗了。”
“呵呵,这事儿难管,又不是中学生了,谈情说爱,就算是亲爹亲妈也管不了。”
“嗯,其实也没什么,就是冯宥这人不靠谱,哪是纪瓷能驾驭的。能让他来代课,不过是主任给顾教授的面子。听说他在国外混了七八年,连毕业证书都没拿到,现在也是吊儿郎当,没个正经的职业。也不知这种人怎么就得到了顾教授的宠爱,不过,他啊,要是想进D大可是门儿都没有。”
“我估计,他也没想进D大,不是说天文馆向他下聘书,他都没有签吗?那个人,是自小轻狂惯了的,他在安城,也有过一段传说。”
有人拉开窗,一阵风进来,门“啪”地一声阖上了,那些藏在八卦里的名字和故事统统被斩断了。
纪瓷的心里抖了一下。
那些话,虽然听得影影绰绰,但大概意思她是明白的。她从来没想过,自己会成为捕风捉影的对象,而冯宥会因为顾全她而辞了天文课的任职。
她想给冯宥打个电话,但是翻遍手机也没找到他的号码。那张记着冯宥号码的便笺纸,早被她扔得不知去处。
本来是当做陌生人对待的,可是纪瓷第一次觉得,自己承了这个所谓陌生人的恩情,虽然那种虚无缥缈的八卦她根本不放在心上。
09
十一月的第一个黄昏,微雪。
北方的冬天和南方全然不同,在日光不见的时候,所有的调子便全都是灰色的,灰色的天空和植物,灰色的建筑和人群。
就连风,吹过脸庞的时候,留下的温度也是灰色的。
带着冷意的灰,缺乏生气,却莫名让纪瓷内心舒坦。
那是因为,这个人的心里也早就少了生气。
她活得越来越像一棵冬天里的树。
纪瓷给金婉芬买了一套保暖内衣,邮到了养老院。从邮局出来,她沿着人行道慢慢走,遇到路边摊买了一只热的烤红薯,一边吃,一边看细小微白的雪一点点落下来。
然后,一只手握住了她的裤腿。
纪瓷吓了一跳,低下头,看见那个老乞丐。她记得他,她在学校附近三番五次地遇见过他。她蹲下来,把红薯掰开,递给他一半。老乞丐伸出被风吹得皴裂的手,接过红薯的时候,他呵呵笑了一声。
纪瓷觉得,那声音有些熟悉。她抬眼去看那老乞丐,他只低着头,囫囵地吃着手里的吃食。她又觉得自己多虑了,在这异乡,她怎么会和一个老乞丐有什么渊源呢!
她愣怔的时候,老乞丐突然又伸手过来,纪瓷下意识地向后闪了一下,险些跌坐在地上。
一只手,扶住了她。
纪瓷抬头,看见薄雪的天幕下,路云陌含笑的眼睛,他的眼里闪过妖娆的光亮。
“谢谢。”
“啧,臭死了,走开。”路云陌看似轻蔑地瞟了一眼老乞丐,一双眼却迅速地在老乞丐那张几乎看不出本来面目的脸上扫视了一圈。
纪瓷苦笑了一下,把手里的半个红薯再次放进老乞丐伸出来的手里。
“路公子,你只是比他命好而已。”她的语气里,不无讽刺。
路云陌轻笑了一下,抽出一张粉色的人民币放在老乞丐面前。随即双手插在口袋里,极自然地对纪瓷说:“小纪瓷,我有事和你谈,去坐坐?”
他那个动作本身是让纪瓷鄙夷的,因此,纪瓷的表情并不友好,直接拒绝道:“对不起,没时间。”
“不会占用你太长时间,我知道你晚上要参加社团活动。去吃个饭,边吃边聊。”路云陌并不容纪瓷拒绝,径直走在她前面。
纪瓷咬着牙,恨恨地想,这人真是个妖孽,虽然言行不讨喜,可那气场还真是让人觉得无害。
他挑了一间西式餐店,虽是小门面,但餐点精致,连样式简洁的餐具也全是漂洋过海运过来的。小小的房间里,清淡的钢琴曲和着昏昏欲黑的天色。
路云陌拿着刀叉的姿态格外优雅。
纪瓷打量着他,心里认定这是一个特别注重细节的男人。
“上次见到你,和冯宥,在七月之茉。”他貌似无心地开口。
纪瓷没回应他,反问:“为什么选择莫奈?”
“因为,她是我身边那些女孩子里,最擅长等待、耐得住寂寞的。她很狡猾,是吧?但是我偏偏喜欢这种沉默的狡猾,虽然她等的并不是我。”
他说得坦诚,神色淡然。
纪瓷不知如何作答,唯有沉默以对。不经意地看看他,在灯光底下发色是优雅温纯的棕栗色,眼神亦是柔和的,干净清澈。她闻着他身上张扬的香水味,忽然觉得这人正像是月夜里开放的白色夜来香,既简单又浓烈。
“那晚在酒吧,我向冯宥买了一首歌,《永失我爱》,宗奇唱的,你当时听得很专注。”
“哦。”纪瓷应了一声,心里却有隐约的失望,原来,那首歌真的是冯宥的,非文,其实是冯宥。
然后,因着这份失望,她又瞧不起自己。
路云陌轻摇着杯里的香槟,不动声色地把纪瓷的表情收入眼底。很有趣的女孩子,像是只刺猬,处处对人防备,也许,除去她的皮毛,任何人都能把她伤得体无完肤。
“我要拍《永失我爱》的MV,你来做女主角吧?”
纪瓷放下手里的勺子,忽然开始不停地打嗝,脸憋得通红。路云陌为她要了一杯柠檬水,极其无辜地看着她。
“我没兴趣混演艺圈,你不如考虑莫奈?”她终于平静下来。
“我也没兴趣选那些胸大无脑的漂亮女生。”
“你的意思是因为我不漂亮?”
“啊哟,小纪瓷,我又说错话了。”路云陌轻笑起来,“我知道,你听得懂那首歌,在酒吧里,我见过你的眼神。你根本就是那首歌的女主角,仿佛为你量身定做。”
他的眼里闪过一丝隐约的光,最后一句话说得别有意味。
“不会占用你太多时间,一两个周末而已。”
她的心里似乎微微动了动,为那首像是祭奠着她整个初恋的歌。
“让我想想。”
“好。”
他送她回D大,没有开那辆拉风的车,他们在薄雪中走过去,路云陌又退回来买了两串冰糖葫芦递到纪瓷手里。
他说:“给莫奈带一支吧,她表面张扬,其实内心也是个小屁孩。”
纪瓷咬了一口裹着糖的红果,甜甜酸酸的,她第一次希望路云陌和莫奈是你心换我心的小恋人。
像路云陌这样的男生,从某些方面来说,远比林斐更适合做男朋友吧,细致、温暖、熨帖。
10
站在背风处,路云陌拢手挡着风,点燃了一支烟。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眼见着不远处那个老乞丐收拾行当,进了一家非常低廉的小旅馆。
他打了个电话,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调查一下D大门口那个瘸腿的乞丐。照片?照片不必再发了。”
他把只吸了两三口的烟仍在地上,用鞋尖轻轻抿了抿。
他在人前总是笑的,轻浮又浪荡。
但一个人的时候,他最讨厌的表情就是笑。
路云陌,骨子里流着商人的血。
他做事,只讲利益得失。
11
果然,没几天,莫奈的坏情绪就崩盘了。
下了晚自习,她咬牙切齿地坐在书桌前扯着嘴里的鱿鱼丝,吐字不清地对纪瓷发牢骚:“路云陌说他找到百分百合适的女主角了。哼,姐姐我就不信了,谁能比我更合适?姐姐我不咸不淡能纯能艳,要不然,我干脆退学去考电影学院?”
黄霄好奇地问:“那你当年为什么不考表演系?”
“因为当时还没读懂命运给我的天书。”
“莫奈,你没一句正经的,总是满嘴胡话。”
“嗯,我笑世人看不穿……”
莫奈无精打采地和黄霄斗嘴。
纪瓷把脸埋在书里,默念了几串法文单词,终于还是深深呼出一口气,小声地说:“莫奈,其实……路云陌来找过我……去演……”
寝室里一时静谧下来。
随着一声悠长绵远的细细声响,黄霄涨红着脸,说:“不好意思,晚饭吃了太多黄豆炒肉,排气比较多……”
另个室友立刻爆笑出声。纪瓷既想笑,又怯怯地看了眼莫奈,忍得很是难受。
莫奈拍拍桌子,站起来:“我去跑步。”
夜里十点钟,大月亮挂在天上,北风拍着窗棱。在大幅降温的天气里,操场上根本没有人。
她说,她要去跑步。
不过五分钟的时间,莫奈哆哆嗦嗦地跑回来,对纪瓷说:“求你了,答应他吧。”
纪瓷看着莫奈被风吹得通红的鼻子尖,有些说不出的内疚,仿佛是自己抢了莫奈的机会。
“因为路云陌很看重这个MV,他选了你自然有他的道理。”莫奈抬起纪瓷的下巴,左右看了一会儿,笃定地说:“你长得实在是太普通,跟姐的明艳动人相比,真的太黯淡……”
她把视线移到纪瓷的胸口:“但是呢,通常小胸的女生比较容易扮少女,像姐这种波涛汹涌的实在有违‘纯’的内涵。”
莫奈说得大家都笑起来,纪瓷干巴巴地咧开嘴,但是莫奈再也不看她,自顾洗漱去了。
其实,莫奈也是失望的吧。
对床的黄霄已经睡得气息平稳,纪瓷仍然辗转反侧。
耳边又响起朴娓蓝的笑声,细细碎碎的。
她心里的声音在说:“你看,纪瓷,你总是这样对待朋友。”
她的手机嗡嗡地震动了一声,是莫奈发来的短信:你是在床上烙饼吗?翻来翻去的。
纪瓷侧过身,看见莫奈床头微微闪烁的手机光亮。
她拿起床头的手电,蹑手蹑脚地下床,然后轻巧地攀到莫奈的床沿,莫奈向里侧了侧身,纪瓷躺下去。
莫奈坏笑着握住纪瓷的腰,小声调笑:“哎呦,美人,深夜何故来此?”
纪瓷眨眨眼,认真地说:“莫奈,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这刻的纪瓷,很想和莫奈说说自己那一段已经作结的初恋,说一说那首《永失我爱》给她的共鸣。
其实她是想答应路云陌的。
她的那一段青春,结束得太过仓促,就像没有谱好结局的歌,分别来得太突然,让人措手不及。
她深爱拜伦的一句诗——多年以后,与你重逢,我该如何致意,以沉默,以眼泪。
而此刻的纪瓷,她但愿那个旧日白衣少年,如若能偶然看到电视里的画面,会懂她的选择——用一首歌,向那些过去的岁月致意。
她还记得调酒师小泯说过的话,那些记忆里,并不止有酸楚的眼泪,也必然会萃取出足够多的甜。
她默默地想了一会儿,想着该如何开口,把那段往事讲出来。一抬眼,却看见在手电筒的微光里,莫奈沉睡如花的脸。
她微微翘起唇角。所有的故事如海浪在心里荡起层层的波,最终却仍旧回归最深的海域。
那些无法倾诉出口的情绪,终究形成内心里盘旋一生的暗流与漩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