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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东当铺,西当铺,东西当铺当东西;

南通州,北通州,南北通州通南北。”

这是一幅在古代风行了很久的对联,影响力很广。

自古通州有两个,南通州在江苏,而北通州则在河北。这两个处在天南地北的通州,本来是相隔千里之外,风马牛不相及的,但是在隋朝开凿出大运河之后,它们正好成了南北大运河的起点和终点,由此一跃变为京杭大运河的交通枢纽。

大运河在我国历史上地位很重要,它肩负着南北漕运的重任,天下的货物流通要走水路,大半都要依靠这条人工开造出的大运河。当初隋炀帝杨广在位,他虽然是历史上一位著名的昏君,还是亡国之君,但大运河却是由他全力督造出来的,那时浪费的人力物力巨大,导致民不聊生、天下鼎沸,从而爆发了隋末农民大起义。可以说隋朝亡国就种因于此。然而大运河实是过在当时、功在后世,隋炀帝作为大运河的大功臣,他大概做梦也料想不到,一条人工河让他亡了国,但后代子孙却享受到了无穷的福利。

所以单从大运河的历史角度去分析,其实隋炀帝对历史还是做出过很大贡献的。历史有如烟云,匆匆飘散而过,大运河那日日夜夜奔流着的碧波绿水,卷去了古今多少事,让后人们只能站在船头临河凭吊,缅怀古人了。

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美酒佳肴固然很妙,最妙的还是酒逢知己,他乡遇故知了。

一条船正飘行在烟波浩淼的大运河上,船很大,行驶得也很快,很稳。

时值暖春三月,河上莺歌燕舞,处处都是袅袅的醉人春风,两岸的白杨绿柳摇曳在浓浓的春光和暖暖的春风之中,令人望之即而心旷神怡。

此时几只小燕子穿梭在垂柳枝叶间,叽叽喳喳的叫声,显得异常欢快热闹,让船头正在观望的一个青衫书生看得连连大笑,那书生摇头晃脑的道:“北国春光,真未必逊色于江南也!”

书生身旁站立的一个书童皱着眉头道:“少爷,世人都说江南好,咱们泰州更是富甲天下,在我看来,哪里都没有江南好,更没有咱泰州好。”

书生呵呵一笑道:“易寒,你这话说的好生幼稚,万一被别人听见了,不免要说你是井底之蛙了。你若是只觉得家乡好,那真是坐井观天啊。江南的风花雪月固然美妙,但是论起英雄豪杰辈出,那就大不如北方了。要知道咱们南方人崇尚文静风雅,在武力上是不如北方的,要不然古往今来的皇帝,怎么大多都是北国出身,而历代的京城也都建设在西北中原一带呢。”

那书童易寒撅起嘴巴,反驳道:“我听人家都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难道皇帝老子却没听说过吗?他怎么不把京城搬迁到江南去享福呢?可真奇怪。”

书生摇了摇头,笑道:“你天性不喜欢读书,肚子里的学问真是少的可怜。俗话说,读万卷书,行千里路,这样才能见多识广,也不枉来人世走一遭,象你这样不学无术,远门都不敢出,看来是要白活了啊。哎,快要吃午饭了,我们进船舱里吧,你把银子交给船老大,让厨子炒几样北方菜来咱们尝尝。”

易寒立刻馋涎欲滴,道:“少爷,咱们都吃腻江南菜了,今天正好换换口味,我这就去吩咐船家啊。”说完一溜烟的跑了。

书生自言自语道:“小鬼头,一听说吃饭,精神头就来了。”径自走进船舱内,便发现此时舱内已经聚集了不少旅客,看来都是在等待着聚餐的。书生放眼一瞧,居然已没有空桌子了。

原来这条船虽然很大,但是旅客更多,此时济济一堂,更加显得闹哄哄的。旅途中寂寞的游子,自然会更加的寻欢作乐,呼朋唤友、称兄道弟的在一起吃饭喝酒,那都很正常。可惜这个青衫书生却连一个相识都没有,这时自然也没有谁来邀请他同桌的。

总不能随意坐在地上用餐啊,何况书生自幼家教甚严,对于饮食的礼仪相当在意,宁愿不吃饭,也决不肯随意用餐的。无奈何,书生只好游目四顾,希望能找到个就坐的空位子了。

船舱内有八张大桌子,其中六张都是被层层包围着,显然那些都是结伴的商人和游客,人数众多,凑在一起搞热闹会餐的。书生当然不会硬挤进去的,文人总是会有些天生的腼腆和清高的,倘若是跑惯江湖的老油条,早就插科打诨的掺进人堆里去了。

而另外两桌的旅客,却显得十分古怪。

虽然已经同舟共济四天三夜了,但是一路同行却又对面不相识,这很正常。因为人与人之间都会有互相戒备的心理,所以保持疏远的距离也属应该。

其实经过数日的暗中观察,充满好奇心的书生早对那两桌的客人,产生了浓厚的研究兴趣。这些旅客的言行举止,甚至容貌,都充满了神秘和古怪。

这些人里面,有个老者和少年是一伙的,他们总是形影不离,一看就知道关系很亲密。那老者身形高大,神态威猛,说话的声音有若洪钟,但是他却对那个少年毕恭毕敬的,貌似还很尊重;而那个少年真的更是古怪,他长得眉清目秀,年龄看上去超不过二十岁,但是说话的声音却是老气横秋,仿佛一个八九十岁的老者。他的举止也很威严,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个弱冠少年。

与他们同行的是个道士,容貌上看大概年近四旬,是个壮年的男子,但是他脸上毫无表情,从没有过一丝笑意,他也很少说话,只喜欢一个人静静的坐着,或者是远远的望着天边的白云发呆。

但是这三位旅客还都不是最古怪的人,最最古怪的还是坐在第八张桌子旁的游客,那人一身的紫色衣袍,满脸风霜之色,却丝毫掩饰不住他的锐气和英武,偶尔眼神一扫,会让你发现他的眼光犹如刀锋,锐利而且明亮。这个人很明显是个酒鬼,整日都泡在酒坛子里,除了喝酒就是闭目养神,他仿佛永远都是活在醉生梦死中,对周围的所有人都漠不关心。

更令人感觉怪异的是,这个看上去三十岁不到的帅气男子,竟然是满满的一头白发,人当妙龄,发已花白,这究竟是为什么呢?不知何故,书生心里突然感觉到,在这个白发人身上,肯定发生过许许多多传奇的故事,他一时心热,忍不住走到了那人面前,微笑道:“这位兄台,小弟能否与兄台共坐,用下午餐?”此时那书童易寒也已回来,跟随在书生其后。

白发人放下酒杯,说道:“四海之内皆兄弟,请坐无妨。”

书生大喜,和易寒连忙坐下,这时船家眼尖,赶紧的将酒菜陆续端到桌上。书生用鼻子闻了闻,道:“兄台,小弟看你一个人独酌,未免冷清,不如让小弟做东,大家同醉如何?”

白发人喜道:“如此甚好,正合我意。你有佳肴,我有美酒,果真是珠联璧合啊,痛快!”当即手捧一杯酒,道:“愚兄便先敬你一杯吧。”

那书生却也豪爽,接过一饮而尽,脸色登时一红,看来是不胜酒力。书童忙道:“少爷,你可一直都是滴酒不沾的,现在……”

书生摆手打断道:“别人敬你的酒,千万记住不要拒绝。兄台,小弟虽然没喝过酒,但是我家世代经商卖酒,对美酒却也很是熟悉,你现在喝的可是十年陈酿‘竹叶青’啊?”

白发人大喜,道:“一点不差。看来你也算是个酒中君子了,真正爱酒的人,未必非要喝酒,更不该饮酒辄醉。李太白有云,今朝有酒今朝醉,莫使金樽空对月。人生在世不称意,就该当及时行乐,来,兄弟,咱们再干了这一杯!”

书生道:“兄台有此雅兴,小弟定当舍命相陪。”二人又干了一杯酒,开始吃菜。

白发人道:“老弟,我看你是秀才打扮,莫非……”

书生点头道:“大哥好眼力。小弟姓吴,双名敬文,自幼研读诗书,饱学经书,去年会考中了举人。家父当年和远在北通州经商的世叔有过指腹为婚,如今两家儿女都已长成,小弟又考取到了功名,因此家父特命我专程赶赴北通州,去和小姐订婚,随后我和小姐就一起南下泰州,在我家完婚了。”

白发人大笑道:“那愚兄该当恭喜老弟了,可惜愚兄身无长物,除了喝酒之外,就是个穷光蛋,竟然拿不出什么像样的贺礼,这却如何是好?”

吴敬文笑道:“君子之交淡如水,倘若大哥强要送我贺礼,那就以三杯水酒为敬吧。”

这两位竟然一见如故,称兄道弟的把酒言欢起来,白发人看起来落魄江湖,但肚子里的学问着实不浅,言谈之间往往隐含哲理,令吴敬文听后茅塞顿开,越发佩服他了。后来二人谈起了酒和诗仙李太白,白发人击桌言道:“老弟啊,真遗憾我迟生了几年,未能与谪仙相会,跟李太白一起喝酒,谈诗,论剑,即使是梦中也会很快乐的。”

吴敬文道:“小弟也很喜欢谪仙的诗文,‘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那是何等的潇洒,何等的豪迈!”

白发人道:“老弟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啊。谪仙非但是一代文豪,他的剑术武功,也是出神入化的哦。当年太白为了给好友报仇,在闹市之中手刃数名恶霸,传为美谈。后来他隐居于蜀山,修习仙道,参悟出了震古烁今的绝妙剑法,这些传奇却不是人人都能知道的了。哈哈!”

吴敬文奇道:“李太白也会武功剑术?小弟真是孤陋寡闻,今天还是第一次耳闻呢?”

白发人道:“等会船到通州码头后,咱们再多聚聚,我给你展示一下谪仙流传下来的神妙剑法,如何?”

吴敬文大喜,谢道:“还未请教大哥贵姓?”

白发人淡淡一笑,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我姓叶,名字却不说了,以免连累到你。”二人正在交谈,突然听到舱内一个洪亮的语声道:“他娘的,傍晚之前就到通州码头了,老子一上岸,头件事就是去春香院里找个花姐,好好解解这几天的馋。”

另一个尖锐的语声道:“你奶奶的,熊老大,咱们去苏州跑了这趟皮货生意,可以说是赔本的买卖,以后你收敛收敛吧,少在那群****身上扔钱。不然哪天你那玩意得了花柳病,死了都没钱买棺材啊!”这话说的怪声怪气,却又很是****,登时引起一群人哄堂大笑。

那彪形大汉熊老大也笑道:“杜老七,你他娘的少放狗屁,老子这几天骨头都快累散架了,咱们爷们儿赚钱是为了什么啊?还不就图个乐子嘛。有本事你他娘的别去找女人啊,妈的,谁不知道你杜老七是个大****,早晚有一天会死在娘们的肚皮上。”众人又是哄堂大笑。

杜老七吐了口唾沫,骂道:“死在女人肚皮上有什么不好的,要是真能死在女人肚皮上,那滋味真是比如来佛还爽,让老子做皇帝也不干。熊老大你还没这福气哩!”

正在乱哄哄的,忽然一个高瘦汉子冷冷的道:“都******少说几句没用的话吧。出门在外,小心隔墙有耳。”

第七张桌子上的怪客们也发出了声音,那老者大笑道:“哈哈,隔墙有耳,这里的耳朵已经够多了,隔不隔墙又有什么可怕了?”

那少年立时沉着脸道:“表弟,你少说几句话吧,省的别人觉得你幼稚。”

那老者登时苦着脸道:“表哥,难道你要憋死我啊,连笑都不让笑,很难过的。”

忽然又听到一个人说道:“船上的诸位能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啊,倘若那位身上携带了金银珠宝,那可真要万分小心了。你们可都听说过,最近江南七省一百七十八万两镖银失踪的奇案啊?”

杜老七道:“好像都说过,但都不是太了解,陈瞎子,莫非你又打听到什么重要新闻了?”

说话那人的眼睛炯炯有神,看来他这个瞎子的名声,应当是另有所指。陈瞎子冷笑道:“你们跑江湖做买卖,却毫不留心国家大事,万一哪天遇见了勾魂的强盗,真是连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可怜啊!”

熊老大瞪着他,大声道:“陈瞎子,谁不知道你是顺风耳、万事通啊,别卖关子了,把你知道的新闻说给大家听吧,故事讲得好,老子听得高兴了,带你去春香院寻寻乐子,咋样?”

陈瞎子笑道:“一言为定。那我就不故弄玄虚了,兄弟在南昌府公干的时候,听到一个惊人的大秘密,说起来还真有些恐怖,恐怖的让人感觉不寒而栗……”说着,他果然满脸都是惊惶的神色,从船上的窗户伸出头向四周张望一番,这才回身续道:“你们该听说过南昌首富赵百万的怪事吧?”

那阴沉的高瘦汉子说道:“略有耳闻,那赵百万是做茶叶和丝绸生意的,买卖做的很大,是江西首屈一指的大财阀。这个人名声不太好,为富不仁,鱼肉乡里,光是小老婆就讨了二十多房。我曾经跟他有过一面之缘,是为了做笔买卖的,那人经商很是精明,他怎样了呢?”

陈瞎子道:“龙四爷,以后你再也见不到赵百万这个人了。说来奇怪,那一夜他和新讨得第二十三个姨太太洞房,第二天早上人们起来后,发现赵百万上吊而死,死状很恐怖,他的新姨太太也变成了疯子。在他府里的上上下下,连一两银子都不剩,全都不翼而飞,仆人和杂役却都是毫发无损。你说这事怪不怪?”

众人一起咂舌,议论着这件奇案。

龙四爷道:“那你刚才提到什么南七省镖银被盗,跟赵百万有什么关系呢?”

讲故事的人往往都是伶牙俐齿的,这个陈瞎子虽然相貌生得獐头鼠目,颇是猥琐,但是口齿清楚,讲起话来也是绘声绘色的,自然引起了不少人的浓厚兴趣,纷纷侧耳聆听着他即将讲述的怪事。

陈瞎子一见众人对他如此关注,更是兴奋,他喝了一大口茶水,方才说道:“讲起这镖银失踪的连环大案子,首先要提到广东的巡抚大人陆绍兴。这位巡抚大人本是岭南一带的大富翁,经营青楼和赌坊的生意,后来碰上朝廷为了攻打突厥,军费不够,先皇颁下‘捐官令’,凡是为国出钱出粮的富豪,可以捐资买官,捐出的钱财充当军费。那位陆绍兴动了心思,就一下子捐给朝廷五百万两白银,先皇就封他做了广东巡抚,嘿嘿,这位陆巡抚上任十二年以来,大肆搜刮民脂民膏,贪污受贿得到的银子何止千万,可见他那次投资是压对宝了。”

龙四爷叹道:“世上贪官污吏何止陆绍兴一个,若不是狗官横行,我们也不用过这种刀口上舔血的江湖生涯了。那位巡抚大人又怎样了呢?你快说吧,别拉扯太远了。”

陈瞎子忙道:“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何况陆绍兴身为地方大员,在任十余年之久啊,也不知道他到底搜刮到了多少财产。但是他年龄渐渐大了,便萌生出告老还乡的念头,并提前托付潮州府的‘易安镖局’,帮他押运了三十八万两白银,先行送回家乡湖南长沙。但是那帮武功高强的镖师抵达长沙城外时,全部丧命,银子也不翼而飞了。这案子才刚刚开始,陆绍兴又死在了自己的卧室,也是被吊死的。

“这件事发生在去年的八月间。随后的镖银失踪案子,那就连环而生,截止到现在,已经有七家镖局共计一百七十八万两银子神秘失踪了。这些案子共同的特点就是,所押镖银的来路都不是很正,不是贪官污吏的银子,就是奸商恶霸的银子。案发之后,押运镖银的镖师不是死亡,就是变成白痴,而镖银的背后东主,也都是神秘的被吊死在家中。由于当事人不是变成了死尸,就是变成了傻子,所以直到如今,官府仍是连一点线索都没寻找到。

“或许你们都还不知道,这些连环大案最最离奇的地方。据说每次镖银被劫之前,镖局和银子的主人都会收到一个令牌,那个令牌上写着三个字‘阎王令’。而作案的现场呢,都会遗留下一副面具,那是无常恶鬼的面具,口吐长舌、面目狰狞、七窍流血,让人一瞧见就会胆战心惊啊。官府判断,这些案子不但是同一伙人做的,而且……还有可能这些案子根本就不是人做出来的。”

吴敬文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说道:“荒谬!子不语怪力乱神,凡事都是人做出来的,倘若不是人,难道还会是鬼吗?”

陈瞎子看了他一眼,冷笑道:“这位相公年纪轻轻,能见过多少世面啊?这世上真的是有鬼神存在的,由不得你不相信。我来问你,两个人睡在一起,另一个活着,一个却上吊死了,你该如何解释?还有,整座府上数十口人,上上下下毫发无损,但是府里的银子全部不翼而飞,这是凡人能做到的吗?你又该如何解释?最重要的是,很多镖局的武师并未死亡,他们都活生生的变成了傻子、白痴,凡人能让他们这样吗?”吴敬文立刻被问的哑口无言。

龙四爷点头道:“不错,江湖上的神偷、江洋大盗固然不少,但是能做出如此大手笔的案子,确乎不是一般人所能为。不过,说起那个阎王令,我倒也略有耳闻。山东神拳门的孙三爷,家大业大,财大势粗,做过不少坑害百姓的坏事,他也是收到了那种阎王令,不久就被吊死的。难道,世上真的有阴曹地府存在,他们这群恶鬼如此作案,真的是为了行侠仗义、扶危济困吗?”

熊老大大声道:“倘若他们杀得都是贪官和奸商、恶霸,劫夺的都是不义之财,那我老熊倒是挺佩服他们的,这才是大好男儿的行径……”

他的嘴巴急忙被杜老七给掩住了,龙四爷骂道:“妈的,这种犯禁的话,你他娘的也敢随便乱说啊!不怕被官府的狗爪子听见了,你脑袋当场就得搬家。”

那个古怪的少年却老生老气的微笑道:“龙四爷,你不必惊慌,我敢担保,这条船上绝对没有官府的鹰犬。”

陈瞎子惟恐被别人抢了说话的风头,这时又冷笑道:“龙四爷的话本是不错,阎王令出现江湖,令许多贪官污吏心惊肉跳,也令很多奸商恶霸寝食难安,但是这绝不代表,作案的就是行侠仗义的好人啊。凡是接触过那些镖银的活人,无不非死即傻,试问,真正的任侠志士,又怎会使出如此狠毒的手段?而且,那些失踪的镖银直到如今,始终是下落不明,好像在人间蒸发了一样,扶危济困的善事更是一件也没发生过,你们还会相信,阎王令的主人是个活菩萨吗?我倒是觉得,那人简直就是个恶鬼啊。”

吴敬文道:“滥杀无辜,置朝廷王法于不顾,令人心惶惶,这本身就不是正人君子之所为。”

陈瞎子笑道:“小相公这句话就说的很有道理了。我再跟你们讲一件最新发生的事,相信你们听后会更加感兴趣的。坐镇南昌府的龙虎大将军大家都知道吧?这位段大将军是当朝第一武将,深受万岁爷宠爱,官居一品,领护国公爵位,统帅兵马二十万,镇守江东,总督南七省所有的军务、民政,委实是威风八面,权倾天下啊。最最难得的,是段大将军为官公正廉明,爱民如子,在江南一带深得民心,素有‘青天大帅’的美名。

“这件事就跟段大将军有关。在一个月前,江南各省进献给万岁爷的贡品准备妥当,由段大将军亲自负责押送,他亲自精挑细选了五百名士兵,以及五十名武功高强的镖师从陆路押运着,送往京城长安。一路上吓跑了所有的绿林贼寇,无人敢惹。本该平安无事的,但是军马行走到潼关时,就出了大事,所有的押镖人全部丧命,血流成河,尸积如山,现场除了留下几具无常恶鬼的面具和几枚阎王令之外,连一丝一毫的线索都找不到了。”

众人无不震惊,都呆呆的瞧着陈瞎子,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陈瞎子却又神秘的一笑,说道:“最重点的地方我还没说到呢,虽然押镖的人马全部丧命了,但是镖银却丝毫无损,你们可知道这是为什么啊?”

没有人回答,但是都一齐摇了摇头。

陈瞎子道:“段大将军精明强干,当然不是浪得虚名的,他早就担心从陆路押镖会出事,故而在陆路上压得镖根本就是空的,镖车里装的,其实全部都是大石头。这一次出事固然枉死了不少人,但是镖银总算是保住了。万岁爷得信后龙颜大怒,下令各省的官员全力配合,一定要迅速侦破此等大案。”

龙四爷道:“那么段大将军的镖银可送到了京城吗?嗨,你这个陈瞎子,只不过是个跑江湖的流浪艺人而已,又怎会知道这等机密大事呢。”说着他先自己摇了摇头。

陈瞎子忙道:“这你可就错了,我有个老友,是在南昌府衙门里当差的,我们在一起喝酒的时候,他把这些机密事情全都告诉了我,还说段大将军的镖银走的其实是水路,那帮贼人做梦都不会想到这一点的,从时间上推算,现在那些镖银大概也要运到长安城了吧。”

他的话音刚落,突然听到船外一个冷冷的语声道:“你可知道,一个人倘若知道的秘密太多了,他就只有一条路可走了,那就是——死路。”

陈瞎子脸色一变,慌忙往船外跑去,刚走到船舱口,突然身子一晃,就此倒地。

龙四爷大惊,喊道:“不好!陈瞎子死了!”船内登时一片混乱。

白发人一把拉住吴敬文的手,低声道:“兄弟,我看要出大事,你紧紧跟随着我,千万不要乱走动啊!”

吴敬文吓得浑身发抖,连连点头,道:“我会紧紧跟着大哥你的。”

正在混乱间,只见船老大满脸的恐惧之色,走进船舱里喊道:“有鬼,有鬼,是恶鬼来了啊……”他似乎发疯了一般手舞足蹈的呼喊着,突然也砰地一声摔倒在地,就此不动弹了。

虽然是在大白天,但是众人无不心跳的厉害。

龙四爷是河北虎头帮的四当家,身负武功,阅历也不少,颇能应付大场面,这时率先出头,走到船舱中央缓缓说道:“到底是那位贵客在装神弄鬼啊?何不就此现身,大家来喝一杯如何?”

只听一个阴森森的语声说道:“我们根本不必装神弄鬼,因为我们本身就是个鬼。”

众人只感觉眼前一花,已经有两个人——不,应该是两个鬼魅站在了船头。众人一起跑出船舱,都一齐悚然变色。

此时大船已经停止了飘动,在它的面前,出现了五叶小舟,每条船上都悬挂着白布,插着招魂幡,船上各站立着一个“鬼”,加上隐隐飘荡的哀乐,那些小船真是显得鬼气森森。

然而这群鬼都不是最可怕的,真正可怕的是眼前这两位“鬼”,他们就好似是刚从地狱爬出来的黑白无常,手提哭丧棒和索魂鞭,长舌下垂于胸前,整个身子被阴森森的妖气所笼罩,但他们却似乎并没带面具,就更加显得诡异莫测。

龙四爷皱着眉头道:“各位即使幽冥鬼使,却来此何干?”

白无常说道:“奉阎君之命,前来索取尔等性命,有令牌在此,接着吧!”果真自手中亮出了一枚漆黑色的阎王令。

龙四爷倒吸口凉气,说道:“我等都只是普通的小人物,整座船上毫无珍宝,阁下为何要对付我等?即使真的是阎王索命,也总该给我们个青红皂白吧,我们为什么要阳寿将尽了呢?”

黑无常冷笑道:“好,我们鬼是最讲道理的,既然你们都要死了,总不能让你们做个死糊涂鬼。我现在就告诉你们,为什么阎君要你们死吧。”

白无常道:“何少翁,陆仙童,牧野道人,事到如今,你们还想伪装下去吗?”

他们的目光都紧紧盯着那三个怪客,众人自然也都立刻知道了他们要找的是谁了。

那老气横秋的少年仰首大笑道:“看来你们还真有些鬼门道,居然知道我们的来历。”原来他就是名震江湖的陆仙童。

黑无常阴恻恻的道:“我不但知道你们就是老不死的‘逍遥三仙’,还知道你们就是奉命给段大将军护送贡品的镖师。哼哼,段大将军明修栈道,暗渡陈仓,陆路上装了一批大石头,却暗中派你们三个走水路,想从北通州迂回长安,确保万无一失。哈哈,恐怕你们做梦也想不到,阎君英明睿智,量尔等这小小的伎俩,又怎能瞒得住他。现在我就是来给你们三位送终来着!”

听闻此言,船上的众旅客无不脸上变色,料想这群恶鬼必定是先杀三仙,夺了贡品,随后就该大开杀戒,把满船的人全都灭口了,即使人不死,也肯定要变成傻瓜白痴,那与死却也没什么分别。一念及此,由不得众人不胆战心惊了。

“逍遥三仙”在江湖上声名显赫,都是当世一流的高手,却很少在江湖上行走,他们的出名纯粹是因为武功太高之故,当年黄山大会上,三仙联手击败“无敌和尚”,从此名动天下。但这三人生性都比较淡泊名利,也不怎么争强好胜,偶尔还做一些行侠仗义的事迹,是以名声很好。

段大将军把贡品托付给他们三位护送,倒也正常。只不过事情进行的如此隐秘,居然也被那阎君给查知了,可见他是何等的神通广大。

那个老者何少翁仰天大笑道:“你们装神弄鬼的,别人怕你们,我们逍遥三仙却不会害怕。”

黑无常格格笑道:“是吗?我们鬼是最讲道理的,绝不再勾魂路上耍阴谋诡计。你们是想单打独斗呢,还是群殴?任你们选择,我们都会奉陪的。”言语之间满是骄横之气。

一向沉默寡言的牧野道人终于冷冷的开口说道:“贫道见过不少猖獗的狂人,但是如此猖狂的,却还是生平首见。你们阎君就是神通广大,却也不能将天下英雄视若无物吧!也罢,贫道身受大将军重托,职责所在,拼死也要保全贡品,索性就先来会会你们。”

白无常道:“阎君的生死簿上记载着,牧野道人的拂尘功出神入化,一身的玄门正宗道家内功也是炉火纯青。无牙鬼,牧野道人的魂魄就归你负责吧。”

河面左边第三条船上的无牙鬼立刻飘到了牧野道人的面前,只见他身高八尺,骨瘦如柴,形容枯槁,真是貌似活鬼一般。

牧野道人见他并不说话,但是身形飘摇,看起来内功造诣精纯,不敢怠慢,道声:“有请了!”拂尘陡然出手,尘丝根根如铁,笼罩住了无牙鬼的胸前所有罩门。

黑无常赞道:“好一招‘七星捧月’!”却见那无牙鬼无声无息的身子向后一缩,手中的哭丧棒斜刺里刺向对方的肩头。牧野道人急速变招,一矮身子避过了那一刺。二人交手,顷刻之间便斗了十余招。那牧野道人突然发现,无牙鬼总是把肚脐部位防守的异常严密,心中暗想:“莫非那里就是他的罩门所在?”当即打定主意,突然口中喝道:“吃我一掌。”猛地一掌拍向无牙鬼的面部。

那无牙鬼立刻全力招架,牧野道人却又迅速无比的挺起拂尘,直攻对方的肚脐,只见那拂尘的尘丝尽数插入无牙鬼的腹中,众人无不大喜,想道:“这个无牙鬼身手不过如此,单凭逍遥三仙就能把他们杀得干干净净,我们还用得着怕什么啊?”

不料奇变陡生,那无牙鬼突然左手一挥,索命铁牌一下子打在牧野道人头上,这一声巨响好生了得,牧野道人的头颅登时脑浆迸裂,死状极惨。而那无牙鬼,也轰然倒地,双方竟是同归于尽了。

众人还在愕然之中,那黑无常淡淡的道:“牧野道人果然不是浪得虚名,他的魂魄虽然被勾掉了,但却连累本座的鬼差也轮回去了。超度!超度!”手掌一挥,那无牙鬼的尸体立时燃烧起熊熊的烈火,片刻之间就化作了阵阵黑烟,随风飘散。

陆仙童勃然大怒,喝道:“妖孽胆敢杀我道兄,此仇不报,誓不为人。”他和何少翁两人的身影立时双双扑向黑白无常。黑白无常毫无惧色的接住,决战的大幕就此拉开!

另外几条小船上的鬼差,这时也都飘到了船上,黑无常阴森森的道:“动手把这一船的人都送上西天去吧!”一声令下,那四名恶鬼立刻冲进了人群中,几个起落后,龙四爷、熊老大那帮人都已经遇害。他们本就是很一般的江湖汉子,武功都是毫无抵抗之力,转眼之间就遭到了恶鬼们的毒手。

其中一名恶鬼目光转向了吴敬文身上,慢慢的走向他面前,小书童易寒慌忙拦在他身前,冲恶鬼喊道:“别伤害我家少爷,别伤害我家……”突然再也说不出话来,他的咽喉已经被恶鬼的哭丧棒一下子给刺穿了。

吴敬文悲愤交集,抱着书童的尸体哭道:“易寒,易寒,你醒醒啊,你怎么了啊?你们这帮没人性的恶鬼,为什么要对无辜的人下如此毒手啊?我跟你们拼了!”他发疯了一般冲向那恶鬼,别看他只是个文弱的书生,但是男儿的血性与豪气,当真是毫不输给武林高手。

但是他的反抗在恶鬼的眼里,简直是不值一哂,就好似喜羊羊在灰太狼面前做出的挣扎一样,是那样的软弱,那样的绝望与可怜。恶鬼的哭丧棒随手一伸,已决定轻易地穿破吴敬文的咽喉。

然而——意想不到的变化发生了,只见一道电光闪过,那恶鬼咽喉处汨汨的流淌出鲜血,随即轰然倒地。他满脸的惊讶和诧异之色,显然是死不瞑目,这只因为他至死都没有看清楚,杀他的人到底是什么模样。

吴敬文却看得很清楚,救他性命的恩人,正是那白发人。此时剩下的三名恶鬼都狠狠地盯着白发人看,那目光比狼还要可怕。船上已经没有别的活人了。

白无常一边和何少翁决战,一边阴阳怪气的说道:“想不到船上竟然还有深藏不露的高手,你们三个联手杀了他吧。”

白发人冷冷一笑,冲吴敬文说道:“兄弟,你站在一旁,静静的观看愚兄的剑法吧。我们喝酒的时候提到过的,谪仙李太白的传世神剑,乃是愚兄最近方才习得的精妙剑术,今日正好派上用场,伏魔降妖,诛杀恶鬼!”

吴敬文勉强笑道:“大哥果然是个盖世英雄,小弟今天大开眼界,可以见识到纵横天下的第一神剑之风采,死而无憾!”

一名恶鬼闷哼一声,突然欺身而上,拳脚如风攻向白发人。那白发人一声长啸,剑光飘忽圈转,登时笼罩住了敌人,嗡嗡的剑刃之声连续三响,白气森森,突然间一剑快如飞电,竟刺穿了那恶鬼的咽喉,飞红四溅。同样都是刺穿咽喉的杀人技术,但是这白发人的剑法无论速度还是技巧,甚至部位的拿捏,都要远远胜过恶鬼们的百倍。

另外两名恶鬼相视一眼,立时兵分两路,左右夹击杀向白发人。白发人清啸道:“兄弟看好了,‘天门中断楚江开,碧水东流至此回’!”他的一句诗念完了,余音尚且袅袅,但是那两名恶鬼也已经被剑光笼罩住了。

白无常喝道:“这点子相当厉害,我们赶紧收拾了敌人吧,以免夜长梦多。”黑无常答应一声,突然他的全身就冒出了白气,白气渐渐化成浓雾,越来越浓,陆仙童忍不住一呆,因为他已经瞧不见眼前的黑无常了。过了一阵子,白雾逐渐消散,依稀露出了一条人影,他大喝一声,全力击向那人影。

但是他背后突然感到一片冰凉,接着浑身剧痛,这才发现眼前的竟是一架招魂幡,而黑无常站在他身后,一棒插透了他的脊梁。

黑无常冷笑道:“镜花水月,万法幻相。陆仙童,预祝你在黄泉路上一路顺风!”手腕一抖,收回哭丧棒,陆仙童倒地而亡。

那边厢何少翁大吃一惊,心慌意乱之下,登时咽喉一冷,也被白无常杀死了。

与此同时,白发人也收回了自己的剑光,因为那两名恶鬼已经被他杀死了。

飘在船上的雪,其实飘起来的并不是雪,而是血!

白无常冷冷的盯着他,缓缓说道:“如此的剑气,如此的人物,当世只有一位。莫非阁下就是‘落雪神剑’吗?”

白发人傲然道:“不错,我就是叶孤雪!”

黑无常的脸上终于露出了恐惧之色,他冲白无常言道:“我来对付他,你先去把贡品宝箱取出来,咱们的任务就算完成了。”

白无常嗯了声,他走到船舱里,拿着纯钢制造的哭丧棒四处敲打,看起来段大将军的贡品宝箱,是被逍遥三仙保存到了船舱的夹缝里,想不到阎君竟然连这都了如指掌,怪不得恶鬼们要连一个活口都不打算留下了。

过了一会,白无常面露喜色,钢棒用力一击,船舱的一处木板立刻化成粉碎,他蹲下身子双手一提,便取出一只大木箱子,船上香气四溢,那木箱子竟然是珍贵的沉香木制造而成的,可见里面装的物事甚为宝贵。

黑无常仰首大笑道:“宝物到手,可以回去向阎君复命了。”

叶孤雪冷冷的道:“把命留下,把宝物也留下!”

黑白无常一齐愕然,白无常瞪着他道:“你可真是狂妄。放眼天下,能顶得住我们哥俩儿十招的武林高手,都是屈指可数,就凭你……哈哈!阎君并不想勾取阁下的魂魄,我们也不想多事,就此告别如何啊?”

叶孤雪道:“人间有鬼出没,岂不成了地狱?我本不想出剑,但是你们当着我的面,杀死了这么多人命,我已经很后悔了。哎……废话少说,今天除非叶某死了,否则二位请把性命都留下吧!”

黑无常面色更加铁青,他还是第一次被人如此威胁,当下狂笑数声,才厉声喝道:“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闯进来。向来只有别人怕我们,你还是第一个这么有种的活人,胆敢如此对我们威胁,好吧,我们就成全了你。”

叶孤雪忽然走到吴敬文面前,低声说道:“兄弟,你留在这里很是危险,愚兄先送你到安全的地方,咱们后会有期吧。”突然伸手一推,一下子就把吴敬文推落到了水中。他随即手挥长剑,同黑白无常战斗成了一团。

吴敬文在水里惊慌失措,大喊道:“大哥,我不会游水啊……大哥,救命啊……”身子在河里起起落落,已经喝了几口河水。

立刻有块木板飘飞到了他的眼前,听得那叶孤雪说道:“你扶着这块木板,顺流而下吧,遇到了别的船只你就大喊救命……”

吴敬文眼睛登时湿润了,喊道:“大哥你千万要小心啊,小弟等着再跟你一起喝酒……大哥,你是去通州吗?”

又传来叶孤雪的语声道:“你放心,我不会有事的……我来通州办件事,随后要赶去长安,等我有空了,肯定赶去泰州,去吃你的喜酒啊……”

语音渐渐变得遥远起来,因为吴敬文扶着那块木板顺流而下,就此昏昏沉沉的飘向了南方。吴敬文喝过了河水,忍不住腹中难受,总是呕吐不止,那艘大船在他的眼中慢慢的变成了一个小黑点,直到再也看不见。

在河水里漂浮着的感觉可真不好受,何况吴敬文又是个不通水性的旱鸭子,他渐渐的开始口干舌燥和头晕目眩。正在他感到天旋地转之时,突然恍恍惚惚的,看到眼前飘过来一叶小舟,他连忙大喊“救命”,就此昏迷在木板上了。

第一章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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