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筒和砚瓦又大声应：回家喽！
这样子一回回喊，一回回应，我爸爸的魂总算寻回家了。
到我爸爸十二岁的时景，我姆妈六岁。有一天夜晚边我外公叫我姆妈到我爷爷家里借一把米筛，刚走到门口，又听到我奶奶和两个大爷在家里帮衬我爸爸叫魂，害得我姆妈躲在篱笆边不敢响动。等他们把我爸爸魂叫好了，再进去借东西。
那天走到门口头，就听两个大爷在那里骂。火筒讲：这个锄柄总是寻不到魂，害我们又辛苦一夜！砚瓦念过书，说：你晓得为什么？偷来的锄柄下半截都烂掉了，只剩大半截了，这一生世总是要寻不到魂的。这个是没有魂的半截锄头柄！
我姆妈怎么都没想到，过了十多年以后，他会嫁把我爸爸锄柄，嫁把他以后，两人三天两头争口打架。一争口，我姆妈就骂：你个半截锄头柄，魂丢掉啦？
我爸爸在外面做工回来肚子饿，总要到灶头边寻来寻去想弄点什么吃吃，我姆妈又骂：你寻魂啊？
我爸爸计划做什么事情，拼老命喊我姆妈来帮衬的时景，我姆妈心里烦，特意站在那里不动身，只顾骂：喊什么呀喊，你这半截锄柄真要死的，又开始叫魂啦！
*
*
爸爸顺手肩膀上背了把铡刀，反手抱了周岁大沸滚烫人的丫头，往五坟山上走。五坟山上日日夜夜不晓得有多少鬼，把五坟山塞得满满的。我爸爸不怕，把铡刀摆好，把丫头的头脑壳塞到铡刀里，头颈刚好在两片刀锋中央。再一望，就望到丫头哇哇哇哭，两只手伸过来还想要抱。爸爸不睬他，牙齿骨咬紧紧，眼睛乌珠一滚，对着丫头骂：千不该啊万不该，你个偷生鬼不该到我汪家来！我前世没作恶，今世也是好人，你要偷生哪里不好去偏要偷生到我汪家来？我今天就一铡刀把你铡死，省得你再来害我！
爸爸一边骂一边往铡刀柄上揿，一揿下去，两把刀就合拢来，一齐往丫头壳头颈位置切过去。喀嚓一声，就把头颈铡断，头颈上的血就像过年时里杀猪佬杀猪的时景样喷得满地都是。我爸爸仔细一望，这把铡刀平常时景铡麦秆铡苞萝秆铡得多，有点钝。丫头壳头颈断了，还有一大块皮吊在刀上，头脑壳还没落地。他又把铡刀开起来铡，还没断，就又叽咕叽咕来来去去铡几回，总算把头颈铡断根，头脑壳也落下地。看到地上的头脑壳，还有丫头的眼睛鼻子和嘴巴筒都不会动了，爸爸还是骂个不歇。下山以后，又回过头来朝五坟山拼命喊：五坟山上的野鬼活鬼瘟鬼你们都听牢，下一回哪个再敢到我汪家来，我看到一个劈一个，看你们还敢不敢再来偷生！
我爸爸和我姆妈结婚是解放以后的事。毛主席坐了天下，不相信世界有鬼，不让我爸爸去铡偷生鬼。好在我们汪家坞天高皇帝远，他老人家恐怕没这许多工夫管汪家坞偷生鬼的死活。还有那些贫下中农，他们一个个也都恨五坟山上的野鬼瘟鬼，都怕偷生鬼到自己家里头来。好些人家也拿了柴刀斧子到山上劈偷生鬼，大家听到声音都把头往一边歪，只怕自己看到劈偷生鬼的场面。大家做的是一样的工夫，也不能说你好做我不好做，打报告的事倒没听说过。我爸爸本来也是寻斧子去劈的，后头听说那时的年辰很不好，活人都寻不到东西吃，到处都有鬼爬出来，不煞手点，偷生鬼没法赶走。我爸爸看到田里头那把铡刀有点厉害，就把他背了肩膀上派用场。你不要讲，铡刀究竟是铡刀，五坟山上的偷生鬼还是头一回见识到，铡了两回就都晓得我爸爸的决心，都不敢到我汪家来偷生。
到了吃食堂的第二年，我家大姐就出世了；再过两年，种北京粮卖余粮的时光，我大哥也生下来了；到了文化大革命的前一年，有了我二姐；再到文化大革命开始那年，小儿子，我进了家门。你看，我家里是一女一子隔花生的，安排得真好。老祖宗的话一代代传下来，说子孙发得越多家里越兴。本来，我姆妈还能生好几个，正好那时国家开始计划生育，贫下中农说，计划要从你们地主人家先开始，我姆妈就带头节育，不再生了，我就这样做了个稍尾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