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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选天狗(2)

门洞上的墙垣废了,荒草里有一块长条青石,天狗在上面坐下。三十六年前,堡子里一个男人出外逃丁,九月十二日夜正逢着今夜一样的月蚀,堡子里的活寡女人都去江边祈祷,那逃丁去了的妻子才到江边,肚子就剧疼,在沙滩上生下一个婴儿。这婴儿,就是现在的天狗。爹娘死后,差不多已经有了好多次月蚀出现,天狗每每看着女人的举动,只觉得好笑。今夜里,手艺人的女人们又去江边祈祷,保佑丈夫吉祥,已经做了打井徒弟的天狗,陡然间一种伤感袭上心头。

他死眼儿看着月亮。

月亮还是满满圆圆。月亮是天上的玉盘,是夜的眼,是一张丰盈多情的女人的脸。天狗突然想起了他心中的那个菩萨。

江边倏忽唱起了一种歌声。歌声是低沉的,不易听清每一句的词儿,却音律美妙。天狗觉得这歌声是从天上降下来的,从水皮子上走过来的,心中好笑的念头消失去,充满了神圣的庄严的庙堂气氛。月亮开始慢慢地蚀亏,然后天地间光亮暗淡,以致完全坠入黑暗的深渊,惟有古老的乞月的歌声,和着江水缓缓地流。

天狗默默地坐在石条上,闭住了呼吸,笼子里的蝈蝈也停止了清音。

一个人,站在了门洞下的石阶上,因为月亮的消失,她看不清走到江边的路;天狗也认不清迷失了路途的人的面目。这人在轻轻地唱着:

天上的月儿一面锣哟,

锣里坐了个女嫦娥,

有你看得清世上路哟,

没你掉进了老鸦窝,

天狗瞎家伙哟。

声调是那么柔润,从天狗的心上电一般酥酥通过。当她第二遍唱到“没你掉进了老鸦窝”,夜空里果然再不黑得浓重,明明亮亮的月亮又露出了一角,那人就轻轻地笑了一下。

“师娘!”天狗看清了这女人,颤颤地叫了一声。女人似乎吃了一惊,抬头看见了天狗,说:“天狗,你怎么在这儿?”

“我来看你乞月的。”天狗也学会了说巧话,说过倒慌了,补一句,“师娘,你唱得中听哩!”女人骂道:“天狗,你别说傻话!”

天狗看见这女人有些愠怒,而且还要再往江边去,就说:“师娘,月亮已经出来了,你还去吗?”女人迟钝地站住了。

江边的歌声渐渐大起来,台阶上的女人又和着那歌声反复唱,天狗一时便觉得女人很美。今夜心里太受活,见了师娘越发不能自控,竟使起小小的聪明,认为这些女人万不该到江边水里去乞月看月出,手艺人家里都打了新井的,井水里看月复出,那不是更有意思吗?也就接口唱道:

天上的月儿一面锣哟,

锣里坐了个女嫦娥,

天狗不是瞎家伙哟,

井里他把月藏着,

井有多深你问我哟。

台阶上的那个就不唱了,说:“天狗,天狗,你要烂舌头的!”石条上的说:“师娘,我也需要一个月亮呢。”下边的那个就走上来,站在石条边:“天狗,你可不敢胡唱,这是什么时候?你没有月亮我知道,我就是来给你师傅求的,也是给你求的。”天狗说:“师娘说的可是真话?”女人说:“说假话,让天狗把我也吞了!”说天上的天狗却与地上的天狗名字同了,女人觉得失口,不自在地说:“我都急糊涂了!”

天狗却被冲动得完全忘却了在这女人面前的腼腆,又唱道:

天上的月儿一面锣哟,

锣里坐了个女嫦娥,

天狗心昏才吞月哟,

心照明了好受活,

天狗他没罪过哟。

“天狗,你是疯了?”

“师娘说天狗疯了,天狗就疯了!”

女人立时正经起来,不理天狗,天狗就软了,恢复了驯服腼腆的样子。女人见天狗老实了,就把一些重要事托付给他。

“天狗,你师傅近日有些异样了。”

“怎么个异样?为甚事吗?”

“他心重得很。先前没钱,钱支配着他,现在有钱了,钱还是支配着他。夜里回家常唠叨,挣上九十九,还要想法儿借一个,凑个整数,就嚷道不让五兴念书……你是他徒弟,你也好好劝说劝说你师傅。”

“五兴的游泳裤还没买吗?他已经几天没去学校了?”

“没有。五兴刚才睡时还在哭,你师傅又骂了他一顿。”

“我给师傅说说。”

“你快回去歇着吧,打了几天井,也不乏?月亮已经圆了,我要走了。”

女人说罢,悄没声地走了,她汇在了江边乞月归来的妇人群里,不可辨认了。街道上一阵人声嘈乱后,堡子里又沉沉静静。天狗并没有听从师娘的话,他不回去,守着那天上的月亮,慢慢地在长条石上睡着了。

菩萨脸一样的月亮照着。笼子里的蝈蝈得了夜的潮润,鸣叫清音,天狗没有听到。

黄麦菅

“五兴,五兴!”

天狗一上堡子门洞,就看见五兴在前面街道上走,走得懒懒的,叫一声,这孩子瞄见是天狗,竟不作答,转身钻到小巷去再不出来。天狗觉得奇怪,偏是个好事的鬼头,追进巷里,五兴面壁而站,拿指甲画墙。

“五兴,犯什么病,叔叫你也不理!”天狗拿手去扳五兴的头,五兴却把天狗的手推开,说:“天狗叔.,你不要叫我,叫我我就要哭哩!”天狗就笑了:“你这没出息的男子汉,还是为你爹不给买游泳裤生气吗?你瞧瞧,叔拿的什么?”天狗手里亮的是一件艳红的游泳裤。

五兴却并不显得激动,抬脚就走,天狗一把扯住,知道一定有了什么事故,连声追问。五兴说:“这裤衩用不着了,我爹让我打井哩。”

天狗听了,就给五兴道着不是,怨怪自己还没有来得及完成师娘的重托,这井把式就专横独断了。“五兴,我给师傅说去,我和他打井能忙得过来,用不着叫你回来!”

五兴说:“我爹不会见你。”

天狗说:“这你甭管,师傅在家吗?”

五兴说:“爹不让我说给你。”

五兴虽小,却有他娘的德行,看着天狗,眼泪就流下来,天狗骂他“流尿水儿”。这孩子却说:“天狗叔,你以后还让我去你家玩蝈蝈吗?”天狗点了点头,取笑这小东西尽说多余话;五兴却跑出巷再喊也不回头了。

天狗一脸疑惑,来到师傅的家门口,菩萨女人脸色有些浮肿,出来招呼他,当下心里着实慌了。说起五兴的事,女人长长出一口气,一脸苦相。

“师傅呢,他怎么真的就不让五兴念书了?”

“他在来顺家打井,一早就走了。”

“师傅不是说要等来顺家请吗?”

“……”

“怎么没给我吭一声?”

女人看着天狗,说:“天狗,你一点还不知道?”

“出了什么事?”

“他现在不是你的师傅了。他说他好不容易学了打井这手艺,不愿意让外人和他在一个碗里扒饭,要挣囫囵钱,就让五兴替了你……”

“这是真的?”

女人说:“……昨日一早到今天,我就盼着你来,又害怕你来……”

天狗站在那里没有说话。他的眼睛避开了女人的脸,从口袋里摸出烟来点上,发现太阳光的照射下,落在地上的烟缕竟红得像蚯蚓的血。

矮墙那边的邻家院子,媳妇在井上吊水,辘轳把儿发出吱扭扭的呻吟。

“你把那裤子退了吧,天狗,你也再不要来见他,你墙高的大人,有志气,也不是离了他就没得吃喝的……”

天狗看着女人的痛苦,反倒不感到自己受了什么沉重的打击,越发懂得了这女人的好心肠,就沉沉静静地对女人笑笑,说:“师娘,这没啥,师傅这么做,我想得开,我不恨他。他毕竟还领了我一年时间。现在我要离开他了,只是担心让五兴停学去打井,这终不是妥事。五兴还小,总恋着这裤子,就留给他,我还是要常常来这边呢。”

女人很感激地送天狗出来,过门坎的时候,掉了几滴眼泪。槐树上的一只鹁鸽在叫,女人说:“天狗,这鸟儿叫得真晦气,你将他撵了去。”天狗最后一次听师娘的吩咐,一石子将鹁鸽打飞了。鹁鸽飞在他头上的时候,撒下一粒屎来,落在他的肩上。女人一边替他拍去,一边说:“你再找找别的什么事干干,男子汉要有志气,要发狠地挣钱,几时有了钱物色了女的了,过来给我说一句,我给你料理。”

天狗苦笑笑就走了,但他并没有回去,却极快地走过了街道;他害怕街道上的人看出他的异样,信步出了堡子,一直上了后山,睡倒在密密的黄麦菅草丛里。天狗长久地不动,想心思。

山梁上有割草的人,拉长着声调在唱花鼓:

出门一把锁喂,

进门一把火喂。

单身汉子我好不下作喂。

床上摸一摸嘞,

摸出个老鼠窝嘞,

单身汉子我好不下作嘞。

锅洞里捅一捅哟,

捅出个大长虫哟,

单身汉子我有谁心疼哟。

天狗想,这单身汉子真恓惶,我天狗离了师傅,没有了惦我牵我的师娘;先前也是糊糊涂涂过了,好容易得到了一点女人的疼怜,从此失去,往后的日子怎么过呢?

山坡上起了风,风在草丛里旋转,天狗被黄麦菅埋着。草原来并不纷乱,根根纵横却来路清楚,像织就的一张网,网朝下是套住了他天狗,网朝上又套住了天。黄麦菅在风里全部倒伏之后,天狗就显现出来,他又在作想:“钱真是个坏东西,没它的时候,它让人狼狈不堪;有了它,它又这么无情地害人。”想着,心里闷闷的,天狗不是有愁睡不着的人,恰巧相反,越愁闷越瞌睡,竟睡着了。

远处的天边有了沉沉的雷声。

但雨并没有落下来,天狗一觉醒来,听见了一片快乐的清音。原来,他的腿上、胳膊上、整个胸膛上,爬满了绿翼红肚的蝈蝈。蝈蝈是不生分他的,顺手捉了几只,装在口袋里。天狗静静立了一会,突然获得了一种豁达的心境,就自己给自己那么笑笑,完全又是一个往日的天狗了。

在天狗的屋子里,天狗是不缺吃的,也不缺喝的,他只是缺钱没能娶个女人。天狗虽然没读过小说,但小说作者编造的那些故事,也有些能在天狗的生活里发生。比如,当他在蚊帐里躺着,喷出一口烟去,蚊帐顶上的蚊子在烟里翻动,天狗也会把蚊子看作仙鹤,消受那翩翩飞翔的乐趣。这时候,他就想起许多事,甚至骂过师傅,虽然师傅已不是他的师傅,但天狗惦念的却是师娘。故隔三隔四,天狗仍要去那个家的。

天狗有一件宝贝越来越不能离身,这就是蝈蝈笼子。每每一到这家门口,就戳弄得蝈蝈嘶嘶地叫,喊“五兴,五兴”。喊的是“五兴”,跑出来的却是另一个人。

“天狗,又是什么好蝈蝈?”

“师娘又忙甚事了?”

师娘说:“天狗,玩蛔蝈可不是大人的事,你不会干点儿别的赚钱营生吗?”

天狗又总是腼腆地笑笑,心里却说:“蝈蝈不是大人玩的,有做了孩子娘的却爱看嘛!”

“师娘,你要我干什么营生呢?”

“你是男人,你倒问我?!你攒不下钱,就是攒下了,这么浪荡上了心,看哪个女的嫁你,女人最小瞧浪子呢!”

这话说得正经八板,天狗就不言语了。

天狗十天里再没到师傅家来。他睡在自家的土炕上,百无聊赖,唱堡子里流传了几代的一首情歌:

庭当门上一树椒吔,

繁得股股儿弯了腰,

我去摘花椒。

长棍短棍打不到吔,

脱了草鞋上树摇,

刺把脚扎了。

叫声姐儿来把刺挑吔,

狠心的拿来锥子刨,

实实痛死了。

这歌子不能说是给师娘唱的,但也不能说不是给师娘唱的,反正天狗可下了决心,要正经地干一样营生。他去拜木匠为师,木匠拒绝了;去拜泥瓦匠,泥瓦匠也不收他。匠人们有自己的儿子和女婿。在现今的农村,他们要保护和巩固他们自家长久得以富裕的手艺。于是,天狗索性带了全部积存,上省城去了。

在堡子里,天狗是能人,能说能道能玩;到城里,天狗则不行。街道宽宽的,天狗却贴墙根走,街上谁也不认识他,他也眼睛羞羞的不敢看别人。师娘老说他是白脸子,在这里,天狗的脸就算不得白了。在城里人的眼光里,天狗是个十足的“稼娃”。

当然,这一切袭来的惊恐和羞耻,主要来自他天狗自身。他也意识到了自己来到这个地方,首要的是自己得战胜自己。天狗可不是一名哲人,这种思考却大有哲学意味。

“城里的女人都是仙人。”天狗夜里睡在旅馆,脑子里充满了白天的见闻。“师娘才是一个女人。”这鬼念头一占据头脑,天狗就有天狗的逻辑。“仙人是在天上的,供人敬的拜的,女人才是地上的,是水,是空气,是五谷粮食。”天狗需要的是师娘这样的女人。

那一张菩萨脸是他心上的月亮,他走到哪里,月亮就一直照着他。第三天里,他看见许多人都在一家商店抢购一种衬衣,衬衣极其便宜,他便想到若买一批回去,一件加二元钱,堡子里的人也会一抢而空。天狗凭着山里人的力气,挤到了柜台前,但掏钱的时候,才发现钱被人偷去了。

天狗痴了,坐在车站独自流泪。无钱做营生,无钱买返回的车票,而且肚子饥得前腔贴了后腔。饥不择食,天狗沦落到去附近的食堂吃人剩饭。食堂服务员恶语相赶,他道了原委,一个女服务员才同情了他。

“那你怎么回去呀?”

“我不知道。”

“你愿意在这里帮忙刷碗吗?一天付你二元钱。”

天狗的命好,又遇到个菩萨女人,他于是作了临时工。

天狗干活是不偷懒的。但刷洗用的是抹布,连个刷子也没有。问起女服务员,回答说,城里什么都有,就是缺这玩意儿。天狗就笑笑,认为城里还是有不如山里的地方——那堡子后边的山上,满是黄麦菅草,将草根扎成一束,他们世世代代就用它刷洗锅碗。但天狗没说出口,怕人家笑话。夜晚,食堂关门,别人下班,天狗就睡在车站候车室椅子上。

这天食堂关门之前,天狗以挣得的钱买了酒喝,喝醉了,趴在桌上成了烂泥。店里的人都怨怪这山里人。那女服务员则一一劝说,末了一个人守着店门等他醒来,因为让一个临时帮小工的夜宿店里,店规是不允许的。

天狗醒来,已是半夜,他已躺在了三个长凳拼成的床上,床边坐着一个娇小的女人。

“师娘!”天狗叫。

“还没醒吗,又说醉话!”

天狗立即就全醒了,从床上坐起来,悔恨交加,不敢看女服务员。

“这下醒了吗?”

“真对不住你……”

“醒了就好,你到候车室去吧,我也该回去了。”

女服务员锁了门。对于她的温柔、宽容、同情,天狗非常感激,同时,也只感到自己作为一个男子汉的无能、龌龊、羞耻。

“我明日该回去了。”天狗说。

“车钱够了吗?”

“够了。”

“回去也好,你往后寻个事干吧,喝什么酒呢,你走吧。”

天狗却并没有走,木木讷讷地要说什么,却说不出来。天狗突然拙口了。女服务员已经走远,他才发急地叫了一声:“我还想来的!”女服务员回头说:“还来?”他说:“你不是说城里缺锅刷吗?我们那儿满山都是黄麦菅,用根做刷子好使着哩,我回去做一担来卖,行吗?”女服务员眼里放光了:“这倒是门路,光城里饭店就需要得多了,天狗寻着钱路啦。”

天狗回到堡子,当真就在后山上挖黄麦菅。山上的草窝是养天狗的心的,他可以打滚,可以赤着身子唱,还有在他身前身后飞溅呜叫的蚂蚱、蝈蝈。

一担刷子,果然在城里卖了好价钱,城里人不知这是什么原料做的,问天狗,天狗不说。再一次回到堡子,又是在后山上刨草根。

山上来了好多孩子捉蝈蝈,五兴也来了,他当了小小的手艺人,说:“天狗叔,你好久不去我家了。”“我进城了。”“进城要花钱,你有钱了?”“我也是手艺人。”“什么手艺?”“编刷子。一个卖二角钱。”“天狗叔有钱了,就不到我家去了。”

天狗听了,心里就隐隐作痛,问道:“五兴,你娘好吗?”五兴没听见,跑到一座坟头上嚷叫发现了一只红蝈蝈。

天狗突然很想五兴的娘,是这菩萨的话,才促使他天狗到城里寻了活路。当他再一次从城里返回时,就去了师傅家。

井把式并没有不好意思,因为天狗现在也是手艺人了,也挣了钱,做师傅的心里也就不存在内疚不内疚。女人是喜欢的,多少显出些轻狂,待天狗如贵宾,吃罢饭锅也不洗,坐在炕沿上和天狗说话:

“天狗,城里是什么鬼地方,烂草根也能卖了钱!”

“师娘,明日你也去刨黄麦菅根吧。”

“我的爷,你好不容易寻了一个钱缝,我就挤一条腿去?”

“山上有的是草,城里需要得又多,我还怕你夺了我的饭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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