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家乡很穷。我住的生产队,二百多号人,只有三间公屋,一间装粮种,两间栓耕牛。有一年的一场暴雨后,公屋的前墙就不守了规矩,裂了,缝隙很大,要倒的样子。队里群众都想再盖几间新的,可太穷,盖不起。那时,队里的一个男劳力一天挣10个工分,1个工分值2分钱,价值是可想而知的。公屋出现裂缝,群众着急,队长赵保山更着急。他满眼血丝,一脸愁容,没几天,一个三十多岁的汉字,一下子就让焦虑给揉成了一个苦脸的核桃样。他一连几天不声不响,也不再到田间干活,焦灼的脚步一个劲地往堰南的断桥上迈着。到最后,他便决定:队里所有男劳力,每人发两斤大米,饱吃一顿,然后去断桥上抬那根又粗又长的石条。
石条抬回后,群众才知道队长的意图,就齐心协力地把石条给竖了起来,一小半深埋地下,一大半贴着公屋的前墙而立,顶端撑着房屋的脊梁。从此,公屋就安分守己,再没了倒的念头。群众皆大欢喜,都夸自己这位不爱说话的队长有点子。
赵保山长得憨像,言语寡,脾气倔,面部冷冷的,整天不会笑的样子,很能镇人,但心眼很好,谁有难他拉一把,谁有事他帮你办,从不拿架子,说空话。不论大事小事,也不论大人孩子,只要找他,他都认认真真地给你办。办好了,也就办好了,从不要求报答什么,用现在的一句时髦话说,就是只求付出,不求回报。他同情弱者。队里有一户没儿没女的老人吃水挑不动了,他挑水时总是先给这户老人挑一担然后再挑自己的。寡妇张大嫂领着两个孩子和一个老人过日子,生活十分艰难。一次他听说张大嫂一家十多天没米吃了,尽靠槐花和野菜度日,两个孩子已经在外讨饭了,老人也饿得爬不起来。他赶紧与家里人商量,把自己已不多的粮食先拿出一部分来送给张大嫂,然后又挨家挨户地给张大嫂筹集粮食。有一次我给队里放牛,因力气小,犟不过牛嘴,牛就肆无忌惮地贪吃了临队的庄稼,我吓得大哭,却哭来了临队的社员,把牛给牵走了,让家里大人去牵。家里大人去了却牵不回来,要赔偿。大人就对我出气,前后左右地撵着我打。好在队长来了,批评了我家大人,然后自己去临队里把牛给牵回来了。他在队里威望很高,人人都很佩服他,敬重他,从不对他称名道姓。老年人称他“俺队长”,晚辈人都叫他“大叔”,“二伯”的。谁家有了矛盾,吵嘴打架闹得不可开交了,最后总要找他去评断。怪得很,他一去也就那么三言两语的,便给解决了。我们孩子在一起玩耍时常常为某一件事争论不休,一方到了理屈词穷眼看要输的地步,便忙抬出“这是俺赵伯说的”,或“这是俺赵叔说的”,就马上转败为胜,一语定乾坤。
“文化大革命”中,两派武斗,打得很厉害。“井冈山”一派的小头目来找赵保山,叫他带领全村的群众加入“井冈山”一派;“良师”一派的小头目也来找赵保山,让他带领全村的老少爷们加入“良师”一派。可赵保山哪一派也不参加。他说:“俺队的社员(那时把群众叫社员)只会种地,不会打架。”结果大队革委会的两派头头不谋而合地把他的队长给撤了。撤了也就撤了,他不气不恼,该怎么干还怎么干。群众谁家没粮了,他还是帮助谁家借粮;谁家没柴了,他还是帮助谁家找柴;就连谁家的鸡丢了,他也努力地帮助去找。人们还像以前那样尊重他、爱戴他,不管家里有什么大小事都去找他评判。“文化大革命”的武斗结束后,上面派来了工作阻,了解到生产队的情况后,又让赵保山当了队长。让他当,他就当,也不嫌虚推让,更没个架子。那个时期的会多,一开会,赵保山就端着一个凳子往公屋石柱跟前一放,背靠石柱,两手往袖筒里一抄,闭着眼睛打瞌睡。讲话的人看他这副样子就来了气,猛叫一声他的名字,他却不惊不动,眼也不睁,漫不经心地说:“听着呢。”气得讲话的人都没了脾气。工作组的人员轮流把国际国内、党内党外、大江南北、长城内外的大好形势讲了一遍后,就让他讲。他顿了半天,说:“我想说的,你们给说了;我没想说的,你们也给说了,我还说啥呢?确实没啥可说了。就这样吧。”一次逼急了,他干脆说:“我是个大老粗,实在讲不好话的,你们就不要捉我这只老公鸡下蛋了。”为了证实自己说的是实话,就冲着身旁的妇女队长说,“不信?你们问她,我粗不粗她知道,她最了解我。”没想到一句无意的大实话却闹成了天大的笑话,很快便在社会上流传开来,差点出了人命。
住队工作组一共4个人。谁对赵保山都有指使的权力。时间长了,他也就疲软了,不听了,你说你的,我做我的。一次,一位工作组的干部等社员开会等急了,就有意无意地欣赏起石柱来。看着看着,他突然看出了问题,发现石柱上隐隐约约的有龙的痕迹,还有模模糊糊的字体,立即就警觉起来,感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对赵保山说这是“四旧”的东西,得赶快把它拆掉。赵保山说那不是“四旧”、只不过是断桥上的一根石条而已。工作组人员坚持要拆,赵保山说不能拆,石条一拆,公屋就会倒塌,种子放哪?耕牛栓哪?住队干部没想到他还敢顶撞领导,这还了得,这不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吗?一气之下,又把他的队长给撤了。
撤了也就撤了,他只能撤赵保山的职,而撤不了赵保山在群众心目中的威望。石柱始终没人去拆。工作组恼怒之下,命令群众把公屋南塘沿的一排水叶柳给砍伐了作檩条,重盖了三间。房子是盖起来了,可很快就塌了腰。水叶柳的性子软,东风吹往西倒,西风吹往东倒。没立场的,群众栽它是因为它根须多,固塘埂用的,可要用它来挑大梁,实在是用错地方了。不久,队里就开始流传了一句顺口溜:“说你中,你就中,不中也中;说你不中就是不中,中也不中。”
后来我考上学走了,从此便离开了家乡。临走那天,记得老队长赵保山送我送得最远。告别时,他从腰里掏出一小布袋黄豆,递给我,破天荒地说了一堆话。他说:“你是俺队里最出息的孩子,一定要好好地学。将来有出息了,别忘了家乡,要给家乡争气。没啥送的,这把炒黄豆是你婶婶专给你炒的,路远,可以用它压压饥。”炒黄豆我早已吃完了,可装黄豆的小布袋及老队长的话,我至今仍很珍惜地收藏着。它是我永恒的纪念,也是我人生中的原动力。生活中,每当我遇到什么挫折或解不开的事儿,我就自然而然地想起了老队长的处世为人和他语重心长的话语。
前年有位老乡到省城办事来看我,我自然就问起了老队长的情况。老乡说,分田到户以后,老队长又让队里群众给推选为队长了,一直当到现在。可喜的是生产队再也不像以前那样穷了。在老队长赵保山的带领下,队里贷款办起了大米厂、面粉加工厂,又用米糠麦麸做饲料,先后办起了养猪厂、养鸡厂,后来还把收集起来的猪、鸡粪便放在一起发酵,办起了沼气池。如今全生产队的农户都不再烧柴了,家家用上了沼气炉灶。连鱼鳖都是专门培训了的技术人员在养呢。我知道家乡的元鱼品种很好,全国驰名的。人民日报、中央电视台都作了专门报道,全国各地的养殖专业户都争先恐后地前去购买鳖种。老队长赵保山也上了电视,当了劳模,成了县里的政协委员。我听得心花怒放,实在为家乡的巨变高兴,更为兢兢业业、不声不响、老黄牛一样的老队长赵保山而高兴。俗话说,金子毕竟是金子,埋在土里也是金子,总有出土闪光的一天。
得知了家乡的变迁,更加思恋故土,就有了更浓的思乡情结,很想回老家看看。趁今年休假,我就专程回去了,并带上那个装炒黄豆的小布袋,还给老队长买了几副505神功元气袋,我知道他胃不好。家乡确实变了,最突出的表现是在住房上,过去的草房知道改革后的农村经济没有了自己的位置,就识趣地带着昨天的功绩走进了自己的历史,不见了。取代它们的,是一排排笑逐颜开的砖瓦房和那些出人头地的两层楼、三层楼。最热闹的,是池塘或堰沟了,一群群鸭鹅在春光里无忧无虑地嬉戏着,打闹着,不时地还引吭高歌,似乎在放声歌唱“今天是个好日子”!乡镇企业的机器声更是当仁不让,带着农村经济的希望在田野上飞奔。我最感到亲切的,仍是那三间公屋和石柱了。它们还是原来的样子,一点都没变。在阳光下,它们安详平静地守候在那儿,如一位慈祥的老人,在为自己的子孙后代看家护院,或在默默地回忆着自己走过的路程,或在静静地思考着自己未来的日子,或什么都不再去想,只是淡泊地、平静地安度着自己晚年的岁月。公屋的房门紧锁着,从门缝儿往里看去,空荡荡的,再也不见了我记忆中的犁耙农具,也没了各种杂物的拥挤。它早该“退休”了吧,但我看不出它“退休”后的失落来。它为什么这样从容呢?是因为有了这根石柱的支撑才这样泰然自若吗?那根石柱至今仍在任劳任怨地支撑着公屋的脊梁,坚定不移地发挥着自己内在的力量。我情不自禁地抚摩着这根镇定自持的石柱了。它从哪儿来呢?又经受了多少风风雨雨的岁月呢?它从不计较自己的荣辱、恩怨与得失,让它当石碑就当石碑,认认真真地记载着历史的耻辱与辉煌;让它做桥梁它又做桥梁,默默无闻地迎来送往着人们奔向前景的匆忙脚步;让它做支撑房屋脊梁的石柱,它又心甘情愿任劳任怨地做石柱,风吹之,雨打之,它忍者;霜来了,雪来了,它受着。它就是这样地凭着自己的才能和毅力干着自己力所能及的事,从不自夸,也从不谄媚,这种精神怎能不令人叹服呢!
我正在面对石柱浮想联翩着,忽有一位年轻女子走来,手里拿着火纸和香,见了我愣怔了一下,就不再管我,自顾自蹲下身去,把火纸与香放在石柱下划火燃烧。这时我才发现石柱下面早有一片厚厚的纸灰和没燃尽的香头。我不禁要笑了,原来村民们比我对石柱更为崇敬与虔诚,竟对石柱烧香膜拜起来了。青年女子把香与纸燃着后,边抖动火纸边说:“老队长,您一辈子没吃没喝,有钱了又舍不得吃舍不得喝。您去了,不要再像活着的时候了,请多吃点多喝点吧,我们大伙都给您送‘钱’来了。”我一惊,忙问她说的老队长是谁,她说是赵保山。他死了?他是怎么死的?!女子看我急迫的样子,便一脸惊疑地问我是谁,我告诉她我的名字,女子的表情告诉我,她显然是听说过我的,便向我沉痛地诉说起老队长赵保山的死因来。
去年夏天,家乡发生了一场史无前例的大水。洪水把防护大堤冲开了好多处,队里群众都忙着搬抢面粉厂的设备。搬着搬着,大水就上来了。人们不让老队长再搬运了,都说他年纪大了,洪水又这么猛,很危险的。可他说自己是一队之长,在危险面前退却了,别人怎么看?他一生就是个倔脾气,人们是劝不过他的,也就只好听从了。可就在众多的人们抬着面粉主机趟着齐腰深的洪水搬运时,不料一个浪头打来,把所有的抬机器的人员都给打到了,冲走了。年轻的人们力气强,先后都陆陆续续地泅水凫上岸来,可再也不见了老队长的身影。人们焦急万分,找了几天,都没有下落,大水落了也不见他回来。人们怀着沉痛的心情,把老队长的遗物——几件旧衣服作为他的遗体,埋在了这根石柱的下面,把石柱作为老队长的无字石碑,让后人好好纪念他。
我已潸然泪下了。老队长,您在哪呢?我回家乡来看您,您却走了,走得又是这样的匆忙与悲壮,怎能不让人们想念您,敬佩您呢?老队长,我给您带来的505神功元气袋你已经用不上了,我把它烧给您吧。您的胃好了吗?但愿您在九泉之下能用上一用。装炒黄豆的布袋子我还是带走吧,把友情及我对您的崇高尊重都装在里面吧,我要好好地珍藏着的。您说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