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我和吕罗得到另外的地方去，我们得到D省去，只有到达那座城市我们才可以找到九玫，因为九玫手中有杀死银子的证据。D省是我们省的邻居，乘火车五个小时就可以到达。我和吕罗匆匆奔往一座火车站，我几乎是一遍又一遍地叮咛自己：只有找到九玫，事情才会真相大白，就像水底的暗影将会呈现出一座石像或者一座墓碑。吕罗像我最初的印象一样沉静，当我们坐在候车室里时，吕罗不像我一样四处张望，我的目光是要在人群中发现九玫，我肯定九玫就跟我们乘一趟火车；我还要回避开九玫的视线，因为，如果九玫发现我们将到D省去，那么事情的发展会危及那座D省的银行。我很快明白了这些道理，然后将帽檐拉下，我和吕罗在火车站外的帽子商店分别买了两顶旅游帽。现在，帽子遮挡住了我们的面庞，吕罗递给我一张报纸说：你瞧，伟伟的照片被登在了报纸的头条。
这就是伟伟，这照片无疑是被拘留后拍摄的，伟伟的脖颈仰起来，他很可能是在看守所的铁栏前仰望午后的阳光时被偷拍的一张照片，他的目光毫无表情，但那张脸上的整个内容仿佛在叙述，他已经记不清楚过去的任何一件事，但是，因为他已经在供词上写满了自己杀死九玫继母的经过，那张供词盖上了他清醒时的手印，那张供词便成为了证据。有时候法律面对的就是事实，伟伟提供的事实证明了他的杀人行为，而九玫提供的事实则又证明了在场者的目光检验一桩事实的经过。所以，伟伟是一位在劫难逃的凶手。我看着这张照片，想到的就是这些。
在候车室静坐的半个小时之内我闭上双眼，想起了伟伟与另一个女孩子小朱的一件事情。去年冬天我和君君决定去郊县冬游，我和君君都同时想到了伟伟，我们都想把伟伟也邀请去。我们通知了伟伟，他很高兴说他要带一个朋友一块去，我们想他带的这位朋友除了九玫之外不会是别人。第二天一早伟伟便带着他的朋友来了，这个朋友并不是九玫，而是一位比九玫年轻漂亮的女孩子。在旅途中伟伟与那个女孩很亲热，过去我很少看到伟伟与九玫这么亲热过。那天晚上我们居住在郊县的招待所里，伟伟跟那个女孩要了一间房子同住，我和君君都有些诧异，这事要是发生在别人身上我们一点也不会感到奇怪，重要的是这件事竟然会发生在冷漠的伟伟身上。像君君说的那样：这事有点邪门，世界上最复杂的大概就是人了。这件事过后我曾在伟伟心情很好的时候问过伟伟，当时我们坐在一家酒吧里听德沃夏克的《新大陆》，音乐像一边缘上黑色的草幔使空气中的我们似乎挨得很近。德沃夏克的音乐完全是一曲悠缓的钢琴曲，我谈到了伟伟与那个女孩的事情，伟伟迟疑了一下告诉我：我并不爱九玫，我们在一起恋爱是为了某种荒谬意义。我问他这种荒谬意义到底是什么？伟伟抬起杯子摇了摇里面的半杯啤酒说：荒谬是无法说出来的。当我与九玫在一起时我会感到一种深深的厌恨，那种厌恨使我感到我生活着，我奇怪地说：因为厌恨你才跟九玫在一起，这确实是荒谬。伟伟把手中的半杯酒喝下去后告诉了我一个秘密：九玫喜欢金钱，我喜欢看九玫谈论金钱时的模样，九玫很像我的母亲，我记得小时候我总是隔着纱窗看父亲与母亲坐在院子里聊天的情景，我父亲总是在漫不经心中将一叠叠钞票放在母亲的手中，然后我母亲用手一遍又一遍地数着钞票的数目，我父亲站在母亲对面，脸上露出蔑视的神情，而这种蔑视母亲是不可能看到的，母亲的视线在钞票的厚重中来回走，她的喜悦就像钞票上那些积满的斑点那样醒目，有一天我的父亲就在母亲从父亲手中接过钞票的那一瞬间掐死了她。我站在窗口掩住嘴以免我发出大声的惨叫。父亲将母亲埋在了祖父他们的墓地上并一遍遍地对我说：伟伟，你不要痛苦，你的母亲早应该死了。
伟伟将这个秘密告诉了我，从某种意义上讲他已经将一种荒谬的形式告诉了我。
我不知道这桩杀人案跟这件秘密有没有联系，伟伟被一种荒谬的意义折磨着，少年时代他从窗口窥视的场景影响了他未来的生活，时间总是跟过去的某一天联系在一起，父亲的厌恶转移到了他现代的生活中，而九玫又重现了他母亲的形象，伟伟既厌恶九玫的那种对金钱的贪婪，又喜欢看她沉醉于钞票快乐中的某个时刻。伟伟的荒谬就在这里。我突然有一种感觉，我和吕罗的推理会不会是错误的，如果真的是伟伟杀死了九玫的继母呢？但是我还来不及将这个想法告诉吕罗时，我们就被簇拥的人群推动着进入了月台。
火车启动时，黄昏骤然笼罩下来。火车的鸣动就像我刚才陈述过的荒谬意义一样令人恶心。
不料我也会从荒谬的意义上开始了恶心，在火车启动时我突然嗅到了一个妇女身上的下体气味，那气味几乎是从车厢的另一边迎面吹来的，我赶快将头靠近窗口，一阵风吹来使我的胃翻了又翻，吕罗拍了拍我的肩头问我是不是不舒服，我告诉他两个字：恶心。我想如果我是伟伟的父亲我也会在某一时刻掐死那个女人，因为我恶心。
重要的是这件事跟伟伟的杀人案有什么联系。吕罗削了只苹果递给我说：水果的气味可以使你的恶心减轻一些。
我摇了摇头说：那是另一个人的历史转移到了我身上，甚至他的恶心会影响到一种气味，还会影响到我的胃，吕罗，我得告诉你伟伟的这样一段历史。
吕罗听完这个故事后一言不发，他看着车窗上的暗影在作出决定，但并没有作出决定。我们俩都沉默了很长时间，过了一会他告诉我从窗玻璃上看见了九玫的面庞，九玫就在旁边的那节车厢。我们可以说，九玫想到的事情我们也同时想到了，九玫在奔赴D省的途中一定也会从另一边窗户上看见我与吕罗的面庞，有些东西永远是无法在现实世界中回避的，回避就意味着危险，而危险却正在公诸于世，对于九玫来说，如果她已经发现我和吕罗在追踪她，那么她应该采取哪一种方案呢，她会不会中途下车，吕罗对我说九玫会直达D省，因为她很坦然，银子是她的继母，她完全可以继承银子遗留的那笔财富。问题是怎样去让九玫感到恐怖，怎样去唤醒她，如果她是真正的杀手。
时间仿佛已经过去了很久，吕罗似乎进入了一种昏沉的睡意之中，他紧闭双眼仿佛忘记了九玫在另一节车厢中存在的事实。我望着昏暗的窗户，在飘摇的灯光下，我突然站了起来，我准备到九玫的那节车厢中去，我想观察九玫在一列火车中的神情以及活动。火车正经过南方漫长的隧洞区域，轰鸣的声音震撼着耳朵，我迅速来到了九玫的那节车厢，我站在卫生间旁边的那排座位旁边，我用双手抚摸着自己的面颊，表面上看我似乎是一位带着疲倦和睡意等待着上卫生间的乘客，这时，从卫生间里出来一个人从我身边擦身而过，这个人就是九玫，很显然，从她的神态中可以看出来，是她首先看见了我，然后我才看见了她。
八
九玫心领神会地点点头，我想她也许已经知道了我追踪的是她，最好的方案就是告诉她我到D省去的目的意义。在这辆列车上我和吕罗就应该截住她，应该用一种柔软的方式去折磨她，我不知道我是从哪本书上学到的这种知识，假如你面对一个逃亡在途中的人，当你面对他们时，最好的方法就是使他们回忆，用一种柔软的精神瓦解他们。我来到了九玫的座位对面，我到她身边就坐的原因是十分清楚的，因为我是九玫的男朋友的好朋友，另一个原因作为聪明过人的九玫也应该知道，因为我质疑的目光将隐藏的问题暴露在外，我不是一个职业侦探，我仅仅是对这桩杀人案持怀疑态度的人。
九玫开诚布公地说她之所以到D省去是因为在D省的一家银行有她继母留下来的一笔存款，继母在很早的时候就明确地暗示过她，如果有一天她归西天了，她在银行中的所有存款将属于九玫，那些存款足可以在一座城市修建一座水上乐园。九玫说她的继母是一位喜爱幻想的人，在她身前总是埋怨她从未看见过一座上好的水上乐园，那些业已存在的乐园不是太浮躁就是太腐朽，她喜欢水上乐园，里面有餐厅、游泳池和音乐厅，而且音乐厅的钢琴师必须是一位幻想家。九玫说起她继母时眼眶有些潮湿，她继母的这些隐秘的愿望我还是第一次听到，所以，我的内心显得有些兴奋，这种兴奋影响了我的质疑。
然而我的那种质疑已经在慢慢地退化，首先是九玫的语言和眼神，这是我从未听见过的声音，九玫仍然在叙述她继母梦想中的那座水上乐园的设施和方案，从某种叙述的角度上来说九玫又是一位建筑师，我被她的声音吸引了，关于那座水上乐园它到底存不存在，它到底是九玫的继母的水上乐园还是九玫自己的水上乐园，这个问题对我已经毫不重要，最重要的是那座水上乐园是一座为人们提供想像力、尊严、快乐和秘密的乐园。后来九玫谈到了那笔存款中的金钱的数目，我听了吓了一跳，那笔数目确实可以按照九玫刚才的建筑方案设计一座水晶似的灿烂乐园。九玫谈到那笔金钱的数目时，我已经区别不清九玫到底是喜欢那笔金钱还是喜欢那座用金钱修建的水上乐园。
那时候夜已经很深了，列车快进站的十分钟内我才回到了吕罗的身边，告别九玫的时候我感到我的头脑昏昏沉沉，仿佛九玫的不间断的声音就在我的大脑中旋转。吕罗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说：我们将要进站了，你要盯紧九玫些，我们最好多注意她到哪里去，最好能知道她住在哪一家旅馆。我们将要进站了，车上的喧闹声不允许我把刚才经历的那种大脑中的声音复述给吕罗。更重要的是对于一座未来的水上乐园的梦想不是一个从未梦想过水上乐园的人可以用声音表达的。有些声音只可能一个人说，而另一个人根本没有权利说或者是根本无法说好那个人的声音。所以，当吕罗告诉我时，我显得有些无动于衷，我甚至想我们到D省来是荒谬的。
最荒谬的原因之一就是我们从未知道九玫的继母梦想中的那座水上乐园是由九玫陈述清楚的，梦想过一座水上乐园并要为此付诸行动的人到底会不会是一个杀手？我和吕罗下火车的时候又碰到了九玫，我将九玫介绍给了吕罗，说吕罗是我的同事。吕罗早就在公安局的档案中看见过九玫的巨幅照片，而九玫并不知道这一切。走上月台后九玫就跟我们分手了，她告诉我们她要去住星形宾馆并问我们愿不愿意去那里住，吕罗接上去说我们要去住云雀宾馆。于是，九玫说了声再见便走了。九玫拎起了她的那只黑色皮箱，她的高跟鞋声回响在月台上时宛如踩碎了我和吕罗的许许多多拉开的网络。
我和吕罗都在同一时刻抬起头来注视着九玫的背影，她的身影颀长而优雅，那身黑色的丝质长裙在月台上轻轻地拂动着，而那双白色的高跟鞋正坚定地踏着月台上的每一道暗影，直到九玫的身影从我们视线中消失时，我和吕罗才相互看了一眼，我们都不知道我们到底想说什么。按照吕罗的建议我们住进了云雀宾馆，它就坐落在D省的某银行对面。看起来这是吕罗早就精密地策划好了的。我们在云雀宾馆要了一间面对某银行的房间，当我们掀开厚重的三层窗帘站在落地窗前时，我们看见了银行的二十二层大楼和闪耀的灯光。吕罗笑了笑说：去年冬天我就住在这里，但不是去面对那家银行，我追踪的是一位少年杀人犯。
躺在床上许久我们都没有入睡，我一直想把九玫在列车上告诉我的那些话转述给吕罗，但是吕罗却提出了另外一个问题，他告诉我如果九玫将那笔款从银行中提出来后她会不会自杀，因为当她面对的那笔金钱不过是一堆厚重的并且是一堆脏而臭的纸张时——她会感到绝望。他补充道：当然，我是把一种想法强加在九玫身上，实际上她是喜欢那堆金钱的。要不然她不会轻易杀死她的继母。我在黑暗中说了声不，我的意思是在否定吕罗的最后一句话。吕罗听见了，他翻过身问我：你是不是推翻了你原来的想法。我点点头告诉了他九玫说的那些话，在黑暗中我讲述了一座水上乐园的梦想，那似乎是我自己的梦想，因而我表达得非常美丽。吕罗听完我的叙述后低声说：这桩杀人案就像那座水上乐园一样遥不可及。
九
此后的事实就是这样，我们在第二天的下午看见了九玫拎着那只精美的皮箱走进了我们对面的那家银行。可以想象在不久以前和多少年来九玫的继母一直坚持不懈地拎着一只同样精美的皮箱将一叠数额巨大的钞票存放在银行的账户上，我不知道那个愿望到底是九玫继母的梦想还是九玫自己虚构出来的梦想，不管怎么样水上乐园吸引住了我，看来也吸引住了吕罗，因为这个梦想经过了两个女人的生与死，它现在就存放在那本存折上，因为如果要将梦想变为事实的话只有依赖于金钱，每一个人都得承认这个现实，如果不敢承认这个现实性的人，那就是一位白痴或者是一位精神幻游者。
我们一直伫立在宽大的落地窗口，在这两个小时内我们似乎都经历了九玫在银行中提起钞票时的快感——因为有那座水上乐园支撑着她那双数钞票时的十分女性的双手，我知道那座水上乐园意味着像九玫这样女人的被赦免出来的一座精美的乐园。（我指的是如果九玫像我们原来推理中的人一样杀死了她的继母。）九玫走出银行时她的皮箱显得有些沉重，她拎着那只装满钞票的精美无比的皮箱站在马路上挡住了一辆黑色的的士，她的姿态是那样优雅，使我想起十九世纪、二十世纪初期的那些高傲的欧洲妇女的优雅与风度。
我与吕罗追踪九玫的过程至此已经结束，第二天晚上我们搭上了回去的那趟列车，在火车上我们没有碰到九玫，她可能昨天晚上就已经离开了D省，不管九玫到哪里去，他们相信那只皮箱里的金钱都将伴随着她——也许她确实是可以惟一继承那笔遗产的人，因为我深信她可以用那些沉甸甸的金钱换取一座无以伦比的水上乐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