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意已决,汝休再多言!”罗宪瞪了杨宗一眼。不容置疑地说,“速去准备!”
五天后的一个清晨,吾彦率领着一支船队进入了瞿塘峡,向着夔门进发。
为了避免重蹈步协兄弟的覆辙,陆抗没有像步协那样率军大举西进.而是先进行投石问路。他让吾彦挑选了千余名熟识水性、精通水战、善于操舟使船的水兵,驾驶着百余只轻巧灵活、进退自如的快船,前去试探罗宪的虚实。
按照陆抗的部署,这支精悍快捷的船队放弃了便于行船的中流,而是贴着两岸的悬崖峭壁前行,并且每只船之间都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这样不仅容易避开从夔门冲下来的船只的撞击.而且船与船之间有回旋的余地,即使有的船被撞上,也不致引起连锁反应,造成重大的损失。船上的水兵一律轻装便服,没穿铠甲,只在胸前和脊背上各捆着四节竹筒,既可防备箭矢,又可作为救生器具。
这千余名经过严格挑选的水兵,个个都是弄舟使船的行家里手。他们有的操篙,有的使桨,时而篙桨并用,时而篙桨间使,配合得十分娴熟默契。那百余只快船在他们的操纵下,就像是一匹匹精心驯练出的战马,忠实地执行着主人的指使,冲过恶浪,绕过礁石,贴着悬崖,擦着峭壁,向着夔门逼近。
统领这支水军的吾彦,和水兵同样的装束。他左右两手各执一面红黄小旗,站立在那只排头的快船之上,一面密切地注视着两岸的山势和峡谷中的水情,一面不时地摇晃着手中的小红旗或小黄旗,按照事先约定的信号.用动作而不是用语言指挥着身后的百余只快船。
刚及午时,这支船队就来到了上次吴军遭受到重创、大损兵将战船的地方,进入了非常危险的江段。吾彦一边慢慢地晃动着手中的那面小黄旗,命令船队减慢速度,一面瞪大双眼,目不转睛地盯着不远处的夔门。这时,他突然发现:在夔门外的滟灏瓘上,站立着几个人,正在向着瞿塘峡内张望。
此时,罗宪正站在浪花与波涛包围中的滟灏瓘上,聚精会神地观望着那支正在逐渐向夔门靠拢的吴军船队。事情果然像他预料的那样,吴军完全改变了前次进攻夔门的办法!望着那支精悍的船队,他陷入了犹豫彷徨的境地:根据吴军船只的队形和行进路线来判断,他们肯定已作好了充分的防撞准备,他如果再用上次对付步协的办法,放出几十只载有大石的木筏去撞击吴军的船队,肯定不会收到好的效果:无人驾驶的笨重的木筏,很难撞上那些轻巧灵活、躲闪自如的快船!假如他不放出木筏去撞击吴军的船队,让这支船队闯出夔门.凭着吴军水战的本领和战斗力.便可打败他手下的水军,把夔门的控制权夺过去。
罗宪全神贯注地凝视着那支缓慢地向夔门驶来的吴军船队,脑子里却像脚下的江水那样翻滚不息。时间不等人,他每犹豫彷徨一阵,吴军的船队就会前进一截,夔门的危险也就增加一分。他不能再迟疑了,也不敢再迟疑了,只好横下心来,快速地晃动起手中的那面小红旗,向岸边的杨宗发出信号。
杨宗见到罗宪发出的信号,赶紧大声喊道:“速将木筏放出去!”
杨宗的喊声刚落,江边那一百多只载着大石块的木筏,好似炸了群的牧马,漂离岸边,冲向夔门,拥入瞿塘峡,塞满了狭窄的江面,互相拥挤着,推动着,朝着下游奔去……
正在密切注视着夔门的吾彦,见夔门中突然出现了许多载有石块的大木筏,塞川填谷,迎面扑来。于是,他急速地晃动起手中的小红旗。跟随在他后边的百余只快船发现了后退的信号,连忙调转船头,篙桨并用,顺水而去。
吴军的船队犹如两条顺流而下的水蛇,借助着湍急的江流,摇头摆尾,迅疾而敏捷地向下游逃去。那百余只拥入瞿塘峡的木筏,仿佛一条庞大的鳄鱼,张开血盆大口,追捕着那两条逃窜的水蛇。一逃一追,一快一凶,吴军的船队和罗宪放出的木筏,在瞿塘峡内展开了一场速度与力量的竞赛……
不到半个时辰,吴军的百余只快船就一只接一只地驶出了瞿塘峡,逃离了险境。当吾彦最后一个逃出峡口进入宽谷时,回头望了望那些已落后了有一里之遥、仍旧穷追不舍的木筏,微微一笑,命令水军把船向岸边靠去。
已在岸边等候了多时的陆抗大步迎上前来,关切地问:“吾将军,此行如何?”
吾彦笑着回答:“果不出镇军将军所料,罗宪又故伎重施,放出大量木筏来撞击我军船队。”
“我军战船兵士可有损失?”陆抗又关心地问。
“末将遵照镇军将军之命,发现木筏后立即令船队调转船头回撤。”吾彦轻松地答道,“末将是最后撤出瞿塘峡,我军战船兵士无一损失,全部安全撤回宽谷。”
陆抗和吾彦正说着,那百余只跟踪而来的大木筏也拥出了瞿塘峡口。一进入了宽谷,那些木筏就像是一条已经累得精疲力竭的大鳄鱼,再也无力向前游动了,懒洋洋地浮在江面上,缓慢地漂动着,完全失去了在瞿塘峡内的那种凶猛的样子和劲头。
陆抗望着那一大片漂浮在江面上的木筏,略加思索,毅然决然地说:“吾将军,汝先带领弟兄们回水寨歇息。明日一早,汝仍旧率领着这些弟兄与战船去佯攻夔门。我倒要看看,罗宪究竟有多少木筏!”
当吾彦率领船队安全地撤回宽谷时,罗宪也从江心的滟预瓘上回到了岸边,独自一人站在江边,望着已经恢复了常态的夔门发呆。从江中漫上来的波涛,时不时地涌到他的脚下,不断地舔着他的牛皮战靴。对此,他似乎并没有觉察,仍旧一动不动地站在松软的沙滩上,没有后退半步。虽然他再次击退了吴军的进攻,保住了夔门,但他的脸上却无丝毫的喜悦之色,反倒像是打了败仗似的,一脸沮丧的神情。
这时,杨宗来到了罗宪的身边,瞧了下罗宪的脸色,有些奇怪地问:“我军又一次击溃了吴军,太守应该高兴才是,为何却郤郤寡欢?”
罗宪的脸色依然是阴沉沉的,闷闷不乐地说:“今日之战,并非我军击溃了吴军。”
杨宗望着夔门,莫名其妙地问:“太守何出此言?”
“唉——”罗宪长叹了口气,深沉地说:“吴军今日并非真要攻夺夔门,而是意在试探我军虚实。我又别无他法,只好重施故伎。这岂不是被陆抗摸清了我军之底细。”
“太守不必担忧。”杨宗有恃无恐地说,“即使陆抗摸清了我军之底细,他也无可奈何。除非他有回天之术,能让长江之水倒流!”
“何用让长江之水倒流?”罗宪转过身去,指着江边的树木说,“今日一战,江边之树木已耗去十之一二。如若吴军也重施故伎,天天派遣船队前来骚扰,只需七八日,我军就要木尽筏无,还有何计可施?”
“这……”杨宗被罗宪问住了,无言以对。
事情还真让罗宪说对了,连续五天,陆抗每日派遣吾彦率领着那支驾轻就熟的船队,前去佯攻夔门,骚扰罗宪。罗宪虽然完全明白陆抗的用意和目的,但迫于无奈,明知是陷阱也得往里跳,天天放出大量木筏去阻截吴军的船队。尽管夔门暂时是保住了,可瓘积在江边的树木却已消耗掉了大半。望着江边每日锐减的树木,罗宪心急如焚:照此下去,三四日后,他赖以守卫夔门的惟一法宝就将完全失效,吴军的船队便可无所顾忌地长驱直入,占据夔门;到那时,他与全军将士即使一齐跳进瞿塘峡,也根本无济于事!
现在的罗宪已经是无计可施了.无能为力了,能够挽救夔门的只有成都的魏军。如果大批的援兵能在近日内从成都赶来,还有望保住夔门;否则,夔门的失守已是势所必然,不可避免了!可是,派往成都求援的信使至今仍如石沉大海,援兵更是杳无音信。这不能不令罗宪大失所望,产生出一种望梅止渴之感。
就在罗宪焦躁不安之时,派往成都去的信使回来了。当杨宗带着那名信使走进罗宪支在江边的军帐时,正一筹莫展的罗宪,就好像一位因久旱无雨而发愁的老农,突然发现远处涌来一大片浓厚的乌云,看见了接连不断的闪电,听到了隆隆轰响的雷声,迫不及待地问:“成都派出多少援兵?何日可到达此处?”
信使愧疚地低下头,嗫嚅地说:“小人赶到成都后,城中之骚乱还尚未完全平息。镇西将军卫瓘正忙于平息骚乱,小人一时无法见到他。数日之后,小人才设法见到了镇西将军,面呈了太守之书信……”
罗宪最急于想知道的是援军的情况,并不想了解信使见到卫瓘的经过和细节,连忙打断信使的叙述,急切地问:“镇西将军是否已派援兵?”
信使如实回答:“镇西将军让小人转告太守:他只是奉晋王之命留守成都,不敢越权派兵将远赴巴东;他让太守派使前往洛阳,直接向晋王求援。”
信使的这番话,仿佛是一阵狂风,把罗宪好不容易才盼来的乌云吹得无影无踪,隆隆的雷声消失了,连续的闪电不见了,让他空欢喜了一场。他紧咬着嘴唇,沉思了好久,悲怆地说:“远水难救近火。我已经尽心尽力、尽职尽责也,该去见先帝与诸葛丞相矣!”
正当罗宪感到已经山穷水尽之时,水军头领张江慌慌张张地跑进大帐,惊慌失措地说:“禀太守:江水突然上涨,瓘积在江边之树木已被大水冲走百余根!”
“江水突然上涨?”罗宪不由一怔,惊奇地问,“如今还在继续上涨否?”
“仅半个时辰江水就上涨了二三尺,如今仍在急速上涨。”张江不安地说,“照此速度上涨下去,今晚瓘积在江边之树木就会全让江水冲走!”
“江水仍在急速上涨?”罗宪又是一愣,思索了片刻,严厉地命令着杨宗,“杨参军,汝立即传令全军,马上将瓘积在江边之树木后移十丈,不得再让江水冲走一根。要告谕全军弟兄:当今之际,一根树木能顶得上几个人用,冲走一根树木,就好似损失了几个弟兄。”
“遵命!”杨宗严肃地应答,转身走出了军帐。
罗宪瞅着那名信使,若有所思地问:“汝在回来路上,可曾遇上大雨?”
“小人一路之上皆是冒雨而行。”信使老老实实地回答,“小人离开成都时,突降大雨。小人知太守急盼回音,便冒雨赶往江州。从成都至江州一路之上,处处是大雨滂沱,数日未停,平地积水盈尺,江河暴涨,道路多处被洪水冲断。小人离开江州时,那里也在下大雨。据船上那位老艄公说:似这等反常天气,他今生还是头一次遇到……”
信使正说着,帐外传来一阵轰隆隆的巨响。紧接着,军帐顶上就像擂鼓似的噼里啪啦响成一片。“此乃天助我也!”罗宪的脸色由阴沉变为兴奋,大步走出军帐。
此时,浓厚的乌云已经把天空遮罩得严严实实,只有那震耳的雷声和耀眼的闪电,不时地把黑沉沉的天空震裂和炸开几条缝隙;铜钱大的雨点犹如一阵接一阵密集的箭矢,从半空中直射下来,江面上溅起了密密麻麻的大水泡。雷声越来越响,闪电越来越亮。铜钱大的雨点慢慢地变成小拇指粗的水柱,从空中喷射下来;江水像是一锅烧开的稀粥,不停地翻滚着,溢涨着。夔门仿佛是一只被雷电激怒了的巨型怪兽,张开大嘴,一边大口大口地吞吐着汹涌澎湃的江水,一边发出阵阵如雷的怒吼……
“苍天有眼,让我绝处逢生……”罗宪站在大雨如注的江边,望着夔门中的惊涛骇浪,一遍遍地喃喃自语着。
瓢泼大雨不停地倾泻下来,浑浊的江水不断地涨漫上来,吞没了罗宪脚下的沙滩,淹没了他的小腿,拍打着他的膝盖。罗宪就像是一块屹立在水中的礁石,纹丝不动地站在那里。任凭大雨冲刷,江水拍打。
天色慢慢地昏暗下来,带领着兵士转移完江边树木的杨宗前来向罗宪复命,见罗宪好似走火入魔般地站在大雨江水中。赶紧把他从水里拖出来,拉回军帐中。
罗宪一边换着衣服,一边自语着:“真是喜从天降。这场大雨救了我军燃眉之急……”
杨宗也兴奋地附和着:“真是天有不测之风云。按照时令节气,在此时节,巴蜀之地不会普降暴雨,长江之洪水要在二十天到一个月后才会到来。可如今,这一切都提前来了。现在之瞿塘峡内,激流奔腾,浊浪排空,休说是战船,就是水蛇也无法逆流而上。看陆抗还有何计可施?此乃天助我军也,太守可以高枕无忧矣!”
“高枕无忧?”罗宪换掉了那身湿衣服,似乎把这场暴雨和洪水带给他的喜悦也一齐脱掉了,又有些忧虑地说,“正因为这场暴雨与洪水来得太突然与反常,故而也难以持久。待洪水过后,我军又要再次陷入困境!我等应居安思危。岂能高枕无忧!”
杨宗被罗宪的深谋远虑所折服,刚才的那股子兴奋劲也不翼而飞。他眼巴巴地瞅着罗宪,忧郤地问:“以太守之见,我军如何才能转危为安。彻底摆脱困境?”
“这场大雨与洪水只能暂救燃眉之急,惟有援兵才可使永安与夔门转危为安。”罗宪把杨宗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遍,低沉地说,“杨参军,我欲利用此洪水突发之机,派汝为使,以犬子罗袭、侄子罗尚为质任(质任:人质。往洛阳向晋王司马昭求援。不知汝愿领此任否?”),前“太守差遣,末将敢不从命。只是……”杨宗犹犹豫豫地说,“值此危难之际,末将应与太守同患难,共存亡……”
“我之生死事小,夔门存亡事大!”罗宪坚决地说,“明日一早,汝就带上罗袭、罗尚离开此处,昼夜兼程,直奔洛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