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夏天很快就来到了，尽管这里是众人皆知的春城，到了夏天，太阳却是烈了，照到木头上能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女人的脸也被阳光吸完了水分，皮肤像放久了的苹果皮。
应红收到了家里的来信，信是父亲执的笔：
你近日好吗？学习顺利吗？工作紧张吗？你一个人在外要多注意身体。
这几天我从报纸上看到华东一带遭水灾了，太湖的水位已经超过了警戒线了，水如果再涨，上海就难说了，昨天从电视上看，水真不小，你也看到了吧。不知你们那里下雨下得大不大，前一阵子我们这里也连着下了好几天的雨，玉花江的水倒是没有涨起来，但是变浑了，远远的看上去像一江红色的水。不知道你还有没有这个记忆，水红了是因为紫溪山上的泥巴被冲进江里来了。昨天雨停了，太阳又火辣辣的，那些被雨水淋成了稀泥巴的地，今天看见就已经开裂了。
还有，前几天看电视，看到哈尔滨的一个“黑帮”被政府镇压了，应该镇压，这些人已经无法无天了，成了一个很大的势力，还有一张关系网，当地人是又恨又怕，根本就没有人敢管。现在生活条件是比过去好多了，但是社会治安倒是不如以前了。跟你说这些是要你多注意，女人在这个社会上更容易成为被伤害的对象。
家里一切都好，你妈主要负责照顾金花，现在金花谁都不要，就要你妈，你妈把她惯得不行，她要月亮决不会给她太阳，你妈的心情也是可以理解的，她总觉得金花可怜。金花该上幼儿园了，你妈又舍不得。不过孩子很可爱，有了她我们家也就有了好多快乐了，铺子上有小琴守着。
应明生意做得不错，他买了一辆“雅马哈”摩托车开着，有一次他还带了我在玉水城里兜了风，下次你回来也让他带你兜兜风。他和赵丽也很好，你不用挂念。应辉来信了，说他很好。我已经给他写信，让她给你写写信。我每天看报纸用的时间比较多，除此之外就是伺候我那些花，花又增加了几盆，是老鞠给的，他现在也是每天弄弄花，我们两个经常在一起研究一些花木嫁接的技术。前两天我们还拿了工具到花果山去了一次，挖了一些树根回来。现在院子里的花盆都放不下了，我放了几盆在屋子后面，都是一些不太名贵的品种，丢了就算了。
你妈有话要跟你说，我让她接着写就是了，她不干，非要她说我记，真不讲理，你妈是越来越不讲理了。（看到这里应红忍不住咯咯笑了。）下面就是你妈说，我记的：
应红，家里都挺好的，你爸爸都已经写了，你就放心。金花很好，为什么没有让她上幼儿园是因为前些日子传玉水机关幼儿园流行一种病，好多本来上幼儿园的孩子都被接回家了。我想也不急这几天，等过一段时间再送也不晚。应明现在已经看不起我的小本生意了，不过他做的就是比我好，我没有那个精力了。他有时也够混的，对人家赵丽发脾气，他也不是真的，还逗着玩呢，赵丽都到我们家里来哭了几次了，你看，都结婚了，还像孩子一样。你爸爸说我在说废话，他不耐烦了。我就是想和你说，你自己要重视自己的个人问题，前几天金花又问了，我爸爸怎么还不回来啊？我还是骗她，但这也不能长。趁着你现在在昆明，那里选择的范围比玉水大，你也还年轻，要抓紧。好了，我就说这些了。
小红，今天就写到这里，有事来信。
应红收起了爸爸的来信，她笑过了，又觉得鼻子酸酸的，又拿出了信再看起来，看到那些妈妈的话，她又笑了，她想在妈妈眼里她就好像嫁不出去了一样，她自己还觉得没有那么严重呢。她想了那样的一个人，高大英俊，有责任心、有事业心，特别疼爱金花的那么一个男人，如果没有了这些条件，她倒是不想勉强了。她甚至相信了有这样一个人存在，只是他们还没有相遇。
二
有一天，唐秘书到了学校，他没有像往常一样直接到王美琴的宿舍去，而是等在了应红他们教学楼的下面，应红一出来就被他叫住了，应红吃了一惊。唐秘书那一天穿了便衣，上身是一件米色长袖衬衣，下身是一条藏青色裤子。衣服扎在裤腰里，他的腰并不粗，这样穿着很适合他，感觉他年轻了。他微笑着看着应红，两只手叠放在肚腹前面，整个人的身子向后靠去，下巴像是抵在锁骨处，两片嘴唇紧紧的合在一起，嘴角的一边被拉成了一条长长的槽，他的眼睛眯成了一条弯曲的缝隙。他就这样看着吃惊的应红，像是他把应红的心底都看到了一样。
应红不好意思了。说，你……你怎么会在这儿？
唐秘书躬了一下后背，像年轻人一样挺直了起来，说，我没事，来看看我们的研究生。
应红想起他总叫自己大学生，现在又成了研究生，倒有些不好意思了。
接着，唐秘书问，下课了吧？
应红点点头。
唐秘书又问，没事了吧？
应红还是懵懵懂懂地点点头。
唐秘书听了，把放在肚腹前面的双手夸张地一甩，接着做了一个大甩臂的动作，说，走吧，跟我走。你到昆明这么长时间了，我也该陪你出去玩玩了。你也要劳逸结合嘛。
应红跟了唐秘书走着。她有些感动，不知道为什么，心里觉得热热的。这是一种久违了的感觉。自从上次唐秘书悄悄地抓了她的手以后，她就觉得这么一天迟早都会到来的。
他们出了城市，应红觉得他们要到的是一个遥远的地方，路的一侧是高山，另一侧是一望无际的田野，风吹进了车里，很清凉的拂在脸上，应红眼睛看了外面，她没有说话，她的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甜蜜着，又紧张着。应红总有一个感觉，今天的出行并不是一次普通的出行，总有什么事情是要发生。
在她的身边坐着的男人给她的感觉永远是安全的，她从第一天见到他，就把他认定是最可靠的人，她生命中的第一个男人是他，他是她在豆蔻年华中的一段华彩的旋律，他的影子进入她的生活，她在心灵隐密的空间里原来是藏了这么一个男人的。
应红的目光在那些田野和树木上划过，就如那些往事一样，一幕幕在她的脑袋里走过。男人像是知道了她的心思，也不去打扰她。
有一会儿，在过一个煤场的时候，汽车的轮子扬起了黑色的尘埃，应红进入遐想太深，根本没有注意到，唐秘书不动声色地把窗户的玻璃拉上，把黑色的尘埃挡在了外面。应红的心紧了一下，整个身子热了，一种被实实在在关心着的温暖，漫过了她的全身。
他们到达的目的地是植物园，那里种了各种各样的树，分了很细的种类，他们到了小果园，所谓小果园就是种了一些很珍贵的果树，唐秘书告诉应红，“文化大革命”那会儿，他们部队在果园里住了很长的时间，说是劳动锻炼，实际上是躲进这个世外桃源来了，保护了不少的老干部，其中也有窦志强的父亲。又提到了窦志强，应红底下了头，赶紧走了几步，唐秘书跟了过来。
果园里有枇杷树、梨树，樱桃树、李子树，这个时节正是结果子的时候，只是枇杷树上的枇杷还青绿青绿的，李子已经饱满，再有几日就该透黄了，樱桃正红，星星点点掩映在一片翠绿之中，很好看。应红在前面走着，唐秘书跟在后面。唐秘书换了话题，他向应红介绍着各种果树的性能、品种，他说得头头头是道，就好像他是一个种果树的老农。
应红听着，心里是佩服着这个男人，不是他的这些农科知识，而是他身上那种厚厚的感觉。走着走着两人并肩走到了一起，那是鹅卵石路面，走着走着两人的肩会不小心碰在一起，起初应红还莫名地心跳加快了一阵，走着走着心里像风吹过了的水，平静下来了。唐秘书说，真想不到啊，大学生……唐秘书的话立刻让应红进入了一条时间通道，她看到了那个十七岁的她，也看到了那时的唐叔叔，仿佛一切都在瞬间变化，一切都成为过去，在那一列奔驰的列车上……应红突然转了身子，问唐秘书，你……你那时不是说你叫水火寅吗？
唐秘书笑了，说，你真信了？
当然，谁想到你还会骗人啊！
不，不，不是骗人。谁知道你会记住呢？要早知道你会记住，就都给你写纸上了。
你是不是每次都这样？
唐秘书说，不完全是。说起来还是一个笑话呢。有一年，我到外地出差，坐火车，在车站遇到一个女人，带个孩子，说是回家的路费丢了，我给了她二十块钱，她让我留下地址，当时，我想没准她能写封感谢信到部队，领导还能评我为学雷锋模范什么的，私心挺重的，是吧。我就把我部队的地址代号写到一张纸上交给了她。没想到，十多天以后，我收到回信了，信并不是这个妇女写的。内容大概是说，你爱人领着你的儿子在某某火车车因为钱丢了，我帮助了她。那时我只是一个普通干事，还没有结婚，后来我明白了，我帮助过的那个女人，打着我这个真正军人的旗号，到处行骗。后来来信像雪花一样地飞来，搞得我们单位的人都知道我有个老婆一个儿子整天在火车站要钱。
应红听了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弯下了腰，说，真的吗？
唐秘书一脸的正经，严肃地说，真的。
应红笑得更厉害了，说，后来你就不敢了，遇到我的时候，你怕再搞出一个与地方女大学生的桃色新闻来。
唐秘书说，不，不，不是这样的。
应红也忽然觉得自己的话没有说对，一下子停止了笑，羞涩地低着头。俩人又继续向前走着，路两旁不断地有树枝横在他们的眼前，或是唐秘书用手挡开了，或是应红伸出了手，有一下俩人的手在一根树枝上碰到了一起，俩人都好像叫毛毛虫蜇了一下似的，一下子缩了手。
唐秘书停止了脚步，挥了挥手，说，你走前面。
应红看了看他，唐秘书的目光躲闪开了，应红却一下子转了身怔怔的对着唐秘书，她张大眼睛，黑黑的长睫毛翘了起来，密密地像一把鹅毛扇，她的目光直直地看着唐秘书，说，为什么？
唐秘书的目光又在应红的脸上一闪，支吾着，你……你真是很特别。
一句话把应红说得低下了头，她极不情愿地转过了身子，悻悻地走在前面。唐秘书走在后面，说，你的变化挺大的，不过我总感到你还是当年的那个女孩子，那一次火车都要开了，你突然说口杯还在水台上，还记得吗？
应红的心是被拨弄了一下，心想自己怎么会忘记呢，那还能不记得吗？再怎么说，也是自己生平接触的第一个男人。她的眼前仿佛又出现了在一阵烟雾以后，一脸灿烂站在自己面前的那个军官。她像是忽然一下看清了自己的内心似的，她有些慌了，那个形象存在于自己的内心，叫岁月盖住了，叫经历挡住了，可是一切都像是一些尘埃，一抖落，又现出个清清楚楚。
应红头也不敢回了，自顾自向前走着。
到了樱桃树下，应红继续走着，唐秘书叫住了她，停住！大学生，来。
应红突然停住了，那种熟悉的语调空气一样，一下子罩住了，把她罩在了过去的岁月里，她向后转身，看到唐秘书手里举着一串樱桃，有四五个的样子，应红站着没有动，她站在过去的岁月里，她看着唐秘书向她走近了两步，说，这棵树上的樱桃可甜了。
时光忽然箭一样地穿透了岁月的尘埃，把应红实实在在地摔到了现实的面前，应红赌气一样，说，那你吃好了。说着就转身要走。
唐秘书一急，伸出了另一只手，一把抓住了应红的右胳膊，应红猛地转过了身，唐秘书又惊慌地甩了应红的胳膊，目光在应红的脸上又一闪，应红看了他一眼，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弯下了腰。唐秘书鼓了勇气，靠近了她，然后把她搂住了。
三
他们就这样进入了一种特定的情感世界里。
他无疑是优秀的，他成熟、深厚，他吸引了她，把她带入了一个新的境地。在后来的日子里，她的脑海里所有的空间都被他占有了，她在想到他的时候就发呆，她凝视着一个地方，那地方就成了那个男人的样子，她的身体颤抖起来，她的目光也像水一样柔和地荡漾着。
应红有了新的去处，她没有立刻把这件事告诉王美琴，她不知道为什么会瞒了王美琴，她甚至对王美琴撒了谎，她说她在外面找到了家教，每周两次上课。她借了这个谎言，每周两次和那个男人秘密约会。那个男人专门为此找了一个地方，那是一栋孤零零的小楼，在盘龙江边上，他们上了楼。应红第一次随了唐秘书到这里来时，是一个大白天，外面满世界地撒着阳光。她站在一扇窗户的后面，透过一层纱质的窗帘，她看到了那一条江水，它就在小楼的后面，从江畔生长了茂密低矮的喜潮湿的植物，像是从来没有人走过。应红问道，这是什么江？男人回答她，盘龙江。
应红低吟道，啊，这也是盘龙江吗？她的声音被从后面抱住她的男人掩盖了。
男人抱住了她的腰，她的身子顺势向男人靠去，男人的手就向上移动着，到了她的胸前，停住了，再用力抓住。她扭动着，像盘在男人身上的一条蛇，后来，她再也忍不住了，猛地转过了身，挤进了男人的怀里，像是男人是可以穿透的。她被男人簇拥着，向一张床靠近，最后，他们一起跌在了床上。
应红进行得淋漓尽致，她贪婪地要着。从盘龙江上起的风，轻拂着那一层纱质的窗帘，窗帘像床上的女人一样，在激情中摇曳着身子。整个屋子里一片明亮，光线甚至有些耀眼睛，女人光洁的皮肤像丝绸一样闪着光芒。
那是他们的第一次，应红的脸色红润了，像花朵终于有了水的滋养。他们并没有立刻离开床，她的头放在了他的臂弯里，她把鼻尖蹭到他的腋窝处，那里有男人茂密的黑色丛林，有男人特有的味道，她贪婪地吸着。男人用自己的大手，在她的脑袋上一下一下梳过。
江的对面是一条喧嚣的菜市，因为有了江，一切喧嚣离他们都太远太远了。
屋子里白亮白亮的，什么东西都能看得一清二楚，包括女人的身体。她喜欢这样，在这样明亮的光线下做爱，其实她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尝试，她甚至连想都没有想过。可是，一开始她就喜欢了，她还发出了声音。那个男人鼓励她，男人告诉她这里没有任何人能听到，这是一个奇特的地方，这个房子也一定不是属于现在的，有很长的历史。墙壁是白色的，有了旧的感觉，地板是木质的，原来上了猩红色，那是一种很艳丽的色彩，现在已经黯淡了，有了岁月的痕迹。他们躺着的床是一张木床，前后都有护拦，护拦上雕了花，是牡丹，有开的牡丹，也有花蕾的牡丹，还有牡丹的叶子，大大的，铺排着，四只床脚是圆柱形的，还是用了猩红色，还是在岁月中黯淡下来了。床上的东西是新的，放了席梦思床垫，是这个时代的人喜欢的，它有一种坚硬的柔软。枕头是蓬松的，像电影里看到的那样，这里处处要跟了潮流。所有的床上用品都是一个颜色的，成套。
当然还有一张桌子，机关办公室那样的，三个抽屉、两个柜子，还有一把椅子，也是见过的。男人跟她说，准备去买一套沙发，男人说那样才像样一点。她听着，没有说话。她不知道这个地方对她意味着什么。
他们是约定好时间的，当然，他们一人拿了一把钥匙，她从来没有在不是约定的时间来过。但是，她是在等待着，也是在盼望着的。她心里想着那个日子，从来没有出过差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