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永佳在1980年前仅仅是一个普通的瓦砖工人,揽的是零碎的活计,所有与官员打交道的方法都是在他投机拆迁这块肥肉后学来的。
因此,即使沈东生黑了脸,乔永佳也只当他是不置可否的沉默,还要再开口时,被侯在一旁的周高官的秘书郑暄拦住了。
郑暄拦的动作很微小,很不起眼,他仅仅是动了动手指,指尖微微碰到了乔永佳的手背上那么的一点,就把还要开口的乔永佳给拦到离他们几步远的地方。
沈东生动了动眼皮子,终于正眼看着这位貌不惊人的高官秘书。
“沈公子。”郑暄朝沈东生不起眼的倾了倾身,在乔永佳眼里,他们只是靠近一点儿说话罢了。
这声沈公子喊得很微妙,从官阶上来说,高官秘书完全不必对沈东生县高官的身份那么敬重。这声一喊,就表明了态度了,人家敬的是他沈焘儿子的这个高干子弟的身份。
“不敢。”沈东生垂下眼帘,向后退了一小步。
“您有您的顾虑,”郑暄道,“可无论如何,咱现在总要喊您一声沈书记的。”郑暄的身子直了起来,挺直了背脊,他依旧比沈东生矮了一头,“‘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这话说得可真妙。在沈东生的耳里,就有了两层道理。
第一,他沈东生现在在的位置就是J县县高官,从官阶上来说,进去给D省高官敬一杯酒也是面上的情份,将来互相关照,办事也方便许多。
第二,他D省高官现在在的位置就是D省高官,不管是以前谁在那个位子上,现在他的手都伸不着了,眼睛也看不见了,D省高官现在做的正是他这个位置应该做的事情。
当然,郑暄的这句话还有第三层意思。这该不该避讳,该不该去扎谁的眼,不需要沈东生来操这个心——沈东生现在,仅是个县高官罢了。
沈东生想的是另一回事,就是乔永佳在这件事里面起了多大的作用。
要不说郑暄的职位是个肥差呢,因为一般人很难判断郑暄说的话是郑暄本人的意思还是高官的意思。
于是这会儿沈东生真真正正不置可否的沉默了。
郑暄多机灵,多识人心,他立马就拿出了个态度来,“这句话还是周高官常常教导的。”
一边朝乔永佳使了个眼色,乔永佳大步走过来,将沈东生引进了包房坐到了桌边上。
只是出乎沈东生意料的,乔永佳仅是斟了三杯酒,略略沾了沾,就放下酒杯道自己还有事务在身,这菜可以随便点,记在他的账上——连公款报销的那步都给圆周全了。
沈东生是真的惊讶了,要说现在乔永佳就能到了随手指挥D省高官做事的地步,那他重生还真是没有意义。
好在D省高官开口一句话就让沈东生吃了定心丸,“顾先生可还好?”
沈东生下意识地回头一看,包房门果然是关得严严实实,于是他给自己斟了酒,“还好,就是听说肺的情况不大好,烟瘾又大,咳嗽得挺厉害。”
这是实话,顾和森最后死于肺部感染,事实上这还是托了他位高权重的福。沈东生记得父亲说过,顾和森这几年是离不开痰盂了,有时候说几句话,喉咙里就有浓痰要吐。
“哟,正好,下个月我要进京述职呢,问你心里也有个数儿。”周高官把话说到这儿,沈东生心里就明白了,那位提拔周高官的老干部原来是靠着柯固纶一头的,这位上台后,终于把形势给看明白了,想调个车头,这回叫自己过来,是想借自己点力使呢。
他真的需要问自己关于顾和森的情况吗?
沈东生暗自笑了,当然是想借自己向沈焘示好,顺便向顾和森表明态度呢,面上依然一派淡定,斟了酒来敬高官,“什么话,我还要请您多多关照呢。”
两人喝干净了杯子里的酒。
郑暄这才站起来,按了台子上进菜的铃。服务员陆续上了菜。沈东生略略一扫,觉得这桌菜价值不菲,这年头人心眼实在,那鲍鱼海参是真的鲍鱼海参,不像后世,仅仅是吃个意思。
“D市盛产海鲜,这些都是附近海里捞的,吃的就是个新鲜。”等服务员出去后,郑暄自动自觉替了服务员的位置,殷勤地给沈东生布菜。
郑暄这话说得人心里踏实,附近海里捞的海鲜,就是不值几个钱的意思,这鲍鱼海参也许就和内陆地区的河鱼一样,易得,便宜。
沈东生也不客气,郑暄布了什么,他就挑其中最好的几口吃掉,剩下的就放在一旁。
他们敬他是“沈公子”,他就该端着这个架子。
“沈书记啊,你猜今儿我来市里看的是什么呢?”周高官一张口,就又把“沈公子”变成“沈书记”了,“建设,市中心的建设情况。”
沈东生吃着菜不接话。
“不得不说,咱D省的发展脚步比其他几个兄弟省市是慢了一拍。”周高官语重心长。
沈东生就是端着架子不走这话题的台阶。
郑暄一看势头不对,又坐回秘书的位子,他一张口就让沈东生的架子卸下来了,“沈书记来得是时候,这经济技术开发区的项目文件刚到呢。”
沈东生放下了筷子。
郑暄立刻又变成了服务员,给两位斟了酒。
沈东生端起酒杯,“后来居上也是胜利嘛。”
周高官喝了酒,“正是啊,脚步要快,步子要大,不能受小农思想的约束。”
乔永佳赚的是什么钱,沈东生自认心里是门清儿。表面上的名头是拆迁款,实际上这些就是些无关紧要的小钱,乔永佳现在赚的是清理渣土的钱,到后期就把手伸到建筑工程上了。
但总而言之,都躲在合法的外衣下,紧紧抱住了政府的大腿挣钱,比起后来洪厉做的是实打实的违法生意,看在眼里是舒坦多了。
这种舒坦来自于乔永佳之流对于权力的依赖,对上位者的奉承巴结,对财富的贪婪追逐。没有官员是不喜欢这种被奉承的居高临下感的。
周高官也是如此,即使他表面对乔永佳嗤之以鼻,口中说出的话却是向沈东生暗示,这拆迁工作,对官员自身并没有什么伤害。乔永佳的所作所为算不到他们头上来。
沈东生不打算反对,只是他还是要拿乔一下,以显示自己并非听之任之,“D市是沿海城市,加快建设是理所应当的,跟着改革开放脚步嘛,但J县的地理位置偏僻,现在就大张旗鼓地搞建设,县里面的财政也吃紧。”
这时郑暄轻轻推过来一个小盅,是辽松炖海参,汤清味淳,沈东生却只是拿勺子拨弄着那软乎乎的海参,并没有表现出想吃的兴趣。
周高官却把自个儿面前的竹笙燕窝吃了大半,接口道,“你刚来,我也是了解过一些情况的,J县之前没受什么重视,财政是吃紧。”
说着,伸筷子夹了郑暄布到碟子里的油麦菜,“这财政嘛,是难批,但咱们也不能就因为这而止步不前呢。”
这是主事人的场面话,也就是该周高官说的话。沈东生听完了,才低头喝了一口盅里的汤,喝之前吹了好几遍。
“沈书记若是有好的想法,先做出个小成果来,群众受到实惠了,认可度就有了,后面再想有作为,行动起来就方便了。”郑暄开了口,其实他盯着沈东生面前的那盅汤已经盯得暗自着急了,怕就怕这汤里有什么是沈东生忌口的而他没留意到。
布错菜这种事虽然是小尴尬,但今天这场合,如果真的布错菜,沈东生也是不会开口或者推开的,顶多就是晾着不吃,郑暄圆回来的时候难免对气氛有影响。
于是沈东生喝上一口后,郑暄就放了心,语气也是柔缓中带一丝欢快的。
沈东生得了这句话,立刻道,“我是相当看重J县发展的未来的,有道是新官上任三把火,我是有心想做事的。”
郑暄看出沈东生是有想法的,就是这想法是为难人的想法,但听还是要听的,不然这顿饭就没意义了,再者说,周高官到底能出多大力,也不是沈东生动动嘴皮子能争取的。
因此,周高官回道,”沈书记年轻有为,有想法就大胆提嘛,这发展的机遇是等不得的。”
沈东生微微一笑,道,“我想要一笔专款来改善当地政府的宾馆接待条件——达到国内标准的最高水平。”
这件事在上一世,沈东生进行得很艰难。上一世,沈东生的身份遭到很多阻力,因为他是标准的空降兵,待人处事不符合基层的准则,受到了不少排挤。
沈东生花了很久去琢磨基层的办事方法,但始终不得要领。
不过后来他明白了,这基层的事不需要他条条框框地都弄清。他最大的优势不是做事的能力有多好,而是他高干子弟的身份。
弄清这件事之后,沈东生才想到一个方法来提高自己的地位,就是回B市去跑了关系,才拿到财政拨款来翻建县政府招待所,其中曲折自不必说,反正事儿干得不大漂亮。
可之后,这宾馆带来许多好处,起码,请上级领导甚至中央领导来视察时,那底气就是比其他县足了。
因此这一世,沈东生先发制人,在与这位周高官认识的第一顿饭上就提出这个要求。他料到周高官不会一口答应,但他也料定周高官绝不会一口拒绝,就像他不会拒绝周高官向顾和森这边靠拢一样。
郑暄是秘书,财政上的事情他心里最清楚,沈东生在提出全国最高标准时,他心里的算盘就打得贼响亮,暗道这数字不多不少,就怕这B市来的爷有什么别的稀奇古怪的想法。
周高官当然不会把话说死,“这想法挺有意思,改日你们县打份报告上来,我看看合不合适。”
这句话提醒沈东生了,”你们县”,而非“你”,意思就是这件事的难办点在于沈东生同僚的看法。周高官能得老高官的提拔,也是知道沈东生在基层的最大优势也是他最大的阻碍。
“别的也就算了,”沈东生推了推酒杯,郑暄赶紧把两人的酒都满上,“我是想在这专款里再额外加一笔,50万美金,从M国进口些先进设备。”说着端起了面前的酒杯,举向周高官,“您看方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