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芬利蹒跚在万寿街上,两眼露出一片茫然。他不敢相信,眼前这个垃圾场般的城市,是他曾经生活过的泉州。
不过是随着自己的雇主德安科纳先生去了一趟巴士拉,看了看那里的清真寺。回来的时候,就发现自己的家乡,这座传说中“地上生金子,树上结宝石”,港口,每天有上万艘海船进出的财富之城,竟萧条成了如此模样。
这是我的泉州么。李芬利用力揉着青灰色的眼睛。不远处那片漂亮的刺桐树为他所熟悉。这里是城内官员的住宅区,原来最受敬重的学者和商人白老夫子的府邸,就隐藏在刺桐树的浓荫后。只不过,眼下曾经令城中所有人羡慕的白府,已经成了一片瓦砾堆。因为大儒白夫子坚持凭城固守,以卫国家,所以被原大宋福建安抚使,现大元昭勇大将军蒲寿庚抄了家,顺便,白氏家族名下的一百多艘商船,也成了蒲家兄弟的私产。
一切罪恶,都假天命之名进行。号称“苍官影里三州路,涨潮声中万国商”的古城泉州,在短短的三年时间内,由繁华迅速走向了萧条。
香街、磁街、丝街和花街,这些代表着泉州富庶和繁华的街道依然在,但街上,再也不会有那么密集的人群。信奉不同神明的百姓,见了面,再也不会像兄弟一样打招呼,用生硬古怪的汉语,问一句“吃了吗,您!”。安抚使蒲寿庚在鞑靼人到来之前,铁腕镇压了城内汉人抵抗者,以投降的方式换来的基督徒、******和犹太人的财产安全,却从此在城内各族群之间,画出了一道无形的鸿沟。
“我们曾用最好的酒来招待你们这些外来者,我们曾经让你们成为国家的贵族。但在最后时刻,你们这些色目人,却给了我们致命一击。”李芬利知道,城内那些汉人心中会怎么想,作为一个犹太人和当地人的混血后裔,他比别人更了解这片土地上原著民的思考方式。中国人把所有外来客,无论法兰克人、威尼斯人、波斯人和阿拉伯人,都叫做色目人,因为他们的眼睛与当地人呈完全不同颜色。但这个称呼不带任何歧视意思,包容的中国人,甚至默许了色目人相对怪异的习俗。色目人可以经商,可以与当地人通婚,可以为官,享受和当地人一样的法律和官员选拔制度。
汉人的友谊在蒲寿庚举起屠刀的刹那间,被切为两段。什么都敢卖的蒲氏兄弟,获得的北元的嘉奖和巨额财富,并且获得了泉州市泊司长达三十年的管理权。但他们却使色目人失去了作为商人整体最重要的东西,信誉。
汉人不再相信色目人,虽然在大元的法律中,他们的地位高出那些汉人(南方汉人)两个等级。但走到哪里,李芬利都能感觉到周围目光中的敌视。日常生活用品的价格悄然提高,香料、象牙、彩色玻璃制品的不正常积压,还有街道边突然飞来的石子,无不提示着李芬利,作为色目人的一员,他不再受这个国家的欢迎。他的身份,已经从原来的朋友,变成了和蒙古人一样的入侵者。
仇恨一旦在人心中形成,要多少血才能把他洗净呢。李芬利不敢去想。以他的知识,无论是《托拉》、(宋时泉州犹太教的经书)《圣经》还是******的《古兰经》,对背信弃义者的惩罚,都不存在宽恕这个词。
而此刻,宋军已经杀过了兴化,逐步向泉州逼近。走在泉州城内,经隐隐可以听见远处传来的轰鸣声。据消息灵通的人士说,那是宋军的新式武器,一种炼金术士发明的铁管子。这种仿佛施加了魔法的铁管子每次轰响,都能将五、六斤重的铁弹丸射出四里远。而那些铁弹丸只要落了地,就会轰然炸裂,里边的铁珠、铁钉、砒霜,可以让周边所有生命瞬间枯萎。
为了应付这种凶狠古怪的武器,泉州的管理者,蒲家兄弟在州府衙门,征召了城内所有“见识广博,并且出过远门的人”,共同商议对策。作为被征召者之一,李芬利对这种没有效率的召见丝毫提不起兴趣。要不是从锡兰历尽艰难运来的那船香料还迟迟没有脱手,他早已扬帆逃离了这个城市。
泉州,距离宋朝的行宫崖山,只有十五天海程,距离宋朝另一支大军控制的福州,只有两天海程,距离大元朝的大都附近的直沽口(塘沽一带),路程不过是四十天。这样一个战略和财富要地,宋朝如果有机会夺回,绝对不会轻易放弃。而蒲家兄弟手中的左翼军(蒲氏兄弟所控制的新附军的原来的番号),未必肯死心塌地为这两个不讲信誉的奸商卖命。
与会者大多数存着和李芬利同样的心思。在他们眼里,凑在一起谈论如何帮助左翼军防守城市,完全不如谈一谈如果把手中货物更快处理掉实际。蒲家兄弟获得城市的绝对控制权后,增加了很多大宋朝原来没有的税种。税率也比原来提高了近一倍。街市上纷纷谣传,多收到的钱全进了蒲氏兄弟的私囊,成了他们向大元可汗买封爵的投资。对于这种货色,大伙当然心存不满。再加上彼此之间宗教的差异,大殿里很快乱成了一锅粥。
“肃静,肃静!”蒲寿庚用力拍了几下惊堂木,试图压制底下的吵闹。两旁的差役见大人生气,用水火棍敲打着地面,喊起了熟悉的堂威。
“威―――武―――”像是官府审案,又像商人赶集的会议,在一片堂威之声开了场。
“诸公,诸位,众父老相亲!”蒲寿成拱拱手,不伦不类地跟前来的商人们见礼,“泉州城危在旦夕,宋人已经打过了兴化,今天请大家到这里来……”
“投降吧,宋人又不会屠城!”有人在底下大喊了一句,打断了蒲寿成的话。他的建议立刻得到了大多数人的响应。几个基督教和犹太教的首领相互唱和着,走出人群,劝参政大人接受大伙的提议。
蒲寿庚的马脸立刻笼罩上了一层寒霜。投降,说得好听。上次元军打过来前,这些人对投降的提议,也是如此积极的响应。问题是,他们这些人投降了,一样可以做海上贸易,蒲家却必须为上一次大屠杀来负责。
想得美,让老子当牺牲,然后你们可以食我之肉,喝我之血!蒲寿庚用鼻子轻轻哼了一声,两边的差役立刻用一阵堂威声,将提议者发出的喧嚣压制了下去。
几个教派首领看看蒲寿庚脸色,慢慢退回了人群当中。蒲家兄弟可都是出了名的歹毒,上次蒙古人到来之前,他也是这样召集大伙议事。结果当天晚上,所有坚持抵抗的人就遭了毒手。这回他玩聚众议事的把戏,大伙可得小心点儿。别一不留神,家产又被蒲氏兄弟找借口夺了去。
“开城迎降是不可能的,文天祥的破虏军恨透了我们这些投降大元的人。上次他们打下福州,王积翁、王世强等人都被砍了头,家财全部充公。我们即使不抵抗,大伙也没有活路。要知道,前年左翼军株杀城内赵姓、白姓和陈姓汉人,事后分他们的仓库和船队,你们各家也都得了好处!”蒲寿庚的话,三分像规劝,七分像要挟。他们兄弟今天的目的,就是把城内的三万余不同教派的色目人绑在一条战船上。为了达到这个目标,撒几个弥天大谎,找几个闹事的祭旗,都是必要手段,算不得违反真主旨意。
听了这些话,人群中又响起一阵嗡嗡声。当日在蒲氏兄弟大肆屠杀城内的汉族巨商和赵姓皇族,很多人选择了袖手旁观,甚至教派,将逃进了教堂的人推出了大门。事后,蒲氏兄弟为了安抚人心,从掠夺的财产中拿出一小部分由各派商会私分,大伙明知道货物上血迹未干,也没跟蒲家兄弟客气。如今,万一宋军攻下了泉州,论起当日之罪,恐怕没几个人能证明自己的清白。
“上帝啊,难道真的要惩罚你的子民么?”一个基督徒喃喃地在胸口画了个十字。
“全能的主!”
“真主保佑!”恐惧的气氛在人群中蔓延,想想当年被驱赶出教堂的那些赵姓皇族绝望的眼神,有的人心里隐隐涌上了几分负疚。
那犯下的罪,终是要还的。神在天空中注视着众生。李芬利躲在人群中,听着大伙的议论,一个声音在耳朵里分外清晰。
通过这些议论声,他终于了解了自己不在这几年,泉州发生的事。鞑靼人大举南下,攻到了家门口。泉州各大豪门、巨商,在投降和抵抗之间犹豫。此时,大宋行朝请求入港避难。作为大宋的官员,福建安抚使蒲寿庚非但拒绝了皇帝的要求,并且利用港口中汉族商人和色目商人之间的利益冲突,成功地发动了“株杀赵姓,驱逐汉族富商”的行动。在左翼军的支持下,将试图组织守城的几家汉族巨商全部灭族。城内赵姓汉人三千余口被斩杀,脑袋被送到了北元军营中作为见面礼。
“这座城市看起来繁华无比,灯光遍布每个角落,但人的灵魂深处却黑暗一片。外敌面前,他们不知道抵抗,却一心图谋着陷害自己的兄弟!”李芬利心中突然涌起了这样几句话,这是他的上一任雇主,在劝说他不要返回泉州时所说的话。那个来自大洋彼岸安科纳的雅各,竟然在短短时间内,看穿了泉州的一切浮华。
“诸公,诸位,诸父老!”蒲寿成用力拍打着桌案,突然发觉,此刻自己的声音是如此软弱无力。
“大人,您说吧,您说怎么办,我们大伙跟着便是!”一个善解人意的阿拉伯商人带头说道。蒲家老大,一直以智慧过人著称。勾结大元,算计赵宋,都是他的主谋。既然大伙拿不出具体办法,倒不如听听,蒲大人如何安排,也免得说错了话,半夜被士兵敲门捉了去。
在众人期待的目光里,蒲寿成的脸上浮现了几丝苦涩的笑意。现在,他再也不敢自称有远见,有智慧。正是他在半年前一次错误的选择,造成了今天这个尴尬的结局。
文天祥刚刚在邵武崛起的时候,蒲寿成还打着养盗保官的算盘。对于蒲家来说,以当时的情况,这是一个非常正确的选择。所谓天命,所谓忠诚,在蒲寿成眼里不过是交易。只是根据对方的实力大小,开出的价格也有所不同。
文天祥那点儿人马,掀不起大浪,出了事情,也有王积翁这个蠢货在前面挡灾。相反,只要福建境内一日“匪”患不除,大元朝廷就需要蒲家的左翼军一日。蒲家的“闽南王”地位,也更牢固一些。
可谁曾料到,破虏军能瞬间爆发。半年多时间,破福州,攻剑南。如今直接兵临到泉州城下。自己麾下的左翼军,上去一队,阵亡一队。短短十几天光景,已经战死了五个千户,一个万户。到现在,已经没有将领敢带队去兴化军救援。
他需要大笔的资金来购买武器,招募流民,组织人守城。同时也需要大笔的赏金,鼓舞濒临崩溃的士气。南下的路还没有断,他还需要募集足够的钱,贿赂索都,请他率领正宗的蒙古军前来救援。
而这些钱,自然不能由蒲家来出。在座的商家都要均摊几分。
忽必烈给他的职务是市泊提举司,所以,无论撤到哪里,这些海商们,必须被绑在蒲家的船队中,这样,在忽必烈眼中,蒲家才有利用价值。
蒲寿成的目光从底下的商人们脸上扫来扫去,心里默默估算,谁必须留下,谁可以抛弃,谁的财产可以趁机夺了,然后把过错抛给破虏军。
底下的商人们如圈养在狼窝边的羔羊般,瑟缩着,感觉到了蒲寿成目光里的阴冷。几个人低声议论着,商讨着,如何做,才能让这对贪婪的兄弟满足。
“大人,我们商会,愿意三坎塔上好的豆蔻给大人,奖励守城有功的士兵!”一个法兰克商人走出来,主动答道。坎塔是地中海商人常用的度量单位,一坎塔豆蔻,差不多有一百斤。三百斤豆蔻,换来的大元交钞,可以卖下一栋上好的大宅院。
“如此,多谢安东尼阁下!文贼退后,我会奏请皇上,给你嘉奖,并减免你的税款!”蒲寿庚要的就是这个结果,起身,亲自向带头捐献者致谢。
有人带头,自然有人响应。商人们纷纷上前,报出自己可以拿出的“捐献”。有的商人,在捐献的同时,还提出了派遣快船,去漳州求援的建议。蒲寿成摇着毛笔,刹有介事的把众人的捐献数目和建议记录一一在案。
胜亦发财,败亦发财。这才是商场致胜的秘诀。有了足够的钱,他们甚至可以考虑扬帆出海,把家业搬迁回巴士拉,搬迁回阿拉伯人的圣地。
即使在巴士拉呆不下去,也可以买了骆驼穿过沙漠。到大陆的另一端,享受一下地中海风光。大宋不是他们的家,只是一个发财的货栈。在这个货栈中,一切都可以明码标价,包括人格与忠诚。
低着头,李芬利悄悄地退出了大堂。他的船就停在城南的晋江上,船上没卖完的香料,他全部捐献给了蒲家。作为交易,蒲寿成签署了他的出海水引。
李芬利决定离开了,走得越远越好。这个城市已经彻底失去了对他的吸引力。而不远处,汉人的火炮声,必将提醒这里的人,反思他们做过的一切。而这一切,有其因,必有其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