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懒洋洋,透过婆娑树影星星点点地洒在肩头,被阳光点过的地方痒痒的,暖暖的,仿佛有人在肩膀上悄悄地哈着气,我挠了挠肩头,慢慢把腰弯成弓形,脸颊轻轻贴上了那个姑娘的脸颊。深潭里的水倒映着粼粼波光,刺得我睁不开眼,我索性闭上眼睛,感觉嘴唇缓缓贴上两片又软又腻的东西,接着嘴唇便仿佛被黏住似的,无论如何也松不开了。
头一次施展保命“绝技”,我发现这一招比师父那些古板晦涩的枪法容易多了,只需不停地吸气呼气即可,丝毫没有挑战性。这姑娘的嘴唇蜜得像甜,舌尖触到她的唇角,味蕾似乎感觉到芬芳的花香,我从不记得有哪一种花能够散发出这样柔柔的暖意,就好像微风轻拂,杨柳依依,一曲曼歌从水上而来,飘飘悠悠荡入心底,整个人沉醉在和风旭日的微光里,神思浑浑噩噩仿佛飞去了不知是哪里的地方。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远远超出了我的预料。我施展“绝技”正如痴如醉,完全没有感觉到嘴唇下面一阵颤动,直到胸膛被一股大力推开,同时耳畔传来“啪”一声脆响,脑袋才猛地“嗡”了一下,整个人仿佛触电一般,“嗖”一下一蹦三尺高,落地的时候,一种火辣辣的疼痛感随即从右颊传来。
我立刻眼含热泪,伸出一只手指,颤抖地指着从山岩上缓缓坐起的那位清秀女子,结结巴巴地道:“你,你,你,……我好心好意救你,你怎么打人!”
我心中无限委屈,老子难得大发慈悲救了你的命,不说声“谢谢”也就罢了,居然还动手打人,打别的地方也便算了,居然还打我的脸!我越想越气忿,这一口气着实咽不下去,想当年懒鬼师父居高临下教导我,人生在世,图得就是一个痛快利索,以眼还眼,以牙还牙,方为大丈夫本色!被人打了,立马就要打回去。此刻我仔细咀嚼死鬼师父的话,顿觉十分有理,立马扬起了巴掌:虽然你是个娇滴滴的姑娘,可是我也不能白挨这一耳光。
我伸出右手,对着她秀气的脸盘掂量了一下,犹豫着要甩她左脸还是右脸,却见她浑身震颤了一下,忽然以手掩面,“哇”一声大哭起来。我一下子慌了,生平第一次见到有人流泪,而且还是这么一个水灵灵的小姑娘,赶紧忙不迭地扑上去,学着师父耍猴时的动作,右手在她缎子般的秀发上来回抚摸,结结巴巴地道:“你,你不要哭了,我,我……我不打你便是了,我,我不还手了……”
我这话不说还好,刚一出口,她哭得更加凄凉起来,梨花带雨似的,眼泪珍珠般一串串从她的颊上滚落,好像泪珠就不值钱似的,把我身上这件新做的衣衫打得透湿。我望着她把脸深深埋进怀里,哭得花枝乱颤,顿感无语,心里盘算:是把她直接敲晕带走,还是等她哭完了再敲晕带走?
我瞥了瞥能挤出水来的衣襟,又望了望她满是泪痕的脸颊,不由得暗暗叹了一口气:唉,算了,谁教上天有好生之德呢,就等她哭完吧!
很久很久以后有那么一天,有一个人那么对我说,说女孩若是长相清秀,那么哭声必然没有持久力,像六月的雨一下就停。而长恶凶恶的女孩,能从端午一直哭到清明,中间还不带打盹的。当时听完这句话,我就想往他的嘴里塞黄白之物。谁说漂亮姑娘不会哭的!那小姑娘在我怀里足足哭了有一个多时辰,才渐渐由嚎啕大哭转变为抽泣,又抽泣了约莫半个时辰,呼吸才渐渐平稳下来。在她哭泣的时候,我的右手一直不停重复着抚弄头发的动作,一上,一下,再一上,再一下,手臂酸得跟连挑十大桶水似的,老腰僵得不行。
等她哭完了,我松了口气,“哗啦啦”挤干衣服上的水,眼睛在她的后脑上瞄来瞄去,盘算着究竟从哪里下手才不至于将她给打残废。忽而眼前一晃,她转过身来,清澈明亮的眸子盯着我的眼睛,阳光下眼波荡漾得温软,却隐隐带着股幽怜之意,如同一旁的深潭,璀璨日光将氤氲水汽渲染得五彩斑斓,潭水却是透心清凉。
“你是谁?”她将手指搭在身下的巨岩上不经意轻叩几声,沉思的表情渐渐变得红润,说话的时候能看到颊边深深梨涡。
我愣了一下,随即连珠炮似地说道:“我叫阮未,清水城人士,父母双亡,自幼由师父抚养。我师父是神枪门第十八代门主,姓铁,讳鳌,我是他的开山弟子,也是他的闭关弟子。我神枪门昔年纵横天下,凭得是一手精湛的枪术与江湖朋友的抬爱,有道是白雪纷纷一世尽,神枪到处鬼见愁……”这是死鬼师父自小便逼着我背诵的一番话,说是有一日在山中遇上了外人,自我介绍的时候便这样说,显得有气魄而不失文雅。我一直以为这番话一辈子都派不上用场了,想不到先对眼前的这个姑娘说了出来。
她听到我一连串说了这么老长的一段话,先是露出一脸讶色,眼中清波化为三春柔水,于心间缠绵悱恻。我一面自顾自地说着,一面偷眼打量她的脸庞。她的头发已经干涸,随意地披在肩后,耳朵和一部分脸颊被黑发遮蔽,却依稀可以瞧见她鬓角处的红晕。
叨念了许久,我渐渐感到一丝不对:嘿嘿,这是老子的地盘,就算要发问,也该是老子先发问,啥时轮到她来盘问我嘞!我猛地刹住了话匣子,一挥袍袖,背负双手,做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冷冷地盯着她,用一种我自己都觉得阴森的语气问道:
“小姑娘,你,是谁?”
她明显怔了怔,半响,笑了:“我名叫阿离,离别的离。我不是小姑娘,我的年纪,应当是比你大的。”她缓缓站起身来,我惊讶地发现,她居然比我高出半个脑袋。
我尴尬地摸了摸头,赶紧岔开话题:“你,你别打岔,我还有话要问你呢!你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会躺在黑龙潭里!”我摆出一副居高临下的势头,无奈个头没人家高,再凌厉的话头也没了气势,反而变成了颓势。
阿离淡淡一笑:“我是中原人氏,家中世代行医,传到我这一代,便只剩下我这一个女子。我常年在江湖上游走行医,前日临近坻山,听旁人言道,说坻山深处生长有奇花祝余。祝余花乃是治愈风疾的一味药材,极其罕见,好不容易听到如此重要的消息,我想趁此机会多采摘几株,便独自寻路上山而来。孰料登山时一个失足,一不小心从断崖上坠了下来,幸是山下是一座深潭,又幸是遇见了你。”她的声音柔柔的,软软的,就像翠鸟的羽毛拂在脸上,我只觉得浑身骨骼暖洋洋的好不快意。后来我才明白,这就是人们通常所说的“骨头酥了”的感觉。
我直愣愣地盯着她的脸颊,整个身心都沉浸在方才的呢喃软语之中,全然没有注意到口水从嘴角流成了一道瀑布。她大概是被我发懵的模样给吓坏了,以为我是羊癫疯发作,慌忙走上前,伸出手要掐我的人中。我立马反应过来,避开她的手指,伸手擦了擦嘴角,同时迷迷糊糊地说了一句:“我饿了么?你给我下饺子去?”
阿离先是一愣,低头看了看微瘪的腹部,垂下头来,双颊泛出红潮:“我,我腹中有些饥渴,不知你是否有什么吃食接济于我……”她说完之后又急急忙忙补充了一句:“来日我必有厚报!”
我拍了拍肚子,觉着的确有些饿了,大大咧咧地道:“我身上是没有吃的东西了……”见她的目光如灭烛似的黯淡下去,我赶紧说道:“不过我家里还有一只风干的山鸡,一些白面馒头,不如你随我回家,我请你吃个饱!”
阿离的双目又泛出了光芒,双颊愈发潮红,仿佛涂了一层薄薄的胭脂。少顷,口中轻轻飘出一句:“多谢。”
这便是我与阿离初次相遇的情景。多年以后,当我站在支离山的璃茉峰顶,眼睛盯着雪地上那只狰狞怪鸟,脑海里浮现的却是黑龙潭边的那一张张一幕幕的旖旎风光,那沁入心脾的美丽与单纯……
阿离向前走了几步,又顿住,月光投下一个颀长的影子。她眉头微皱,轻启朱唇道:“这是……恶兽丹朱?”
我回头望了望阿离,又低头瞥了瞥那只恶鸟,心中奇怪阿离居然连这种怪物都认识。尽管已经身首异处,怪鸟的翅膀仍在不停地抽搐,漆黑的尾翼宛如一面巨大的黑旗,包裹了断开的脖颈,它的眼睛是血红色的,眸子里有一轮月亮,月光里闪烁着怨毒的光芒。
我被这双眼睛看得发毛,飞起一脚,将之踹下了断崖。看不见那双骇人眼珠,心中才稍稍安好:丹朱究竟是怎样的一种怪鸟,身子都断成两截了,居然还没有死透。莫非是因为这支离山仙气太盛,日夜吸纳,就连这恶鸟也成了精?若真是如此,我一定要把家搬到这里来,说不定修炼个几百年,我也能和纯阳真人一道喝酒下棋。
低头望了望手中的铁铲,我不由得心疼地叹了口气。因为一连击杀了十数只大鸟,饶是精铁炼制的铁铲,也被生生砸出一块凹痕。唉,这铁铲本是我师父的师父当年剿匪有功,朝廷钦赐,由师父的师父传给了师父,师父临死之前又传给了我。若是我那死鬼师父知道铁铲破损成这般模样,只怕会气得从阴曹地府里冲上来将我大骂一通。
想到这儿,我不由得浑身一颤,迅速将铁铲塞入怀中,同时向四周张望,似乎真会有什么恶灵会从地底蓦然冒出来。正愣神的时候,忽听得耳畔一连串的咳嗽声,回头,看见阿离捂着嘴,一缕鲜血从锦帕里沁了出来。
我愣了一下,张了张口,却不能发出声音,看着阿离将唇上的鲜血轻轻抹去,搽下的殷红在锦帕上渗透,仿佛盛开一朵大红牡丹。她察觉到我的视线,笑了笑,走上前,手指抚上我脸颊,帮我合上嘴唇,冰凉的手指在我额头上轻轻一点,话音似春风呢喃:“无妨。”
我不由自主地牵住她的手指,触手时好似握着一片雪花,柔得轻盈,冷得透心,而无论我如何用身体去温暖,感受的却是指尖愈发残酷的冰寒。我终于放弃,慢慢扶着她在一旁坐下,从怀里摸出一只翠绿色的尖嘴葫芦,递到她的唇边。她双手捧着,一双明眸清浅如流光,我犹豫了半晌,不知该说些什么,最后冒出一句早已知道答案的问话:“毒素又发作了?”
阿离没有嫌弃我愚蠢的问题,她望着我近在咫尺的眉眼,认真点点头,然后轻轻拧开葫芦嘴,小声地饮啜着葫芦中的液体,饮了几口便把葫芦递还给我。我探近身子,想要翻开她的眼睑,看看毒素究竟侵害到何种地步,手伸出一半,看见那一双好看的眉微微上挑,她的唇边竟噙着一丝笑。
她是被祝余花的剧毒给毒糊涂了,还是已经生无可恋,露出一丝笑容以示诀别?老子担心得都快疯掉了,这种时候她居然还能笑得出来!
我面色一沉,破口想骂几句娘,忽然感觉胸中一荡,一个冰冷的躯体毫无征兆地拥入自己的怀抱,软若无骨的手掌紧紧贴住我的背脊,那一丝熟悉的幽香就一直在鼻息之中游荡,一缕秀发搔着我的脖颈,微微发痒。
声音飘飘渺渺,隔着数重纱,却又像是泉水叮咚,穿过相守五年的时光甬道,一下一下痛击我的心房:“阿未,足够了,真的足够了,不必再为我提心吊胆了。我们下山去,找到一个清净所在,好好呆上一段日子,然后,你开开心心地送我走,就像送师父走的时候那样,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