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耀华
台风过后，我和新婚的梅花去了海边。在一个偏僻的渔村，我们遇到了一位百岁高龄的阿婆。那时，天空已经晴朗，海面一片宁静，不过，这些，都无法掩饰那场台风带来的灾难。台风扫过的痕迹到处可见，倒塌的房屋，断裂的树枝，死猪死狗腐败的尸体，等等。但是，人们的脸上却很平静。海，他们太熟悉了。他们知道它就是这么个脾气。天晴了，人们又照常下海了。
阿婆在渔村的晒坝里补缀着渔网。她每天都这样补，从早上补到晚上，从太阳出来补到月亮升起。
我们告诉阿婆，我们是来看海的。我们对刚过去的那场猛烈的台风感到好奇。阿婆笑笑，她的脸上和手上都是粗砺的皱纹和黑斑。我想，那是漫长岁月中，海风吹过和海水吻过的痕迹。我想，她的一生，应该经历了无数次的台风吧？
于是，阿婆就讲起了台风。
阿婆说，她遇到的第一次最大的台风应该是她还很年轻的时候。那年，阿婆说，那场台风来得太突然了，而且横行霸道。丈夫出海去了，没有回来。她在海滩上等啊等，从夏天等到了秋天，又从冬天等到了春天，丈夫还是没有回来。
阿婆说，以前，她也常常跟着丈夫出海，后来，有了儿子，丈夫不让她去了。她带着儿子，补着渔网，等着丈夫每一次出海归来。那次，她没有等到丈夫。熬过了无数日子以后，她就亲自出海了，儿子成了她的小帮手。她在那条渔船上挂着丈夫结婚时送给她的红纱巾，她相信丈夫是在海上迷失了方向。她会找到丈夫。只要丈夫看见红纱巾，就会跟着她驾船归来。
但是，在海上，她没有找到丈夫。
有一次，她也遭遇了台风。其实，那场台风在来临之前就已经有了预感，但她还是去了。她要儿子在家里等她，但是，儿子跟在了她的后面。渐渐长大的儿子已经明了很多事，他的脸上有着和他父亲当年一样的倔犟。那次出海，暴烈的海浪差点把船撕成了碎片，但是，他们还是奇迹般地回来了。
阿婆抚着儿子的头说，儿子，我们都能回来，你的父亲肯定能够回来。
儿子点点头。儿子说，妈，我相信。父亲只是迷了路，总有一天，他会找到回来的方向。
阿婆笑了，笑出一脸的眼泪。
阿婆经常给儿子讲父亲的故事。他父亲可是个好水手，一个真正的男人。
天大的浪他也不怕。他的船在浪里钻来钻去，就像海里的一尾鱼。有几次，他出海了，很久没有回来，她担心极了，向所有出海的人打听他的消息。有知道的人跟她开玩笑，说他可能喂了鲨鱼。开始，她信以为真了，她觉得自己简直就要疯掉了，就在那时，丈夫却回来了。他轻描淡写地说，他确实遇到了鲨鱼，可是，他的肉太老了，鲨鱼的牙咬不动，所以，他又回来了。
她哭了，又笑了。
他说，所以，你永远不要担心。不管出去多久，我都会回来的。
事实上，那么多年来，丈夫一直信守着他的诺言。不管出去多久，他都回来了。
阿婆继续补缀着她的渔网。梅花沉默着，轻轻地帮阿婆理着网线。我看着海那边。那边，有几只白色的海鸥翱翔在蔚蓝色的海面上。谁能想得到，这样美丽温柔的大海，一旦发起脾气来，竟然是那样的凶狠呢？
阿婆说，她遇到的第二次最大的台风，是在她已经不年轻的时候了。那年夏天，儿子出海了。儿子大了，成了人，她就不再出海。陪伴她的有儿媳和孙子。那一次的台风开始来得很温柔。一直几天，它都是那么温柔。因此，男人们都选择了出海。
阿婆说，男人，海边的男人，他们的魂都在海上。
那场温柔的台风突然变了脸，变成了凶神恶煞的魔鬼。台风刮了三天三夜，海也就咆哮了三天三夜。台风平息以后，出海的男人们就陆续回来了，他们大都找到了避风的港口。但是，儿子没有回来。
一直没有。
儿媳改嫁了，带着阿婆的孙子。他们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那里没有海。
本来，他们要带走阿婆，但是，阿婆没有跟他们走。阿婆说，她要等。她走了，他们回来就找不到她了。
阿婆说，他的儿子是为了救人才葬身大海的。那个被救的人——她的义子，每年都要从遥远的地方赶来看她。
……
阿婆接受了我们的喜糖。梅花亲自把一颗糖剥开，喂到阿婆那牙齿零落的嘴里。阿婆笑了，她说从来没有吃过这么甜的糖。阿婆也送给我们一个礼物，那是一只海螺，白里透着金黄。阿婆拿到嘴边吹了吹，海螺发出一种好听的声音。阿婆说，带回去吧，想海的时候，你们就吹来听听，海的声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