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帘子一挑，外面说话的人便熟门熟路地进屋来了。
来人一身儿鸦青色的衣裙，半新不旧的却没有补丁，领口袖口还绣着花纹。头上插着两支银簪，耳朵上两个金丁香虽小成色却还不错，挑帘子的手腕上还松垮垮地套着个鎏金镯子。
程松飞快喝完剩下的面汤，起身喊了声：“大娘。”然后就端着碗跑出去了。
程双这才记起来，这人正是程老大的媳妇盛氏，她慢慢地挑着碗里剩下的面条吃，趁机留下来听听是什么事儿。
杨氏局促地起身招呼道：“大嫂，你过来了，吃了没？”
盛氏看看桌上盆里剩下的面条，撇嘴道：“弟妹，真不怨娘总说你不会过日子，你瞧瞧，这面条得用多少白面？今天吃饱明天就不过了啊？”
她说罢，毫不客气地动手捞了满满一碗面条，一边吃着嘴里还不闲着，含含糊糊地说：“爹娘不在家你们就关起门来吃好料，天天哭穷还有钱吃肉，指不定偷着藏了多少奸呢！”
杨氏给她浇上一勺面卤，红着脸解释道：“这不是因为小双身子刚好，我给她补补么，平时哪儿能这么吃。”
盛氏稀里呼噜吃完大半碗面，这才又开口道：“上次我跟你说的那事儿你想的咋样了？原该前几天就给人家答复的，我看着小双身子不好，你怕是也没心思就没来问你，如今小双既然已经没事儿了，你也该给我个准话了。”
杨氏满脸窘迫，搓着手道：“大嫂，欠你的钱我们努力尽早还上，不过这婚事还是……”
后头的话还没说完，就已经像捅了马蜂窝一般。
盛氏把筷子往桌上一拍，喷着唾沫星子道：“老二家的，不是我说你，陶家这么好的人家，若是错过了这回，以后你打着灯笼都找不到。要不因为咱们是一家人，这样的好事儿能轮到你家小雪？”
程双此时也听明白了，原来盛氏是要给程雪说亲。但是看程雪刚才的态度，明显不是因为害羞，而是不情愿的。
想到刚才杨氏说过欠钱，她已经基本能脑补出整件事的脉络了。
“可、可是那个陶家的后生的腿……终究还是不太方便……”杨氏不好意思直接说出别人身体上的缺陷，只能含混地带过去。
“那又如何，不过是腿有点儿跛，人好家世好不就行了。”盛氏翻着白眼道，“陶家有房子有地，家里还有人伺候，又不指着他下地干活，你家小雪过门就是做少奶奶了，你还有什么好挑的。”
杨氏尴尬地说：“大嫂，要不还是等孩子爹回来再说吧，这么大的事儿，我一个人不好做主。”
盛氏的眼睛骨碌碌转了几下，杨氏软弱好欺，可程老二却是个一言不合就敢动手的主儿，若是等他回来那还不坏了事儿？
想到这儿，她的态度顿时和软下来，换上一副笑脸，拉着杨氏的手在炕边坐下道：“弟妹，我就跟你说几句掏心窝子的话吧，这两年老四娶媳妇、小姑嫁人、爹的身子又不好，家里那点儿底子都花得差不多了，外头说不定还拉着饥荒，说不准啥时候就要分家单过了。”
“你们两口子孩子多、家底儿薄，小雪现在已经是该说亲的年纪，小双再过两年也快了，小松还要念书。你自个儿想想，就靠老二一个人，累死他也赚不到那么多钱啊！”
这话正戳在杨氏的心窝子里，顿时就红了眼圈，扯着帕子揉揉眼睛，低声道：“都是我们两口子没用，平白耽误了孩子们。”
“所以要我说，把小雪嫁去陶家可是一举数得大好事儿。他家非但不要嫁妆，还能给你一笔数目不小的彩礼，这钱你正好给小双置办嫁妆，供小松读书，说不定还会有的富裕呢！”
程双一直在旁边安静地听着，见盛氏对陶家满口的只是夸，越发觉得不可信，若真是这样的身家，即便是个跛子也不会讨不到媳妇的。
而最让程双在意的是，盛氏为何对这件事这么上心。俗话说无利不起早，她究竟能从这门婚事中得到什么好处？
想到这儿，程双眼珠一转，忽然开口道：“大娘，这么好的人家，干脆让程秀姐嫁过去多好，到时候你也能跟着享福。”
程秀是盛氏的女儿，今年十六岁了，只比程雪大一岁。一来因为生得有几分姿色，二来盛氏是个心气儿高的，所以挑三拣四到现在还没说上婆家。
“放你娘的屁，我家小秀生得那样好看，能嫁给那个傻瘸子！”盛氏对女儿格外看重，总想着让她攀个高枝儿，听到程双这么说顿时心头火气，没有防备便一下子脱口而出。
“哦，原来不光瘸，人还傻？”程双好整以暇地问，“大娘，你之前咋没提起这个呢？”
杨氏的脸色也难看起来，原本是个跛子她就已经很不乐意了，如今居然还说是个傻的，难怪二十多岁了还没说上媳妇。
“其实也不是傻子，就是人有点笨笨的，不聪明罢了。”盛氏心下懊恼，嘴上还忙圆场道，“其实这样也没什么不好，陶家两口子就这么一个宝贝儿子，以后家产还不都是他的，到时候不就等于是小雪的一样么。”
“大娘可真是算得一笔好账。”程双冷笑着说，“只不过我家的孩子干活干惯了，做不来什么少奶奶，大娘还是另找人家吧。”
“没规矩，我跟你娘说话，你插什么嘴！”盛氏狠狠瞪了程双一眼，将目光投向杨氏，等着她表态。
程双屏气凝神，也在等着杨氏的答复，她要看看，这个家究竟值不值得她留下来。
杨氏吭哧了半天，最后一脸为难地说：“她大娘，这门亲事，我看，要不还是算了吧。”
程双闻言松了口气，杨氏虽然懦弱无能，但还不算糊涂到家，至少还能守得住底线。
盛氏闻言恼羞成怒，指着杨氏鼻子破口大骂：“老二家的，你别给脸不要脸，今天跟你好说好话，那也是看在咱们是妯娌的面子上。我还就告诉你了，这门亲事，你答应也答应，不答应也得答应！”
程双皱眉道：“大娘这是啥意思，牛不喝水强按头么？”
“要么答应婚事，要么欠债还钱，你选一条吧！”盛氏从怀里掏出张字据，一把拍在炕桌上。
程双拿起借据细看，原来是自家跟盛氏娘家借了三吊钱，说好借期是一年，如今还差大半个月就到还钱的日子了，难怪杨氏一对上盛氏就这么心虚气短的。
“大嫂，你再宽容几日，等你兄弟回来，我们就有钱还上了……”杨氏低声下气地央求道。
程双却斩钉截铁地说：“我家肯定会在约定的日子还钱，至于这门婚事，大娘还是另找他人吧！”
盛氏以往只要拍出来借据，杨氏就会任由她捏圆搓扁，没想到今天这招却不好使了。
她气得把借据抢回来揣进怀里，指着杨氏的鼻子尖道：“你们娘们好本事，那我就等着你来还钱了，若是晚一天或是少一个子儿，也顾不得亲戚情面了，咱们一起去见官。”
说罢，盛氏转身摔帘子离开了。
杨氏搓着手在地上转了好几圈，看着程双一直欲言又止，最后终于忍不住道：“小双，咱家哪里还得上那么多钱啊！如今外头还有别的饥荒，想出去借钱都没人敢再借给咱们了。”
“办法总是人想出来的，不是还有大半个月的时间么，总不能真让大姐嫁给那个傻子去吧？”程双心里盘算着赚钱的法子。
程雪从后院进来，抹着眼泪道：“娘，刚才大娘的话我都听见了，我宁愿卖去别人家做丫头，也不嫁给那个傻子。”
程松紧跟着进来嚷嚷：“娘，我不读书了，不要让大姐嫁人。”
“若是你爹能早点回来就好了。”杨氏见儿女都这样懂事，越发心酸，将两个人都搂进怀里，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男神说过，钱能解决的事儿那都不叫事儿！”程双自己心里虽然也有些没底，但是事在人为，总不能试都不试就放弃，见那娘仨儿抱头痛哭，想给她们打打气，却顺口把前世的口头语带了出来。
“理儿是这么个理儿，但那可是三吊钱啊，不是三百文，哪里那么好赚到的。”杨氏自然舍不得闺女嫁给那种人，但三吊钱可不是小数目，别说是大半个月的时间，就算是半年都未必攒得出来。
程松从杨氏怀里探出头来，脸上还挂着眼泪地问：“二姐，男神是什么神仙？”
程双闻言差点儿被自己的口水呛到，咳了几声才道：“男神，就、就是一个很好看很会赚钱的神仙。”
程松歪头想了想，虽然不明白好看和会赚钱有什么关系，但还是一脸认真地说：“若男神能保佑咱们尽快赚够三吊钱，我以后逢年过节都给他上香烧纸。”
“……上香烧纸就算了。”程双打了个寒战，但又忍不住想，当初一起被车撞飞，难道只有自己穿越了不成？
“咱们村里有姓陆的人家么？或者附近别的村子里什么的。”程双试探地问。
杨氏想了想，摇摇头道：“没有，附近几个村子似乎都没听说过有姓陆的，你问这干啥？”
“没，我就随便问问。”程双摆摆手，上前收捡碗筷。
她暗暗告诉自己，男神没穿来是好事儿，他肯定在原来的世界活得好好的，但心底难免还是涌起惆怅。
原本自己就是悲催的暗恋，但好歹偶尔还能看到本尊，勉强一解相思之苦。
可如今一转眼成了两个世界的人，恐怕这辈子都不会再有任何交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