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暑假我从神农架采风回家，洪水淹没了我回去的一切道路。通信很不发达的那个年代我回家之前丝毫不知家乡早已泽国。一条小船在我面前来回划动，原来是一个村邻，他认识我并且终于大声喊叫了我的乳名，说上街准备返回，远远看见站在长提上的我，要载我回家。一旦淹水很难退水的家乡，河水正在清亮，我能看见我在船头的水中影子缓缓移动，那时我蓄着长发，写诗，抒发青春情愁。那个下午，我第一次意识到诗人要替人抒情，为物抒情。那是一次质的转换。我看见耸立在高台上的我们家逃难的茅棚，母亲坐在水边等着我，看见我回来了，母亲顿时痛哭起来，哭声凄惨。洪灾时候最稀缺的是米。母亲给那个载我回家的村邻三瓢子大米。下雨了，我和弟弟妹妹们躲缩在茅棚里。眼里，一片汪洋，无尽泽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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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命说好也不好，打击连年。我指的是1998年。太过年轻就出成就，好像永远生不逢时。湖北省组织首批支教队伍，我被选入。多少人支教回来都被提拔，我却不升反降。此前因为成功创作12集电视连续剧《红土情》，被单位格外照顾“送到”恩施山区支教。我接受命运的任何安排，深信命运不会像某些为官者那样一再戕害我，因此我在恩施咸丰的收获是巨大的，至今依然是我生命最美丽的回忆。但是那年洪水不仅淹没了我的家乡，还使我居住的仓库房进水，可怜了我的妻儿啊，没有得到任何人的照顾，只好母子二人用洗脸盆和小瓢在门口彻夜向外舀水。我在偏远的咸丰惦记着父母，更惦记着无人照顾的妻儿。两处的不安，分散了我的灵魂。那年秋天，我决定回到故乡采访洪灾情形。某日早起，看见刁汊湖满目的晨霜，我忽然意识到生命的尊严与丰美，于是就有了《荷花赋》。这个中篇，后来入选年度中国最佳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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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贯穿我的生命，贯穿我们的生命。其实任何一样物质都可能贯穿我们的生命，以不曾间断的方式，或于关键时刻，或在寻常不经意时态。我对于水究竟理解了多少？这不重要。水给我的记忆，多数都是惊恐万状的，带有灾难的，且都在午后。有时候我途径武汉这里的汉水，必然想起我的故乡，它的名字叫汉川，但我觉得它非常遥远，远到恍若梦中。有时候我很清晰地意识到，我一直都在思考如何与水为邻。我要终结在水里，成为美丽的影子。
凌霄花的样子
从繁华喧闹到简朴宁静，从高楼耸立到绿树掩映，从摩肩接踵到人烟寥寥，我指的是去年我从汉口航空路迁居到武昌的东湖。我不是要回想那段时间由于搬迁引起的身心倦怠，只是觉得有些自然的或者说偶然的神秘关联，颇具浪漫意味，值得用心收藏和经典叙述。这其中，我尤要记述的是凌霄花。
选择在东湖一带购买房子的根本原因是我们喜欢水，这倒不是智者乐水的那个水，而是出生江汉平原相依相伴多年的那种湖水，我一直都信生命具有回归意识。决定放弃居住汉口的有个夜晚，我和妻子去中山公园散步的目的，就是要最后看一看初夏时节的凌霄花如何缤纷凋落。在我写作中篇小说《愤怒的鸽子》期间，我曾数次观察过公园鸽子们的寻常生活以及爱情纠葛，同时也曾注视凌霄花在最娇艳时的弹射零落。那有点像功成名就及时告老，更像刻意展示向死而生的本我存在。那是一个风平浪静的初夏之夜，尽管我的身心充满抑郁和愤怒，但我看到正在娇艳时刻的凌霄花纷纷凋零，落地无声，并无丝毫自怨自艾。月色那样清凉，满地的凌霄花都在从容镇定的结束其夺目艳丽，那无声的壮观使我明白了一些世相。我曾想，有否机会与凌霄花为邻？
悲观者的目光看到的往往都是不好，比如刚入住东湖那阵子我满眼都是萧瑟，尤其梨园附近那些白色墙壁上的凌霄花藤，伸展和张扬的近乎全是枯败。而那种枯败的趋势越来越强烈，以至铺天盖地，以至整个漫长冬季我看到和感受到的全是萎靡不振。我知道这种悲观情绪可能致命，是一种极不珍视生命的自毁和自残。想想看，来年开春凌霄花枝必然葱绿，必定在炎炎夏日盛开璀璨夺目的鲜艳，我们有什么理由不对未来日子充满希望，有什么理由对那一切暂时的沉默和着意的收敛实施人为的侮辱与损害？在去冬一个下雪的日子，我曾看到凌霄花枝承受了厚重的白雪，而那份清丽和明亮足以让人欣然遥望春暖花开，那个瞬间，我明白了韬光养晦的无比重要，理喻到厚积薄发的丰盈涵养。看来沉默是一种自然经受，也是一种精神积蓄。
现在随时都可以出门到东湖散步，漫步也好急行也罢，一个小时之内的行走绝不会有重复的景致，以至整个身心越来越有舒爽清净之感，于是想起居住在东湖附近的人们偶尔自称乡下而把汉口称为城里的笑谈，其实也未必不是话里有话，因为相比而言东湖的风景还是可以令人心旷神怡的。有趣的是，就在不久前的有个早晨，我看见几个妇女在地上十分悠闲地捡拾着零落的凌霄花，她们不像是清洁工，也不像是刻意爱美，我想是不是凌霄花有什么作用利于身心吧？可以驱邪吗？或者药用？如果凌霄花是药材，她们为什么不干脆伸手把那些成片盛开的凌霄花悉数摘走？果然是如今市民综合素质提高了？也许越是居住在环境优美之地越是自觉的爱护环境？我决定查看一下凌霄花的药用资料。
于是查到凌霄花分别在《神农本草经》、《唐本草》、《图经本草》、《本草纲目》、《医学正传》等医学名著里都有记载。《开宝本草》记载凌霄的茎可以治疗痔瘘和风疹瘙痒，根可用于治疗风湿痹痛和半身不遂；《滇南本草》说凌霄花能活血化瘀，主要用于妇女闭经、痛经等症；《普济方》记载用凌霄花与当归、莪术配伍，可治疗闭经、痛经，也可用于治疗子宫肌瘤及妇科癌症；《医学正传》记载凌霄花有凉血祛风功能，适用于血热生风、周身瘙痒，并有详细的药方配置说明。……但愿我引出这些资料，不要造成有些人们涌向那些此时正当娇艳的凌霄花。
到底我是又与凌霄花不期而遇且从此为邻了，也就时刻可以感到灵魂的被警醒与被觉悟，其实这是自然界任何一种生命都能赐予的恩典，更是凌霄花的样子给与人类的启迪。
十年梦回咸丰
一
我们亲爱的小敏，你的声音，你的笑容，还有你和你玲姐抱头痛哭的情景，持久刺痛我的心。其实我在回到咸丰的第一天起开始打听你，所以当我在忠堡镇远远看见你向我们奔跑而来的时候，我心中猛然升腾无限感慨，你跑过来俯在我们的肩头，那种分离很久终于意外重逢的激动样子令我心碎。可是时间多么仓促啊，尽管你一再希望我们留在忠堡住一晚上盼着大家一起彻夜不眠以便好好聚一聚叙一叙，尽管你被邀请随我们来到咸丰县城，尽管你只是像十年前那样乖巧地用饮料陪我们，但是，随着再次分离的时间逼近，你哭了，哭声是那样凄切，和你的玲姐、英姐一样，眼泪在深秋的咸丰之夜恣意飞溅……在我们这次全省“百名作家走乡村——扶贫采风咸丰启动式”即将结束次日就要离开恩施咸丰的前夜，咸丰啊，我生命里的咸丰，我为你彻夜不眠。
就在写作此文的时候，我偶然听到《奇异恩典》这首著名的天籁之音，也不像是偶然，更像是冥冥之中给我感恩启示并萦绕在我灵魂的每一个拐弯处。小敏，用你们恩施土家族方言称呼，你是我们的么妹儿。我这次拍摄的照片中，有一张是我们几个曾经在忠堡居住的伙伴在那个纪念门柱下的合影：建于1997年的门柱，门楣上写着湖北省建设厅、文联、作协。另外在忠堡镇那条老街的路口，有一块专门为明星镇修建的小小纪念碑，黑色的石碑上有很长的碑文，详尽记录着当年小康工作队对咸丰忠堡镇的经济支持和扶贫过程。1997，小敏不到18岁。我是在次年随着全省首批支教工作队来到咸丰县忠堡镇的，18岁的小敏当时在忠堡镇政府的计生办工作，一双清纯的眸子常常睁大，灿烂的笑容就是忠堡的烂漫的山花，你看着我们这些来自省城的大哥哥大姐姐，问了很多在你是好奇在我们觉得好简单的问题。小敏，你用青春的记忆见证了一段关于扶贫与小康的艰辛历程。今天，我听说你有十年党龄，所以我尤其希望你铭记党的扶贫政策给你曾经贫瘠的山镇带去的许多温暖和幸福。不敢想象，如果没有小康工作队多年来对于山区的支持，哪来山区的巨大变化？何来我们的相识和永远感到幸福的回忆？
二
此刻我在翻看我写于1998年咸丰扶贫的日记，翻看所有拍摄于1998年的照片，还有1996年另一名忠堡扶贫队员写给我的一些信件，我感到过去一切仿佛天意，因此我愿意沉浸在某种淡淡忧伤和浓浓情愁里，我曾说过，关于恩施咸丰的全部记忆永远令我身心颤栗。巧合的是，那天我们回到忠堡时，天空秋雨纷飞，应验了风雨故人行的那份淡淡忧伤和浓浓情愁，可爱的小敏，你陪着我们一行，在忠堡镇那条每次遇上赶集我们就激动无比的老街漫步，陪我们去观看早已焕然一新的中学、小学，还有这些年来变化很大的忠堡镇。实话说，这些年不见，忠堡令人惊讶，尤其是镇容镇貌、公路街道和中学小学的变化，使我们百感交集、哽咽无言。
关于忠堡，我们的记忆是带有个人情感的，资源秉赋比较匮乏的忠堡能够发生这些变化，除了国家扶贫政策的关怀与支持，我觉得与镇领导持续努力有关，与百姓艰辛付出有关。我也看见了我曾经采访过的邮局小院荒芜了，小敏，帮我想法找到你的龚娅姐和小向、小李他们，告诉朋友们我长久以来的无尽思念。另外我们还有一个令你尴尬的发现：忠堡镇变化大，何以你至今却没有多少变化？我不是指你的容颜十年后娇艳还在，而是指你怎么还停留在镇府计生办工作？这令我们格外关心。你的玲姐、何姐、晏哥，都为你着急。等这个冬季过去明年春暖花开，我们请你来武汉一趟好吗？山里毕竟是相对闭塞，虽然获得山外的各种信息容易，但山外世界日新月异的物质文明，你得抽空出来亲眼看看才好。我想你应该知道，当初国家扶贫行动的初衷，除了直接的经济支持，还有十分重要的一条：希望贫瘠的土地上人们的精神状态里更多一些自强自立、敢于进取的执著精神。小敏么妹儿，你觉得呢？
三
我要告诉你，小敏，这次咸丰之行，我们真的收获很多。我欣喜看见进入21世纪后的恩施咸丰，在社会、政治、经济和文化各方面的巨变，素有“湖北西大门”之称、地处鄂西南边陲、位于湖北、重庆、湖南和贵州四个省市边区结合部的山清水秀的咸丰啊，近几年确实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真的是旧貌换新颜。以土家族、苗族为主，拥有17个少数民族的咸丰县，已然意识到物华天宝、人杰地灵的自然、人文优势。在这片全县森林覆盖率达到百分之八十以上、有“华中动植物库”和“华中药库”、尤其矿产和水资源丰富的山区，土家、苗家风情令人仿佛置身世外桃源，同时也令人身心感到无限丰盈。小敏，你知道，咸丰境内的坪坝营森林、土家吊脚楼、唐崖土司皇城、奇崛黄金洞、地震遗址小南海、土家摆手舞和哭嫁歌、迎宾敬酒与送别歌舞……让我们这些重返咸丰的人，内心恒久回响感动、感慨与感激。
我忘不了坪坝营原始森林萦绕着我的那些神秘气息。在那片总面积154平方公里的中西部最大原始森林群落，群山逶迤，植被奇异。在此之前，我从未见过直径达80公分以上的千寿杜鹃王和气势庞大的万亩乔木杜鹃林，也从未用灵魂之手去触摸国家二级以上保护植物如红豆杉、珙桐、鹅掌楸。坪坝营1300多种植物树种和130种珍禽异兽是她美丽神秘的一面，我们穿越其中，不仅被壮观的峡谷急流震惊，而且在那些神奇的山洞感受到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和天作之美。珍奇野兽、缤纷野花、原始野景、土家野味、山村野酒，这一串令人陶醉的生命情景都用一个“野”字串连，因而难以忘怀。十年前我依稀记得去过有些风景，但十年后的今天，我更高兴看到陪同采风的咸丰朋友们脸上充满的笑容和自豪。我欣喜于这样的觉醒和骄傲，因为这是对地方旅游、文化和经济的一种觉醒与骄傲。
小敏，我们这次来到咸丰，除了你的几个哥姐是一种充实生命意义的重返，多数作家都是第一次领略我们的咸丰。新农村建设确实给咸丰山区增添了意想不到的活力，因为小村乡带给我们所有人十足的惊喜。集老区、贫困山村、少数民族集居地为一体的山区小乡小村乡，在近几年新农村建设中迈步稳健，茶乡、药库、漆林、竹海，是小村乡的发展途径与目标，生产发展、生活宽裕、村容整洁、乡风文明、管理民主，是小村乡百姓的自我要求。我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因为我真切看到了，全乡到处都是一户一个景、一院一幅画、一村一座城的真实场景、动人画卷。尤其在朱家堡，所有前来采风的作家、记者，举起相机不停拍摄，好像要把精美绝伦的朱家堡尽收眼底、装入囊中、带回家去。如果说在此以前我对于新农村建设不太了解，那么这次在朱家堡，我由衷钦佩党的新农村政策，确实给广大农民以创造新生活的信心和勇气了。我对于摄影只是业余爱好，但在小村乡，在朱家堡，自然与人文的画面，实在美丽动人，打开镜头随处都能捕捉到惊人的美。
四
随着采风活动的深入，那天在大路坝，我有好几次忍不住眼里噙着泪水。小敏，我不知道你小时候是否像大路坝民族小学的那些孩子一样，参与土家族大型歌舞：那个场面真是壮观、美丽、感人，我想我今生不会忘记。我们有很多作家记者都参与其中，跟着孩子们学习摆手舞，心灵得到净化，一种感恩的情怀油然而生。在我抓拍的照片中，身着鲜红衣衫土家小女孩的种种舞姿，如同土家经典艺术西兰卡普上指引人灵魂的那些手势，仿佛就在那个瞬间给了我一个明确的关于情感和理智的方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