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六日,是钟会率领大军占据成都的第二天。这日午后,原蜀国朝堂的里里外外突然挂满了白幛,树满了白幡,把这座往昔用于朝会和举行庆典活动的大殿,变成为一个祭奠亡魂的灵堂。与此同时,魏军诸将和蜀国旧官均接到了钟会之令:命他们于当晚前往蜀国朝堂,为新近亡故的郭太后举哀发丧。
郭太后原为魏明帝曹睿的宠妃,在曹睿病重之时被册立为皇后。齐王曹芳即位以后,她又被尊为皇太后,称呼为永宁宫(永宁宫:宫殿名,郭太后居于此宫,故以宫名称之。)。此后,魏国是三少帝(三少帝:指魏国三个未成年而登帝位的曹芳、曹髦与曹奂。文。朝堂之内哭声大作,传出了好远。不过,这哭与哭却大不相同:有的人是痛心的真哭,有的人是虚情的假哭,有的人是声泪俱下,有的人是有声无泪……)在位,大权旁落,司马氏父子兄弟相继总揽朝政。然而,司马氏父子兄弟为了遮人耳目,每每假借郭太后的名义行事,曹芳被废,曹髦被杀,曹奂被立,这些曾经震惊朝野的重大事件,虽皆由司马昭兄弟密谋策划,但最后都是由郭太后出面,诏告全国,以平息臣民之怨。而那些对司马氏不满的大臣,也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拉虎皮做大旗,打着郭太后的旗号反抗司马氏。正元二年(255),镇东将军毋丘俭就假托郭太后的诏命,历数司马师之劣迹罪状,举兵反抗……十几年来,这个有其名而无实权的郭太后,简直成了一些权臣的玩偶,时而被有的人抬出来做挡箭牌,时而被有的人打出来当保护伞;时而变成有人放火的火种,时而成为有人扑火的工具;时而是权臣的应声虫,时而是将相的假幌子……
尽管如此,郭太后在名分上仍是皇太后,她的亡故仍是魏国的一件大事,全国上下为其举哀发丧,既是一种礼仪,也是一种需要。钟会要在蜀国朝堂为郭太后发丧,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无可非议。魏军诸将在接到钟会之令后,不敢怠慢,纷纷赶制孝服,以尽臣子之道。那些蜀国旧官,心中虽有些不太乐意,但屈于钟会的压力,也只好违心而从。
当天晚上,魏军诸将和蜀国旧官均来到了蜀国的朝堂。钟会一身重孝,神情肃穆,按照礼仪,带领着众人在郭太后的灵位前行祭礼,读祭好一阵子,这真假参半的哭声才逐渐低落下去,平息下来,发丧活动已告结束。众人正欲退去,钟会突然挥袖抹去满脸的泪水,高声说道:“诸位请留步。会另有要事相告。”
钟会的话音刚落,守卫在大殿外的钟邕忽然猛击了三下掌。随着钟邕的掌声,大殿两侧的朝房中一下子拥出了几百名手持刀剑的兵士,迅速地把大殿围了个水泄不通。兵士们一个个如临大敌,注视着那些前来为郭太后发丧的魏军诸将。
这一突如其来的变故,把朝堂内的人都惊呆了,不知所措地望着钟会。只有姜维晓得钟会的闷葫芦里装的是什么药,依然神色如故,偷偷地打量着卫瓘及魏军诸将,并微微地向钟会点了点头,示意他可以开始了。
钟会向姜维投去意味深长的一瞥,冷峻地说:“会昨晚接到了郭太后临终前遣人送来之遗诏,欲借此发丧之机,将郭太后之遗诏宣谕诸位。”
“郭太后之遗诏……”众人此时方从惊恐中清醒过来,小声地私语起来,猜测着郭太后遗诏的内容。
“肃静!”钟会用犀利的目光扫视着众人,从怀中取出一幅墨迹斑斑的黄绫,一字一顿地宣读了起来:
……哀家身染重病,命在旦夕。弥留之际,百感交集,国事家事,涌上心头,令哀家痛心不已。家国不幸,明帝早崩。司马懿受先帝之重托,本应尽心竭力,辅佐幼帝,完成统一之大业,以报先帝知遇之恩。然而,其欺哀家孤儿寡母、曹爽无谋,策动高平陵之变,将国之大权窃据于己手。司马师比其父有过之而无不及,总揽朝政,独断专行,欺君罔上,擅自废立,坏我朝纲,乱我国家,有识之士莫不扼腕切齿。司马昭比其兄更为凶残,视皇帝如小儿,视群臣若草芥,上欺君而下压臣,弑君篡权,诛戮大臣,久欲改朝换代,取而代之,真可谓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忠义之士,无不恨之入骨,均欲生食其肉……哀家虽为太后,然有名无实,身无缚鸡之力,手无一兵一卒,纵有除逆诛叛之志,但心有余而力不足,只好忍辱负重,委曲求全,以待后图。今哀家已是病入膏肓,自知不久将赴黄泉,故不得不将心腹之事托付于司徒钟会。钟会父子兄弟皆大魏股肱之臣,满门忠义,诗书传家。司徒钟会才学出从,智谋过人,精通韬略,深谙军事;今又手握重兵,雄踞一方,足可与司马昭相抗衡也!今特命钟会为益州牧,总领我伐蜀之兵马,起兵讨伐司马昭,重振朝纲,中兴大魏。望钟会莫要辜负哀家之重托,救国家于危难,解臣民于倒悬!望我军将士莫辜负哀家之厚望,为国除害,为民解恨!若能如愿以偿,哀家虽死亦会含笑九泉……
钟会抑扬顿挫地宣读罢昨晚精心伪造出的郭太后的“遗诏”,然后又特地把那幅写着“遗诏”的黄绫展开,高高地举起,让魏军诸将观看。
魏军诸将中有不少人识得郭太后的笔迹。如今,他们瞅着那幅黄绫上的笔迹,认出此诏确系出自郭太后之手,一个个变得瞠目结舌。只有站在钟会身边的卫瓘,显得与众不同,他扫了几眼那幅黄绫上的墨迹.眉梢轻轻地跳动了几下,随之就低下头去,沉思了起来。
蜀国旧官均已明白了此事与他们无关,紧绷的心弦都放松了下来,怀着一种幸灾乐祸的心情,站在一旁看热闹,静观事态的发展变化。而姜维却睁大双眼,逐个打量着魏军诸将,观察着每个人微妙的变化。
朝堂之内一片寂静。朝堂之外,夜风吹动着白幡、白幛,发出哗哗啦啦的响声,好似在不断地提醒着前来发丧的人们:郭太后驾崩了……郭太后驾崩了……
过了好一阵子,魏军诸将才从惊愕痴呆中挣脱出来,惶恐不安地相互打探着。朝堂之中响起了一片嗡嗡嗡的声音,仿佛有许多只大黄蜂在上下飞舞。
“肃静!”钟会又从怀中取出一幅墨迹斑斑的白绫,威严地说,“会乃大魏之臣,断不敢因私而废公、因家而忘国,违抗郭太后之遗诏!故而,会只有遵奉郭太后之遗诏,以国事为重,起兵讨伐司马昭!今草拟成一篇讨伐司马昭之檄文,请诸位共议。”说完,又慷慨激昂地宣读起来:
……司马氏一族世受国恩,高官厚禄,封公列侯,本应知恩图报,效忠君主。然而,其父子兄弟,忘恩负义,以怨报德,拥兵自重,狂妄尊大,目无天子,不尽臣礼.逼宫弑君,篡权夺位,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天下之人,尽皆知之。司马氏一族独揽国政,飞扬跋扈,扰乱纲纪,破坏旧制,大诛功臣,灭绝宗室,肆意屠戮,枉杀无辜,残害忠良,荼毒百姓,恶贯满盈,罄竹难书……会受郭太后之重托,率我军忠义之士,起兵讨贼,清除祸患,以正朝纲,振兴大魏!愿我国军民,’群起响应,万众一心,共伐罪逆……
钟会宣读毕昨夜潜心撰写的檄文,用火辣辣的目光把魏军诸将挨个审视了一遍,威逼着说:“忠于帝室,报效国家,为国除害,为民灭奸,乃我等之重任,责无旁贷。诸位若对此檄文无有异议,请在其上署具姓名,以示对朝廷之忠心!”
可是,钟会连说了两遍,魏军诸将却都装聋作哑,既无人开口说话。也无人上前署名。这下,钟会有点急了,也有些火了,提高了声调愠怒地说:“尔等皆大魏之臣,食君俸禄,受国恩泽,理应为君尽忠,为国出力。如今有郭太后遗诏在此,命我军起兵去讨伐罪臣贼子,尔等为何如此不理不睬,莫非欲抗拒郭太后之遗诏不成?”
“司徒息怒,末将有一事不明,还望司徒赐教。”钟会的话引起了胡烈的不满,以守为攻地说,“司徒方才言道:昨日刚接到郭太后之遗诏。昨日大军入城之前,是末将引兵巡哨,只见相国府左司马夏侯和与骑士曹属朱.抚,赍相国手谕来到我军营寨,并未见到京师之其他信使来此,此郭太后之遗诏从何而来?莫非从天而降不成?”
“胡将军有所不知。”钟会皱着眉头,不悦地回答,“郭太后此遗诏事关大魏之存亡,只可遣心腹之人,乔装打扮,秘密送来,岂能派遣信使明目张胆送至此处!倘若派信使来送,只恐未出洛阳,遗诏便会落人司马昭之手,安能送达我处?郭太后至圣至明,焉会用此下策!”
“末将也有一事不明,亦请司徒指教。”钟会的话音刚落,羊琇又挺身而出,以退为进地说,“据末将所知,郭太后往日下诏,均要用太后之玺。无一例外。似这等事关国家存亡之诏,为何却不用太后之玺?莫非此诏其中有诈?请司徒明鉴,以免以讹传讹,造成恶劣后果!”
“羊参军乃聪慧之人,今日为何竟也如此不明事理!”钟会紧皱着双眉,瓮声瓮气地说,“郭太后往日下诏,均为公开颁布,岂能不用太后之玺?而此遗诏,乃为密诏,若要用玺,必然要惊动他人,难保其密,故而太后不曾用玺。此乃情理中事,羊参军何必如此大惊小怪!”
尽管钟会随机应变,对胡烈和羊琇的疑问作出了似乎合乎情理的回答。但是,因郭太后的遗诏太出乎人们的意料之外,且其内容也与郭太后往昔之言行大相径庭。所以,魏军诸将对此遗诏心存疑问,难以相信。他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使朝堂内再度响起一片嗡嗡声。
这时,相国府左司马夏侯和高声说:“据我所知,郭太后乃偶得暴病,猝然而崩,从发病到驾崩,仅有两三个时辰,何来时间写此长长遗诏?”
骑士曹属朱抚紧接着夏侯和的话茬说:“郭太后乃去年十二月二十四日崩于永宁宫。当时,夏侯司马与我均在洛阳。据我所知,郭太后发病时,口不能言,身不能动,且又有众多御医、宦官与宫女在身边侍奉,如何能写此密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