鄂陵湖我是知道的,它是黄河流域内最大的湖泊,与扎陵湖成为姐妹湖。面积为610多平方公里,海拔4000多米,比世界上最大的高山湖——南美洲的“的的喀喀湖”还高出400多米呢。鄂陵湖里有3个小岛,其中最大的面积也不足1平方公里。岛上居住着白唇鹿群。每当人们乘船上岛时,它们都会群集而来,毫不惊恐。
近了,山也就隐隐地现了出来。俗话说,有山就有水,我想也可以说是有水就有山吧。不过这里的山不像内地的山那样险峻,也不像内地的山那样连绵起伏,成群结队,而是游勇散将,有它自己的奇特了。它没有脉势蔓延,也无山基相续,似乎是在这平坦的草原上拔地而起的。车子绕了六六三十六个弯弯后,便吃力地向一座山坡上冲去。可谁也没有想到当车子冲上山坡后,鄂陵湖却突然地出现在了我们眼前。这下倒把我们一群人一个个惊得手舞足蹈了,抢着涌出车门,对着鄂陵湖大呼小叫了起来。这就是我数日来期待盼望的鄂陵湖吗?当我从遥遥万里来到你的身旁,站在你的面前,遥望这天水一色的空阔浩渺,水鸟翻飞的鳞鳞波浪时,你让我怎样来形容你呢?我只能说,你太美了,美得我不知从何说起。且不说这湖边嫩绿的芳草,争艳的花儿,奋飞的百鸟;也不说这湖畔上扬鞭驱赶着的羊群如云絮般地飘游,牧羊人悠扬的歌声气转回肠;更不说这碧蓝的湖水驮载着黄河源头升沉的日月,行走的云霞,就看一眼这波光云影天水一色的湖面,就会令人身心净化,灵魂飞升了。向导看我惊讶得定了格,就捅捅我说:“这还不是极美之时呢,待在朝阳初升或红日西沉的时候,这鄂陵湖就更加色彩缤纷了。湖面已不再是湖面,天空也不再是天空,都是云的世界了。这时的云儿一会儿红霞似火,一会儿彩云纷飞,一会儿白絮轻荡,一会儿又彩绸飘空。随着颜色变化,诞生出各种形象来,如仙女在翩翩起舞,简直是瑶池仙境的胜景呢。”我放眼远眺,云果真如此。烟波浩渺的湖面上朵朵洁白的云絮,正在缓缓地浮动,悠闲而舒缓地变化着身姿,你可以想象出你所需要的各种形象来。湖面上水波荡漾,细听,能听到鸟的叫声了。它们是从哪儿来,要到哪儿去?也许是要到牛郎织女家去吧?这倒让我想起了唐代大诗人刘禹锡的“九曲黄河万里沙,浪淘风簸自天涯,如今直上银河去,同到牵牛织女家”的诗句来了。出奇的是诗人的浪漫想象却逼真地把河源这天地难分、天水一色的奇异景象给再现了出来。
我站在湖边,观景平眺,被这空前胜景吸引得依依不肯离去了。竟情不自禁的蹲下身去,用水洗手洗脸,然后饮之,水质甘甜味长,也不碜牙凉肚,胜似玉浆,又没一点污染,真正的天然矿泉水了。而此时,我却为鄂陵湖抱不平了。这么个风景秀丽、物华天宝的湖泊,盛产着尊贵的皇鱼、银鱼等多种鱼类,还有冬虫夏草为它点缀,鹿群羊群锦上添花,水质纯洁清幽如之甘露玉浆。它敞着口儿,让甘露涓涓流出,去滋润大地,抚养万物。正是因为有了这涓涓流淌不息的甘露,才孕育出一条养育人民的黄河来。可几乎人人都知道黄河,而又有多少人知道这鄂陵湖呢?更不说对它的开发和利用了。这可真是天地之大不公矣!我又转念一想,这样也好。它虚怀若谷,坦坦荡荡,不为功利名声而所累,也不为人们对它不知不解而所悲。它就是它,永远是那样的坦荡,那样的旷达,而又是那样的明净与纯洁,这是何等地淡泊与超然啊!
五
在草原上走了那么久,连一个人影都没看见,心里不免就生出几分寂寞,并还有几分的恐惧了。车子顺着湖边七绕八拐的,一会儿高了,一会儿低了,如一个磕头虫儿,爬呀,爬呀,似乎永远也走不完这绿的颜色了。我从内地第一次来到这深如大海的草原,真是越走越感觉到它的深不可测,越走越感觉到它的空阔辽远来。在内地,人口密度已经到了无法承受的地步。要到商店去,人挤人,会把你从这个柜组挤到另一个柜组去;马路上,恰如蜜蜂归巢,下班的人群乱纷纷扎着堆儿地涌动。污浊的空气把街上的树叶花草都给呛蔫了,人还能长寿吗?如要是能把这些人员分流到这里来一部分,那该多好,互补两个天地的密集与空旷。车子继续向前走着,向导说已走到鄂陵湖与扎陵湖之间的山地上来了。前面出现了几个白点,渐渐地近了,就认出了那些白点是帐篷。我们终于看到有人住的地方了,心中不由得一阵激动。帐篷的中间建造了一座新塔,用石块、白灰砌成。高大、粗糙、拙朴,透着一种庄重与神秘。塔身白色,孤伶伶的,与世无争,目标直对天空。车子就好像受了它神灵的牵引,朝着它的方向直奔而来了。
这里的确是块美丽的地方,三面青山,一面湖水。天光云影,山湖水色,全都有了。几只高大肥壮的牧羊狗远远的发现了我们,立即警惕起来,同心协力的朝着车子狂叫了,把它们的主人从帐篷里一一地通知了出来,商量着看如何与它们的主人一起来对付我们。这些狗儿确实个个都是灵物儿,看到我们与它们的主人没有它们想象的那种敌意关系之后就撤去了警觉,三三两两地围了过来,绕着车子撒欢,讨好地汪汪叫着,十分的令人爱了。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真正的藏民(我在武汉上学时见过穿着藏袍买药的汉民)。他们身着藏袍,腰束绳带,体格健壮,眼睛生光,肤色黑亮,牙齿却出奇的白。这是高原山水与太阳馈赠给他们的一种强悍的颜色吧。他们一张嘴,全说藏语,叽里咕噜的,一句也没法听懂,这实在是为难了我。好在还有几个人会说简单的汉话,我就认为了知音,忙急切切地对他们开始了采访。
我就近选了一家,一掀帐篷门帘,一股强烈的气味把我几乎给顶呛了回来。没法,只好退了出来。
采访的最后一位是叫巴扎错的中年人。他是这里的名人,家大人多,光孩子就有五个。他纯朴厚诚,慈颜善目,给人一种安全感。他语言不多,语调有力,极为实诚。他说他家平均每人有80只羊,3头牦牛,4匹马。生活比原来是富裕多了,就是钱多了却又没处花。草原、大山把他们遮掩得太严了,一年也走不出草原一次,也许终生也走不出这大草原了。于是他们就把钱财全给了神灵,买佛珠,造佛塔。佛珠在他们的头顶、脖子、手腕上到处闪光。一串佛珠,三千两千的不奇,一万两万的也是常有的事。建造塔寺,他们自己是不建的,只是出钱,让内地的汉民(大都是青海、甘肃的人)来建造。汉民在这里挣钱,一干就是一年两年,甚至时间更长。时间一长,就与他们有了感情,相处如兄弟,甚至就干脆在这里娶妻生子,成一家人了。
有善就有恶,这里的狼是很多的。巴扎错说昨夜他的一头牦牛就被狼群给吃掉了。狼群来时都是夜晚,牧羊犬对付单个的游荡狼还行,可对付群狼却无能为力了,只能远远地躲在一边,恐惧地汪汪叫着,惊起主人起来用枪驱赶。
在这里,时间一久,高原气候就开始欺生,我身子发困发软,四肢疲乏无力。出气如吹火,走路似丢魂,腿脚都抬不动了。脑袋先昏沉,后就炸天炸地地疼痛,如中煤气一般。肠胃更是痛苦不堪,一个劲地往外恶心,却又吐不出来。摄像机的电池没电了,我到车子上拿电池,巴扎错告诉我不能走得太快,走快了,供氧不足,人会昏倒的。其实我就是想走快,也没这个力气了。可当地人却能在这草原上行走如飞,既不气喘,也不心跳,这倒是让我十二分地羡慕了。中午吃饭,我把饮料,罐头、饼干、火腿肠、方便面等食物满满地排在地上。可这只能供人欣赏,谁也吃不下肚。那些小老鼠却来了兴致,作随时出击状,但毕竟太渺小了,始终没敢轻举妄动。我也懒得与这些小东西久久地相峙,最后便把这些食物给了藏民小孩。他们高兴得如获至宝,细细地吃,慢慢地品,一点点地嚼,那滋味看上去真是妙不可言。有几个年纪大的藏民对我们双手合十,嘴里咕咕噜噜地念起佛来。我们听不懂,看表情,凭感觉,大概是感谢我们,祝福我们的吧。
临走时,有几个年轻的藏民非要坐上我的车子不可,求我把他们带出这茫茫的大草原,去看看外面的世界。说整天看着这荒寂的草原,单调的湖水,孤独的青山,生活的激情就被这无限的单调给侵蚀得一点都没有了,一心想出去新鲜新鲜。这倒让我想起了钱钟书老先生的《围城》来:城外的人想进去,城里的人想出来。我未敢答应,因为我还有更重要的任务。再见了,草原!再见了,草原的牧民们。
六
牛头背,其实是一座山的名字。不高,也不险,浑浑圆圆的一陀。它是它的,不模仿北方的土山,也不盲目地崇拜南方的峻岭,有它自己的形象与个性。在这4300米的高原上不好意思地再长了,就横着发展,成了东南西北走向。其形状,如埋头拉套的牦牛,头对鄂陵湖,脊背弓起,前腿弯屈趴地,后腿伸直用力,骚动不安,欲跃冲弹。看模样,随时都有拉断耕绳、腾跳而起的可能。
山脊上,有座碑,在那儿独挡一面,顶天立地着。碑是现代派的,样子很独特,透着雕塑家的现代意韵。四四方方的底座上,奋力地擎举着一个牛头,最突出的是牛角。其实就是那么一块浑浑然的石头,可经雕塑家们大刀阔斧地一凿,就有了气势,有了力度,有了生动,机灵灵地活了,透着一种空灵。看得久了,就看出了他的骚动与不安来,给人一种跃然欲起的动感。我实在叹服雕塑家的刀法了,就那么一块石头,三下两下地一凿,通过几条粗犷弯曲的流动线条就赋之以生命,赋之以力量,给人以美的享受、力的享受,把整个时代的精神与气度都给活生生地刻划了出来。
碑的东面,镶着一块铜牌,上书胡耀邦的手迹:黄河源头。碑的西面也镶有一块铜牌,书写着建碑的意义与经历。与这座碑能相互共勉的唯有东山头上的一座玛尼堆了。它是藏民们求神拜佛保佑平安的圣地,我也是第一次见到,其模样奇特,离远看,如落上白雪的山包或土堆,走近观,就若一把巨大的太阳伞竖在那里了。这把伞因天长地久地雨淋日晒,看上去就全成了伞的骨架,伞布硬是让那不怀好意的山风给撕成了碎片,在寒冷中抖动着一种信仰,赤诚小心地飘摇着崇拜。其实这些碎布片都是藏民们扎上去的信念。每条布条上都有藏民们用心血与虔诚写上去的经文。它们在风的激励下,每时每刻都在为藏民们祈求着生活的幸福与美满。看着这遥相呼应的河源碑与玛尼堆,让人立即失去了轻狂,增添了虔诚,有了一种神秘感了,并能引出许多的联想来。我想它们该是天设地造的一对了吧,它们一东一西,一阴一阳,一柔一刚,一欢悦,一沉默,一庄重、一神秘,在这空旷无靠的河源上相依相伴,相互鼓励,共同慰籍着这地老天荒的寂寞与苍凉,昭示着一种不可理喻的神秘与解数来,这是多么的和谐呀!
我是下午1点多到达山顶的。太阳至高无上地空空照着。太阳在这阔阔的河源上最能显出它的本色来,白花花的,让人几乎睁不开眼睛。这里的确是高处不胜寒的,非常冷。树不能长出一棵,草也长得艰难,雪和云就在山上山下交合着。山坡上,几个牧马人见了我们,好奇地围了过来,向我们坦诚地笑着,透着可掬的憨态,叽哩咕嘟地朝我打着手势,态度极为友好。我对他们的友好过意不去了,便与他们一起照了个像,以作纪念,然后以雪山湖水蓝天草地为背景,制作节目去了。其余人也都围着河源碑照像留念。我工作完后习惯性地掏出本与笔来,准备记下此地的风景与感受。可极目四方,穷尽山水,不知怎的,面对这浩浩乎、荡荡乎的黄河源,没有下笔的能力了,搜肠刮肚出来的词汇都派不上了用场,在它面前真有江郎才尽之感,变成了一个完完整整的白丁了,此时此景,叫我真正地理解了“大美者不可言”的道理。七
黄河源,这块神奇美丽的地方,处在青藏高原鲜为人知的青海玉树藏族自治州的东南部。《博物志》一书说“河源出星宿海”。其实“星宿海”并不是海,而是一片旷达,沉默,步步惊心的草滩和沼泽。草滩上,坦坦荡荡地布局着大小不一而又不讲究规则与道理的湖泊。这些湖泊,水深不足1米,最大也就是百十个平方米。它们像星星一样播撒在这辽阔的绿色草原上,不弃日光,也不弃月光,无声而泛亮,就形成了自己的风格,默默地闪烁着自己的历史与神秘。这些湖泊不声不响,含蓄深沉,只是一门心思地去滋养着自己周边的草儿,不舍昼夜地接待着天光与云影,调教着水边一朵朵艳丽的花朵。它们把自己的形象塑造得清丽而俊秀,如仙景一般了。站在湖边我几乎忘记了这是天上,还是地上,因为天和地已融在一起了。这片平均海拔4200米以上的黄河源地区共有三条河流:扎曲、卡日曲、约古宗列曲。可这三条河到了纵横交错的湖泊地带后便没了规矩,与湖泊融汇相通,很难分清哪是湖泊来。从元代起,就有中央政府一级的河源专吏历尽艰辛万苦来到这里寻根求源,想找出正宗的河道,但终不能如愿。新中国成立后,又有数支查勘队到此查勘,并借助人造卫星等先进手段,仍不能十分说清,使黄河的源头显得更加的神秘。
我站立在山顶,遥望四方,山脚下卧着白云,山顶上驻守着白雪,群山入了远空,星宿海谜谜濛濛,两湖实体轻了,层次淡了,一切变得是那样的虚无缥缈;只有淙淙的流水,悠扬的牧歌,穿透云层,穿透荒寂,证明着生命最初的声息,弥散着明明灭灭的梦境与幻觉。冥冥之中,我感到了灵魂已脱离肉体,没了人间的烦恼,少了凡尘的浸染,似乎超渡飞升、羽化成仙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才在人们的催促声中迷迷糊糊地回到车上。见我还久久地沉浸在遥远的思绪中收不回神来,他们都取笑我说:别是把魂丢下了吧?
是的,我是多么想把自己的灵魂丢在这片高尚、纯洁的净土之上呵。它大像稀形,大音无声,大美无言,大爱无踪,神秘而不可琢磨,融苍穹之扑朔迷离,追求着一种大彻大悟的淡泊。人生的源头是否也是如此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