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靓
徐师傅刚拐过一条马路，就看见路边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一边跺着脚一边在拦出租车。也难怪，大寒刚过，他却只穿了一件单薄的运动服。徐师傅连忙并过两条车道，将车停在了他面前。
少年上了车，急急地说：“西郊涧石山，麻烦您快点儿，我必须要在六点之前到山顶。”
徐师傅轻笑着点头：“放心吧，那儿车少路也好走，现在才四点，时间很富裕。”说着顺手将暖风开到最大，又将收音机打开，车里顿时显得又暖和又热闹。少年感激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出神地听着广播。
徐师傅打量了他一下，觉得他和儿子小彬差不多大，但却有着一份与年纪不相称的阴郁，于是好奇地问：“你这么晚上山是不是去那个很热闹的度假村？快过年了，现在不少人去那放烟火。”说着得意地指了一下车后座说，“看那个，给我儿子买的，他磨了我半年，我 才答应。今年新出的礼花弹，三百多块。我打算过两天也带他去山上放，据说放出来那效果，跟国庆时天安门用礼炮打出来的差不多。”
听到这里，少年转过头看了看那个包装精美的礼花，好半天才说道：“以前可没有这么好的礼花卖。”
“你才多大？还以前以前的。对了，你一个人去玩有什么意思啊，没约上几个朋友？”徐师傅觉得他说的话有些故作老成，就问。
少年顿了顿，轻声说：“我不去度假村，是去山顶的少管所。”
徐师傅有些意外地看着他。少年淡淡地接着说：“四年前，我因为故意伤害罪被判六年监管。前两天，我奶奶过世，家里没有别人了，今早管教陪我下山为奶奶处理后事。”
车里的气氛一时有些尴尬，徐师傅迟疑地看了少年一眼，原本想问管教干什么去了？但是话到嘴边，他又咽了回去，转而问道：“没别的人，那你父母呢？”
少年冷而简短地回答：“我爸死了，我妈改嫁了。”
徐师傅抿了下嘴唇，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少年伸了伸腿，轻声说道：“我爸也是出租车司机，和您一样，也爱听广播，爱和乘客聊天。以前，他会一边带着我拉活儿一边给我讲交规，原打算让我满18岁就去考驾照，可他只告诉了我一个交规，就去世了。”声音里充 满了留恋。
徐师傅轻声叹了口气，问：“讲的什么？”
少年笑了笑：“除去雨雾天气，要是见到有车停在路边并打起双闪，就说明这车遇到了困难，如果有时间最好过去帮个忙。”
徐师傅点点头，心头涌上些别样的情绪，像有什么东西一下子堵在气管里，很憋闷。
“我叫皓哲。”车在等红灯的时候，少年有些犹豫地向徐师傅伸出手，“能坐您的车，我很高兴。”
徐师傅握住那只有些苍白的手，说道：“我姓徐，认识你我也很高兴。”
皓哲松开徐师傅的手之后，神情轻松了许多，话也开始多起来：“四年了，我几乎都快忘记外面的生活了，但今天我才意识到，原来我错过了这么多的东西，新的朋友，新款的衣服，新的游戏，新笑话……还有这个礼花。”徐师傅一时不知怎么接话，平时那些挂在嘴上 的说教与调侃此时一句也想不起来了。
车子开上涧石山盘山公路的时候刚过5点，离山顶的少管所还有十五分钟的车程，一切似乎都很顺利。可当车子从一条隧道里穿出来后，徐师傅的脸上突然流露出惊讶的神情，皓哲停住话头顺着他的眼睛看过去，顿时呆住了。
只见前面挤满了车，远远看去大概堵了有三四公里长。
“这里居然堵车，一定是前面发生了事故。”徐师傅自言自语道，转头又问皓哲，“如果迟到会怎么样？”
“原本不会怎么样，但是……”皓哲的脸色一下子变得苍白，将手放在脸上使劲地搓着，“下午一点多钟，我和管教办完奶奶的后事，趁他上洗手间的工夫，我自己离开了。”
“什么？那你这算……”徐师傅心里一惊。
“我不知道，应该算潜逃吧，可能还会加刑。”皓哲狠狠地说，“我没有想过逃走，我只想一个人在熟悉的街道上逛逛，重温一下做个自由人的感觉，然后赶在6点钟少管所大门关闭之前回去。”
徐师傅感觉到自己的额头上已经渗出了一层汗珠。车厢里是令人压抑的沉默，终于，皓哲长长叹了口气，低声问道：“您相信命运吗？就像今天，这里从来不堵车，偏偏就让我给遇见了，好像这次堵车就是为了给我加刑一样。大概这就是命里注定，就像四年前那个倒霉 的同学恰恰在我拔刀挥舞的时候撞上来一样。”说到这里，他有些激动起来。
“好了，我就在这里下车，还有什么必要等着。”他的声音里忽然间充满了愤怒与烦躁。
徐师傅停住车，皓哲交钱的时候眼神飘忽不定，徐师傅的心一沉，有个念头在脑子里一闪而过，猛地抓过车后座上的礼花盒，一把塞给皓哲：“送给你吧，进门之前放了它。”
皓哲有些意外，但是没有拒绝，紧紧抱住那个盒子下了车。
徐师傅怔怔地看着少年孤独的背影，心里隐隐有些不安，因为他发现皓哲眼神里有些犹豫。
长长的车流缓缓移动着，徐师傅不能下车追过去，心里焦急万分。这时，他听见前后的车都在收听广播，灵机一动，掏出了手机。
皓哲抱着礼花向山上走去，鞋底像是涂满了强力胶，一步比一步慢。马上又要成为一个失去自由的人，这种巨大的恐惧与厌恶感迎面而来，压得他几乎想马上掉头逃走。
逃走！这个念头刚一出现，皓哲就像醒过神来一样，转过身子，怔怔地看着山下刚刚被点亮的城市。突然，他身边的一辆黑色奥迪车打起了双闪。皓哲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车里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对着他高声喝道：“皓哲，别犹豫，你还这么年轻，不要再走错路。”
皓哲吃了一惊，自己之前从未见过这个人。他愣怔地看着车里的男人，那男人也看着他，接着说：“广播里正在讲你的事，我们都在听。”说着，他快速地将收音机的音量调大。
主持人熟悉的声音传来：“听了徐师傅的讲述，我对你的遭遇很同情，皓哲，我有几句话想对你说，人生一世漫漫长路，总会有一些出乎意料的事情突然降临，无论是好是坏，我们都应该勇敢面对，每个人都要为做错的事情承担后果，这样，我们才会在未来的路上没有 负担地前进。”
皓哲在惊愕中听着收音机里的声音走过了这辆奥迪，奥迪的前面是辆红色带天窗的迈腾，此时也打起了双闪。一个衣着时髦，容貌清秀的女人从天窗探出身子，对着他大声叫着：“皓哲，现在是5点半，距山顶还有三公里，堵车不会影响你归队。”
皓哲低着头，装作什么也没有听见，什么也没有看见，但是身体因为激动却在微微战栗。他继续向前走着，奇怪的是，心里头那些恐惧与厌恶的感觉开始明显减弱，连脚步也变得轻快起来。他的鼻子忽然有点儿发酸，但他还是低着头，然后，每经过一辆车，车子都立刻 打起双闪，车里的人都会冲他说些加油鼓励的话。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些车与人，他们的话和那些闪烁的车灯让那些原本压在他身上巨大的阴影在不知不觉中消失无踪。
直到有一辆马自达里传来一个苍老而慈爱的声音：“快来不及了，孩子，你跑起来吧。”皓哲抬起头，看到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太太，正费力地将手扒在车窗上看着他。此时天开始暗下来了，那老人的轮廓像极了他刚刚过世的奶奶。他下意识地点了点头，脚下已经加快了 步子。
皓哲越跑越快，大口喘着气，眼泪不知不觉地流过面颊，这一路上似乎有什么东西在他的身体里开始复苏。他奋力地向前跑，直到看见山路尽头那巨大的黑漆铁门，此时，他的心里居然涌起了一种踏实的感觉。
大门前的石阶上站起一个身影，是皓哲的管教，看见他，管教大大松了一口气，脸上现出一个难得的笑容。
皓哲跑过去，大声说道：“报告，第五分队第二小队，皓哲归队。”
管教看着他，意味深长地笑了：“我虽然比你早回来三个小时，但是我没有进去。”
皓哲看见管教坐着的石头边扔着一堆烟头和一个揉皱的烟盒，有些激动地嗫嚅着：“谢谢您，但还剩5分钟才6点呢。”
“嗯？还有什么事吗？”管教有些奇怪地回过身看着他。
“您可以让我打个电话吗？”皓哲轻声问。
广播里正在播放的歌声戛然而止，主持人的声音突然插了进来。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失去了往日的沉稳，急急地说道：“堵在涧石山上所有的车友，请注意主峰东部位置，皓哲有礼物送给大家，他要谢谢徐师傅和所有跟他说过话的朋友，并祝大家新春快乐！”
车上的人都兴奋地把头探出窗外。寂静的夜色里突然间发出一声振聋发聩的巨响，山顶上有个小小的亮点一飞冲天，随后天空中骤然绽放出一朵巨大的金黄色烟花，它呈菊花的形状在夜空里闪烁着，无比的璀璨与美丽。这场面让所有的人都大吃一惊，转瞬，每个人的脸 上都露出快乐的笑容。
不知是哪辆车第一个按响了喇叭，接着两辆三辆四辆，最后所有的车都长长地按响了喇叭。一声接着一声，响亮的车笛在空旷的山谷中连绵不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