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冬季,成都的气候极为反常:刚入冬的那一阵子,寒风凛冽,雨雪交加,气温骤降,天寒地冻,好似季节猛地加快了递进的速度,一下子从深秋季节跳到了数九隆冬。但是到了腊月里,成都的气候却反而转好了,变暖了,连续多日,无风无雨,无雪无雾,甚至连阴云也不多见。天空晴朗,阳光普照,地表温度逐渐回升,仿佛时令已经发现了它的错误,又迅速地从隆冬倒回到初冬。
邓艾率军进入了成都之后,以师纂领益州刺史,以王颀、牵弘、杨欣等人分领蜀中诸郡太守,出榜安民,稳定人心。他一面对魏军将士严加检御,不许他们掠夺城中百姓;一面安抚接纳投降依附之人,让他们恢复旧业。
由于邓艾采取了一系列有效的措施,防患于未然,使成都秩序井然,百姓平静生活。蜀国的京师成都,虽经历了一场改朝换代、翻天覆地的巨变,但却并没有发生骚乱,很快便恢复了正常:店铺相继开业,居民陆续上街,买卖和交易平安进行。如果仅从市面上的情形看,这里似乎并没有发生多少变化,只有那城头之上许多面迎风招展的大旗,昭示着此城已经更换了归属,为魏国所有了!
自从魏军入城以来,尽管没有了血肉横飞的两军厮杀,但邓艾却是更加繁忙了。蜀国新亡,巴蜀未定,各郡县尚没有归附,姜维又统领重兵在外,虎视成都……这一切都迫使他不敢有丝毫的疏忽大意。数不清的公务和麻烦事,一件接一件地拥到他的面前,弄得他有些应接不暇。他虽然强打起精神硬撑着,可毕竟是年事已高,精力减退,且又经过一个多月的艰难跋涉和连续行军,身体损耗太大,一时难以恢复过来,使他深感有些力不从心,苦于应付。此时,他很希望钟会能早些率军来成都,与他共同承担这种沉重的压力。然而,使者从涪城带回的书信,却使他大失所望,同时也给他增添了许多烦恼。
对于钟会,邓艾由于长期驻守在陇右而接触不多,但却从其他来狄道同僚的言谈话语中有所耳闻,知其乃司马昭的心腹之人,深受宠信。而从这次伐蜀之战的部署上,他又进一步看出了钟会在司马昭心目中的地位和分量。这些都使他对钟会不能不有所顾忌。他本不愿去与钟会争夺灭蜀之功,只想奉命行事,甘作偏师。但事与愿违,因军情突变,他两次打乱了司马昭的作战部署,使本应属于钟会的显赫之功,落到了他的头上。对此.钟会岂能无动于衷?尽管钟会的那封书信措辞严谨,写得冠冕堂皇。然而,越是如此,就越表明了其内心之虚。钟会拒绝了他的邀请,宁肯冒险去与姜维进行血战,也不愿来成都与他共事,就足以说明了这其中的一切!
在翻越摩天岭和进军成都的途中,虽然时时处处充满了艰险,但邓艾的心中却充满了希望。如今希望变成了现实,他却又凭空增添了许多的烦恼。这使他又一次体会到了进亦难、退亦难的滋味,感受到宦海泛舟的艰难。同时,他也暗中作好了打算,待到巴蜀完全安定以后,他便解甲归田,安度晚年。
打算总归是打算,在没有实现之前,邓艾还是要为军国之事日夜操劳。这一日,他刚处理完手头的紧急军务,便又立即动身前往皇宫去拜访刘禅:按照昨日的约定,他今日要在皇宫与刘禅商谈如何使蜀国的各郡县尽快归附的事宜,让巴蜀之地早些安定下来。
邓艾骑着战马来到皇宫门口,正要下马入宫,邓忠却纵马从后面追赶过来,急匆匆地说:“父亲,卫军司从涪城前来成都,距城还有二十里,请父亲出城前去迎接。”
邓艾瞅了瞅西斜的日头,为难地说:“我昨日已与刘禅约定,今日申时在皇宫相见,有要事相商。现在申时已到,我岂能失约……”
“刘禅乃一降臣,失约又有何妨?”邓忠劝说着邓艾,“卫军司乃持节特使,父亲切不可怠慢了他!”
“卫军司固然不可怠慢,但与刘禅之约更不可失。”邓艾郑重其事地说,“刘禅虽是亡国之君,但他在蜀国臣民心中仍是至高无上之皇帝,他之话仍是金口玉言,只要他下令命各郡县之令长前来归降,他们就不敢违抗。只有如此,巴蜀之地才可尽快安定下来。如若不然,我军就是出兵前去征讨,也只能是杯水车薪,无济于事!故而,我与刘禅约定之事,不可随意改变,以免他以为我言而无信,自失其约,不肯尽力助我,从而有误平定巴蜀之大事。”
“父亲虽言之有理,然而……”邓忠不无忧虑地说,“卫军司此次前来视察,父亲若不亲自出城去迎接,一则有失礼仪,二则恐卫军司心中不悦,产生误会。”
“现在乃非常之时,不可有碍于礼仪而耽误了军国大事!”邓艾略作思忖,毅然地说,“我入宫去见刘禅,汝代为父前去迎接卫军司。”
“这……”邓忠犹豫了一下,忧心忡忡地说,“非孩儿不愿为父亲代劳,只怕是孩儿官职卑微,去迎接卫军司有所不妥。万一卫军司因此生出疑心,以为父亲恃功自傲,自尊自大,又该如何是好?”
“卫军司乃自家人,应知此二者之间孰重孰轻,不会因小失大,无端生出疑心。”邓艾苦笑着说,“汝不必多虑,只管前去迎接卫军司。万一卫军司因此而生出疑心,为父自会向他解释清楚。”
“孩儿遵命。”邓忠无奈,只好代邓艾前去迎接卫瓘……
邓艾从皇宫中出来时,已是傍晚时分。在皇宫逗留的这段时间里,他把所有的心思全用在与刘禅商谈如何使各郡县尽快归降的事情上,竟然把卫瓘来成都的事忘到了脑后。当他辞别了刘禅走出皇宫后,才想起了卫瓘的到来。于是,他连忙跨上战马,奔向了成都县的县衙。
邓艾率军进入成都以后,刘禅请邓艾在皇宫中居住,被他婉言谢绝了;魏军诸将为他选定颇为富丽堂皇的蜀郡太守府,作为他的安身之处,又被他严辞否定了。最后,他亲自选择较为简朴的成都县的县衙,作为他的临时住所;就是这样,他也只是占用了一座大堂,吃饭、睡觉及处理公务全在一处,其余的房舍则全部空锁着。
尽管邓艾紧赶快奔,但当他来到县衙的大堂时,卫瓘已经在此等候他半个时辰了。他一见卫瓘,慌忙拱手施礼,抱歉地说:“艾因有件紧急公务缠绊,实在无法脱身,故而没能亲自前去迎接卫军司,深为抱歉。请卫军司鉴谅!”
卫瓘前两次去狄道,邓艾均出城十里前去迎接。而此番他来成都,邓艾不仅没有亲自出城前去迎接,而且还把他晾在一边,让他干坐了好长时间。为此,他心中甚是不悦,以为邓艾在灭了蜀国、占据了成都以后,居功自傲,目中无人,就连他这位持节军司也瞧不起了,便借口公务繁忙而故意冷落他,以显示自己的威风。而他心中的这种不悦和猜疑,又不好直接表现出来,只好缓慢地站起身来,懒洋洋地也朝邓艾拱拱手,轻淡地说:“征西将军为国操劳,日理千机,时间自然十分珍贵,瓘安敢劳征西将军之大驾?有邓忠将军为瓘引路,就已足矣。”
邓艾从卫瓘的言语举动和脸色神情上,已觉察出其不满的情绪,只好赔着笑脸解释道:“艾确实不知卫军司今日要来成都,昨日已与刘禅约定申时在皇宫中相见,故而不好食言失约,以免失信于人。若是早知卫军司今日到此,艾便不会……”
大概卫瓘也已意识到方才自己的言语神情过于直露,将内心的情绪溢于言表,有些失态。所以,他没等邓艾把话说完,就故作若无其事地笑了笑,掩饰地说:“方才邓忠将军已将此事向瓘言明,征西将军对此不必耿耿于怀。自家人不必要多礼,一切应以军国大事为重,不可因小失大。”
邓艾虽明知卫瓘并非由衷之言,本想把此事解释清楚,消除误会。然而,他转念一想,又觉得许多误会并不是用话可以解释清楚的,说得太多不仅无助于误会的消除,反而会适得其反,令人更加怀疑。于是,他也若无其事地笑了笑,一面命令亲兵去置办酒席,为卫瓘接风洗尘;一面让邓忠带领着兵士去打扫蜀郡太守府,以供卫瓘居住。
邓艾与卫瓘相对而坐。卫瓘再次向邓艾拱拱手,假恭贺真试探地说:“征西将军智谋高深,用兵如神,出奇制胜,功勋卓著,实令瓘敬佩不已!”
“卫军司过奖矣,艾实在担当不起!”邓艾不好意思地一笑,谨慎地说,“艾为弥补未能把姜维及蜀军主力绊于沓中之过,才铤而走险,孤军深入。艾能侥幸有今日,一托天子之洪福与大都督之神威,行军打仗如有神助,逢凶而化吉,遇难而呈祥;二靠镇西将军与卫军司率军把姜维及蜀军主力吸引在剑门关,使其顾此而失彼,为艾造成可乘之机与可钻之隙;三赖我军将士忠心报国,不畏艰险,同仇敌忾,英勇奋战;四是诸葛瞻少经战阵,不善用兵,几次犯了兵家之大忌,使我军转危为安;五因蜀国后主刘禅懦弱无能,贪生怕死,能守不守,不战而降。此五者乃取胜之本,并非艾智谋高深,用兵如神;若无此五者,艾不仅无法灭蜀,只怕已战死沙场,抛尸荒野也!”
邓艾此言一出,使卫瓘大为惊诧:邓艾出奇制胜,以少胜多,战果辉煌,功高盖世,这是谁也无法否认的事实,而他却闭口不谈自己的丰功伟绩,而将功劳推给别人,仿佛这一切都与他无关似的。他为何竟如此谦虚?是他怕树大招风,有意回避?还是他另有所谋,故意遮掩?或许是他以退为进,沽名钓誉……
就在卫瓘猜疑不定、久思不语之时,邓艾诚恳地说:“刘禅初降,蜀国新灭,巴蜀之地动荡不安,蜀军将士心中不服,旧时官吏思念旧主,平民百姓惶恐不宁。值此新旧交替之非常时期,公务繁忙,千头万绪,若稍有不谨,处置不妥,便要生出事端,轻则加重动荡,重则有误军国大事。而艾因年事已高,精力已大不如前,心有余而力不足,整日提心吊胆,惟恐误了大事。今卫军司来到成都,艾有依托矣!请卫军司能够鼎力相助,帮艾渡过难关。”
邓艾越是谦虚,卫瓘的心中就越是怀疑。他怀疑老谋深算的邓艾是在进行试探,甚至怀疑邓艾正在设置圈套引诱着他往里钻。出于这种心态,他既不敢多言,怕言多有失,让邓艾探明了他的底细;又不敢轻易地应允邓艾所请,以免上当受骗,误入邓艾设下的圈套。然而,他又不能总是闭口不言,以沉默相对,以致引起邓艾的疑心和不满。他左右为难,思之再三,只好来了个金蝉脱壳,假恭维真躲避地说:“征西将军文韬武略皆远胜于瓘,又是三朝元老,阅历深广,处置此等小事乃是驾轻就熟,游刃有余,何用瓘多言?”
卫瓘的推诿之词,使邓艾大失所望。他暗暗地叹了口气,再次恳切地说:“艾已年近七旬,虽历经三朝,但多年来或在外为官,或东征西战,对朝中之政事颇为生疏。卫军司久在朝中为官,历任要职,耳濡目染,深谙国政。请卫军司能以己之所长,补艾之所短,我二人同心协力,尽快平定巴蜀!”
邓艾的恳切之语,并没有能消除卫瓘的疑虑,以退为进地说:“瓘虽久在朝中为官,然学不渊博,才不出众,文不可治国,武不能安邦。此次承蒙大都督错爱。忝为军司,只不过是奉命行事,岂敢有违使命,超越职权,妄出下策,有扰征西将军之谋略。请征西将军莫要强人所难,让瓘出丑露拙,贻笑大方!”
卫瓘的话说到这种地步,邓艾也不好再说什么了。他偷偷地瞟了卫瓘一眼,大声地吩咐着亲兵:“传令各部将领,速到此处,为卫军司接风洗尘!”
卫瓘也偷觑了邓艾一眼,面有尴尬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