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大围裙出门带参吃饭敲碗
糠芯坞大围裙的轿子吱呀呀在大岭上响个不歇，天公晴的日子一天不响两三回不遂意。家里的长工一空下来，大围裙就急乎乎要坐轿子到汪家坞去。要么说，哦嗬嗬！我要到大岭口姓汪人家去嬉，去尝尝汪家婆娘做的萝卜园子和韭菜麦粑！要么说，哦嗬嗬！我要到洋田山妹子家去嬉，去望望谢家是不是还让我妹子穿条根屁股上有破洞的裤子！要么说，哦嗬嗬！我要到岗外山脚底去嬉，去看看姓须人家吃的苞萝饭里拌了米饭还是垄糠！
顶好的衣裳换上，顶新的裤子换上，黄烟筒和黄烟袋也带上，还有半根别直参用麻纸包好也带身上。到了大岭中央，看到有挑担的人老远过来，就把黄烟筒在轿子边上敲三下，喉咙咳三声，顺手伸到后背上一边敲一边喊：啊哟哟吃力，啊哟哟吃力，坐轿子真吃力！前面挑担的人到身边，大围裙就很亲热地说：喂呀某某人，你挑这么重的担子啊，有头两百斤啊，扁担都要断掉了喂。你们走这么远的路，爬这么高的岭，不吃力啊？挑这么吓人多的东西，身体要当心，挑过头要败掉的。啊哟，我一天到夜坐轿子都吃力，哟，真吃力。在轿子旁边挑担的人哭笑不得，说：我们不吃力哟，还是你坐轿吃力。大围裙就用烟筒指指，咧出一嘴巴筒的黄牙齿笑了，说：我轿子坐多还真是吃力。不要紧！我别直参带身上，等下到汪家坞某某人家停下来吃两口下去，力气就补转身。你们要当心，东西莫挑过头哩！挑担的人嫌烦，越挑越远，大围裙声音也越喊越响，越拉越长：你们慢慢挑哩，身体要当心哩，挑过头要败掉的哩！一千个一万个当心哩！
过了大岭口转弯，轿子就到了我太爷爷家门口。我太奶奶在家里磨豆腐磨得满头是汗，就听外面有女人喊的声音：哦嗬，嫂嫂在家不？汪家婆娘呢？到哪里去啦？
我太奶奶走到门口一看，糠芯坞坐轿子的财主婆娘来了，就一拍大腿，说：喂呀，快点来，进来吃口茶。大围裙就笑了，说：哦嗬，嫂嫂呃，你个汪家婆娘呃，真是强婆娘，只晓得一天到夜在家做工夫，也不到我糠芯坞来嬉嬉，到外面晒晒日头、谈谈天啊？我太奶奶说：我哪里有你这么好的福气，没有这样的命嬉喽！大围裙走进门，就一路啧啧啧个不歇：哦嗬，你个婆娘，家里让你弄得这么干净相呀，真会！苞萝一串串挂得这样齐整呀，真强！一个人在家里磨豆腐，自己添自己磨等下还要自己熬了卤了蒸了啊，真能干！啊咿呃，你怎么晓得我要到你家里来啦，还做豆腐招待我，不要这样客气啦，呃，这样客气做什么！随便弄得吃吃就是了喂！自己家里人弄得这么客气啊？一个歇大岭头，一个歇大岭脚，你吃头口水，我吃二口水，都是汪家坞一孔水吃大的，你千千万万不要客气的。啊哟，你个嫂嫂么真是客气！
我太奶奶让她一通讲，不晓得要怎么招待她好。大围裙摸摸后背脊，用烟筒指了指两个长工，说：你两个懒病骨头，还不过来把我敲敲背？啊哟，真吃力，坐这个轿子么真是吃力。人家都说坐轿子入味，一天到夜总想坐轿子，我是一点都不想，天天坐轿子，老早坐厌掉了，一头高一头低，坐得我浑身骨头痛。呃，这边这边，呃，那边那边，轻巧点，再轻巧点，不对，过来点，再过来点，用力点，再用力点，好好好，寻到位置了，呃哈，这样还差不多。
我太奶奶捧出一碗滚茶给大围裙吃。大围裙尝了一口，说：嗯，香的，这个是大湾山上的茶叶，炒工不差，你个婆娘茶叶真炒得好，水也好，汪家坞的头口水，总是让你汪家人先尝，我们也只有二口水尝尝，你个嫂嫂真有福气。呃，不对不对，敲背脊的先歇歇，先歇歇，差点忘记一样大事情。我那根别直参在哪里？把我藏哪里去啦？快帮我拿出来，我要尝点下去，补补力气，不补下去真有点吃不消。
两个长工到轿上寻来寻去寻不到，后面一问，是大围裙自己藏心头孔了。拆开一层层的麻纸，大围裙拿出大半截别直参，递把我太奶奶，说：去把我用朴刀切几片下来，用滚茶顾（注：顾：下、配。如下酒，下饭等）。
我太奶奶接过别直参，把它放刀砧板上咕的咕的切，刚切了六片，大围裙又喊了：喂呀，切这么多做什么？吃得多吃不得哩！要吃伤的哩，要吃坏的哩！别直参好当饭吃的？又不是吃红薯吃苞萝，还好整碗整碗吃啊？大围裙一通叽里咕噜，一边念一边把六片参抓到手里，一片一片分开来往嘴里塞，塞到嘴里，又不马上吞下去，先在牙齿垅里磨啊磨，磨啊磨，磨了半天，磨粉碎了，再肯往喉咙头吞下。一二三四五六，等六片别直参都慢慢磨下吞下，一碗滚茶早凉了。
两个长工看了都掩嘴笑。我太奶奶站在旁边看都看呆了，刚要走开，大围裙拿出那半截别直参，递过来说：你吃不？你吃点啦？这个东西养人呃，吃吃长命百岁哩！
我太奶奶刚要伸手接，大围裙把东西收转身，用麻纸一边包一边说：你不吃哇？你真客气，你个嫂嫂真客气哈！你还不要说，这个东西不是一般人吃得起的，要多少银子才买得到这样一根哟。我家老头子好，别样东西舍不得，就舍得把我买别直参。我吃掉一根，他又跑府里去帮我买一根，吃一根又买一根，吃一根又买一根，哦嗬，我说别直参吃这么多做什么啦？又不能够当饭吃是不是？那个某某财主的老婆前两天到我家里说了，说你个大围裙真是有福气啊，你这一生世吃掉的别直参，比人家吃掉的萝卜都还多啦！你听听，这个财主老婆都这样说，是不是？这句话还真让他说对了，我这一生世吃掉的别直参，真是比人家吃的萝卜还多哩！
话讲歇，半截别直参让麻纸一层层包紧了，大围裙又把麻纸包伸过来说：嫂嫂你不吃啊，要吃你不要客气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