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没死！”
顾烨猛地抬头，阳光像潮水一样涌入双眼，视野由朦胧渐渐变得清晰，林昊那张瘦脸显现出来，带着贱兮兮的笑容。
“啊！”顾烨将椅子向后蹭了一下，与林昊拉开距离，“贴那么近干什么？！”
“嘿，梦到什么了？睡得这么投入，下节可是夜叉莉的课，当心她让你在操场上来个夸父逐日！”林昊摆出一副我很仗义的架势。
“梦？”
顾烨低吟一声，瞪大眼睛环顾四周。
没擦干净的黑板还残留着上节课的算式，课间休息时的教室一片嘈杂，五颜六色的练习册小山似的堆在书桌上，不少同学正埋头苦抄作业以应对即将汹汹而来的夜叉莉。
没有鲜血，没有惊恐，没有绝世的猴王，也没有神秘的少女。这只是一个平凡的下午，阳光温暖而慵懒，窗外的蝉鸣不休不止，风中有栀子花的香气。
唯一相似的是韩晓溪正在睡觉——她睡得很沉，沉得让人隐隐不安。
顾烨摇摇头，轻叹一声：“是梦啊……”
“哇塞！哇塞！哇塞！这是什么？！”
林昊突然发出刺耳的尖叫。
顾烨下意识地将手里的手机晃了晃，那一刻熟悉的一幕从眼前电光火石地闪过，他几乎脱口而出——手机，没见过吗？
“啊！我的狗眼！”林昊的动作十分夸张，很明显他在开玩笑，但顾烨看在眼中却感到异常诡异恐怖。
梦中的情景……再现了！
接下来应该是……
“哎呀哎呀！顾烨顾烨，是你在米国的父母送的吗？”
果然薛露妮粉墨登场了。
“废话！难道你真以为这是顾烨用肾换的？还有，什么米国米国的？动漫看多了吧！我还粥国呢！”
然后是林昊的冷嘲热讽。
完全相同！可怕的梦境正在驱动现实的车轮，一点点逼近致命的危险——班任艾莉会用剪刀剪断林昊的脖子，她想杀死这里的每一个人，而自己会化身猴王，打败艾莉，成为救世的英雄。
但变身似乎需要一个神秘少女的帮助，也不知她会不会再次出现？
糟糕！
顾烨突然想起那个少女曾说她马上要下班了，而且下班后……她还要去吃布丁！以她对布丁的疯狂程度，绝不会因为任何事耽误奔向甜点屋的脚步。顾烨甚至脑补出她一把推开甜点屋大门的画面，她会阳光灿烂地喊出“草莓布丁来一份，要最大号的哦”。
不对，她好像还说过喜欢吃巧克力布丁——草莓和巧克力，哪一个更好呢？
“贱人！”
薛露妮娇声娇气的咒骂将脱线中的顾烨唤醒，他抬眼一看，林昊已经开始在教室里绕桌子了，而气急败坏的薛露妮随时都可能抓起一杯牛奶泼出去。
该死！自己胡思乱想些什么，果然是被那个吃货少女洗脑了！
顾烨暗骂一声，决心靠自己的力量挽救这场悲剧。
“停——下——！”
一向说话淡淡，待人不温不火的顾烨爆发出从未有过的能量，他的这句“停下”仿佛上课铃声穿过整条走廊。
教室里的同学都惊呆了，不仅林薛二人暂时停战，连一直雷打不动的韩晓溪也睁开惺忪的睡眼。
一片静默中，艾莉背手步入教室，火爆的身材几乎要将那件女式西服炸开。她用怀疑的目光审视周围，似乎不敢相信下课后的教室会如此安静。
“危险！”
顾烨心中一紧，来不及多想便大步冲了出去，以美国海军陆战队的擒拿术制住艾莉，将她按倒在地。
平时从电视里学的这几招果然有用！
顾烨暗暗得意。
“我不会让你害人的，交出凶器！”
顾烨奋力抓住艾莉的右手，向外一扯，果然那因暴怒而颤抖的手中握着凶器——
那是让人闻风丧胆的——试卷筒！
“阿勒？”
顾烨一呆。
安静的教室里只有微风翻动书本的沙沙声。
“哗！”
被撞歪的书桌上掉下一只杯子，牛奶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如慢镜头似的洒在艾莉的脸上。
面对班任铁青的脸色，顾烨欲哭无泪：“剧、剧情不是这样的啊！”
“啪——！”
响亮的抽打声从教室传出，几只在树梢上乘凉的麻雀被惊得飞起，它们“叽叽喳喳”地大叫，似乎遇见了十分可笑的事情。
当顾烨垂头丧气地出现在校门口时，红霞已经漫天，橘黄的夕阳沉沉地挂在远方的楼影间，放学时间已过了一个小时，花田中学的校门前冷冷清清，只有三三两两值日的学生谈笑走过。
顾烨暗自诅咒那个奇怪的梦。
就是那个梦让他在众目睽睽之下冒犯了艾莉，在花田中学触犯夜叉莉的人无异于找死。顾烨被罚在操场跑了整整两节课的圈，放学后还被留下写了上千字的书面检讨，一直拖到这么晚才被放回家，此时此刻的他无论精神还是肉体都已经疲惫不堪。
“都怪夜叉莉多行****，才会让我做那种梦的……”
顾烨叹了口气，提起瘪瘪的书包准备回家，刚踏出校门就看见坐在花坛边沉沉欲睡的韩晓溪。
夕阳镀在她婉约的侧脸上，勾勒着她曼妙的身姿，那恬静的睡靥美好而朦胧，仿佛蒙着一层薄薄的纱。
“晓溪！你还没走吗？”
顾烨一惊。
韩晓溪一个激灵，长齐的刘海随风轻摇，她揉了揉眼睛，看清顾烨后，连忙起身：
“啊，顾顾，我、我在等你呀！”
“在这里睡觉是会感冒的。”顾烨摸摸韩晓溪的脑袋。
顾烨的身材在男生里只能算中上等，韩晓溪则长得高挑，所以顾烨并不比她高太多，但韩晓溪却露出甜甜的微笑，低头用柔滑的头发蹭了蹭顾烨的手心，好像听话的小孩子一样。
“不知不觉就睡着了……”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忽然一亮，“对哦，你说过不让我独自乱走的！”
顾烨一怔，旋即失笑：“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亏你还记得！走吧，列车还有5分钟就到了。”
“嗯！”
高架轻轨轰然穿过城市，夕阳、霓虹、玻璃的反光交替闪过，落幕的都市五光十色。
顾烨与韩晓溪并肩而坐，这节车厢里人不多，只有一个看报的大叔与三五个低头摆弄手机的年轻人。
随着移动互联的兴起，人们一旦摆脱现实中沉重的角色就会全身心投入到虚拟世界中，不再愿意多分一点时间给这个带给他们疲惫与压力的世界，所以这是一个用指尖交流的时代。
顾烨不喜欢这样。
比起盯着冰冷的机器，他更喜欢像这样陪韩晓溪看窗外的风景，这种感觉就像夕阳，虽然匆匆，但却真实。也只有这种真实的依靠才不会令顾烨感到孤独，哪怕相顾无言也胜过从电波信号中传来的千言万语。
“吶，顾顾。”韩晓溪轻轻说。
“嗯？”顾烨从窗外收回目光，转过头来，正对上韩晓溪的双眸。
夕阳染红半边车厢，在鼻息可闻的距离下顾烨才发现韩晓溪那双好看的大眼睛不像往常清澈了，取而代之的是暗淡的疲惫与难过。
“最近几天我不能来学校了，你要……”
“为什么？请假了吗？生病了吗？”顾烨的眉头紧紧拧起，那个他从不敢想的预感悄然升起。
“嗯……算是呢……我是想告诉你这几天我不能给你做便当了，你要好好吃午饭……”
“哪里不舒服？”顾烨神色紧张。
“噗嗤！”韩晓溪突然吃吃笑了起来，眉目间多了几分欢喜，眼中的疲惫瞬间消散许多，“没有哪里不舒服啦！可能是最近学习太累了吧，用脑过度，总是想去见见周公什么的，所以想在家休息几天。”
“犯困？”
韩晓溪说得轻松，顾烨心里却咯噔一下，脸色要多难看有多难看，他犹犹豫豫，几次张口却欲言又止。
“据浦澜市重大疾控指挥中心消息，今日我市发现六名默尔海拉综合症患者。患者年龄从4岁到56岁不等，其中三名患者被宣布植物死亡，另外三名患者仍在重症ICU病房监护治疗。截止今日17时，我市已经确诊默尔海拉综合症49例，疑似107例，植物死亡42例。专家提醒，近期默尔海拉综合症有大面积爆发趋势，请大家务必早睡早起，保持良好的作息习惯……”
车载电视中传出顾烨想说却又不敢说出的词语。
他望着韩晓溪明媚的笑脸，心痛如绞，再也忍耐不住，脱口道：“晓溪……”
一只白皙纤细的手伸了过来，韩晓溪捂住顾烨的嘴。
她的脸上仍然挂着微笑：“七天后！”
“七天后？”
“嗯！七天后是顾顾的生日，我一定好好地回来为顾顾过17岁的生日！”
在韩晓溪深深地注视中，顾烨终于放松了紧绷的神经，虽然心中仍是千万不安，但他从来只会顺着韩晓溪说话，于是开口道：“一言为定……”
韩晓溪嘟嘟嘴：“我什么时候骗过你的！要不，拉钩钩？”
呼啸的列车驶入跨江大桥隧道，光线一下子暗了下来，她的脸也渐渐朦胧，只有轻柔的话语随风传远：
“吶，要记得多吃蔬菜哦！”
列车缓缓驶离津南站，韩晓溪微笑着在站台上向车厢挥手告别，晚风拂动她淡黄的裙角，像一抹霞光里的云。
直到看不到那个婉约的身影，顾烨才从车门回身坐到座位上，此时的车厢里只有他一个人了。
顾烨靠在微凉的塑料长椅上，憧憧楼影在他身后飞速闪过。他脑中空空地呆了半晌，突然拎起书包乱翻一通，终于在那个不起眼的夹层里找到了那部手机。
顾烨默默注视着灰暗的屏幕，屏幕里的倒影也注视着他。他轻轻按下开关键，屏幕亮起，锁屏壁纸出现在眼前。
那是一张淡蓝信纸的照片，信纸上有两行秀气的钢笔字：
小烨，5月16日是你的生日，爸爸妈妈工作忙不能回国陪你了，送你部土豪金，祝我们的儿子早日成为土豪，哈哈哈哈！生日快乐！
“可恶！”
顾烨狠狠按灭了手机。
今天就是16日啊，可是今天不是我的生日！你们果然不记得了，虽然你们口口声声说爱我，却连我的生日都弄错了！什么土豪金，什么生日快乐，都是敷衍的借口！大洋彼岸的生活一定很好吧，好到你们乐不思蜀，好到五年都不愿意回来看自己的儿子一眼！
想着想着，顾烨的眼神渐渐黯淡下去，他紧紧抱住书包，坐在空荡荡的列车上，漫无目的地向前，就像他漫无目的的人生。
“小烨乖，爸爸妈妈要到远方工作，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哦！”
“不要担心啦，这种事情小烨一定能一个人做好的。”
“是呀，我们的小烨最厉害了！”
“那我们走喽，再见小烨！别哭，来，和爸爸妈妈说再见！”
顾烨想起多年前分别的一幕，他大哭着奔跑在长长的候机大厅里，却怎么也追不上那两个远行的背影。后来他走丢了，一个人躲在洗手间里掉眼泪，直到机场保安带着保姆阿姨寻了过来。
那个保姆烧的菜很难吃，她自己一个人就能吃光冰箱里的零食，却让顾烨面对冷饭冷菜发愁。她喜欢穿上妈妈的貂皮大衣在家长会时冒充顾烨的母亲炫耀，顾烨毫不留情地戳穿了她，却被她气急败坏地扇了两个耳光。
所以不到一年顾烨就写信让爸爸妈妈辞了保姆。
从此以后他便开始一个人生活。
一个人守在空荡荡的房间里看电视，没有人催促他早点上床睡觉，有时困极了就蜷缩在沙发上睡过去，连空调都忘了开。第二天被冻得涕泗横流就一个人到医院吊一瓶盐水，护士亲切地问你的爸爸妈妈呢，顾烨苦着脸闷不做声，于是护士就把针管扎偏了，顾烨也不知该去找谁喊疼。
开家长会的时候顾烨一个人坐在成年人中间，呆呆望着窗外的高架桥，数着一辆辆奔驰而过的汽车，一场家长会他能数出几千辆。留下来布置教室的同学贴过来偷偷问你那个时髦的妈妈呢，顾烨劈手给他一个耳光，他说那不是我的妈妈！
从此以后“顾烨是个没有父母管教的野孩子”的流言在班级里传开。没人愿意和他交朋友，男孩子们组团欺负他，他们知道顾烨没有爸爸来撑腰。
那时顾烨常到邻居韩叔叔家里蹭饭，韩叔叔做的一手好菜，煎炒烹炸、中西内外样样精通。现在的顾烨不敢想象，如果没有韩叔叔，他将与泡面度过怎样一段漫长的时光。
韩叔叔有一个女儿，也就是韩晓溪。顾烨从小就和她一起玩，小时候的韩晓溪很爱哭鼻子，其实长大了也没变多少。那时顾烨自封司令，带领一群野孩子楼里楼外的疯跑，韩晓溪就一边哭一边跟在后面，顾烨看不下去了只好背着她冲锋陷阵，赶走吴爷爷养在楼顶的黑狗，占领制高点，再用水枪向楼下射水，恼怒的过路人找上来就一哄而散。小孩子的节目很多，经常玩到很晚，晚到韩晓溪竟然在顾烨的背上睡着了。顾烨便把她背回家，爸爸开门一看——呦，我们的小烨不得了，这么小就知道带女孩回家了，颇有乃父之风啊！
爸爸妈妈会热情地招待韩晓溪，做上一桌丰盛的晚餐。但小丫头玩的太累了，每次都是迷迷糊糊地随便吃上两口就睡过去了。还记得顾烨第一次把韩晓溪带回家的时候，妈妈问这水灵灵的小姑娘叫什么名字啊。顾烨想了半天，最终茫然地摇摇头说不知道，总跟在我后面跑，我就把她捡回来了！
妈妈无奈地笑了。
那是顾烨记忆里最温馨的一段时光，平凡的父母，平凡的生活，团聚的家人，从不孤单的人生。虽然爸爸妈妈向来少与人来往，周围甚至会有人说这对夫妻人情冷漠、行事诡秘，但时至今日韩晓溪每每提起顾烨的父母都会笑着说他们都是温柔的人啊！
顾烨每当与韩晓溪待在一起时都会感到一种熟悉的宁和，或许是因为曾经那个温暖的家留存在这个女孩的记忆与笑容里吧。
走出站台的顾烨仰望云霞蔚然的天空，眼前突然闪过韩晓溪清纯的笑脸。
那个女孩听说顾烨在班级里受到冷落后便主动转学到顾烨所在的初中。那时他们已步入青涩年华，很久没像以前那么疯玩了。韩晓溪要去学钢琴、学舞蹈、学美术，而顾烨因为家庭变故渐渐变得孤僻、变得深居简出。两人有一段时间没见面了，所以乍一见出落得亭亭玉立的韩晓溪，顾烨还有些不好意思，但韩晓溪一句轻轻的“司令”便一下子把顾烨拉回了童年的七彩时光。从此她便顾司令长、顾司令短地叫着，直到上了高中才改口叫顾顾。
顾烨一边回味曾经的时光，一边走进公寓的一楼大厅，值班保安正埋头玩手机游戏，没空搭理顾烨，顾烨就自己刷了门卡，又左转进电梯，按下15层的按钮。
如果没有韩晓溪，顾烨的人生也许会糟糕到无法想象。也许早就不上学了，也许会把头发染成五颜六色再穿一条喇叭裤到街上游荡，也许很久没有吃上一顿有滋味的午饭……
但现实的情况是顾烨仍在学校，虽然没有出类拔萃，但因为有年级第一名的学霸韩晓溪的辅导，成绩也还说得过去，按夜叉莉的说法再努点力是可以上一表大学的。顾烨曾搞过一段时间的乐队，所以头发有点长，但仍在得体范畴，平时只会穿学校发的一黄一黑夏冬两套制服，那条带铁链的喇叭裤被雪藏在衣柜里。至于午餐，顾烨有足够的资本向全校男生炫耀，因为那是韩晓溪按照营养学要求精心制作的便当，美味可口，独一无二，绝非食堂千勺一味的饭菜可以比拟的。
原来生活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差。
原来当你深陷阴暗的地狱时，会有一位天使给你带来光明。
人生总是没有绝路的……
吗？
顾烨停下脚步，独自站在十五层宽阔的走廊里。大气干净的米黄色地砖倒影着柔和的壁灯，也倒影着顾烨孤单的身影。
他抬起头，直直盯着写有1528的房门。
那里曾是韩晓溪的家。
一年前，为了方便韩晓溪到“新世纪”学习法语，韩叔叔一家搬到了靠近市中心的津南区。对于顾烨来说，这幢楼里又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更令顾烨难过的是，高中毕业后韩晓溪将遵从韩叔叔的意愿前往法国深造，韩叔叔是做时尚设计的，将女儿送到浪漫的法兰西生活是他的夙愿。
或许，他还希望有一个浪漫的法兰西女婿吧……
顾烨叹口气，又向前走了一段路，转个弯在1536号房门前停下。
这里就是他的家了，或许应该说是他的房子。
门把手凉得透心，顾烨烦躁地用力旋转钥匙。
还是那样清冷，只有智能电器在机械地运转；还是那样昏暗，淡蓝的色调蒙在墙壁、蒙在地毯、蒙在茶几沙发、蒙在一切上，像一幅忧郁的画。
虽然如此，顾烨还是会像往常那样说上一句自欺欺人的话：
“我回来了！”
他百无聊赖地随手甩掉书包，换上拖鞋走进客厅。
“欢迎回来呦！”
一边传来清脆的女声，神气十足。
“嗯……”顾烨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又机械性地拿起一听茶几上的可乐，拉开拉环大喝一口，这是他昨晚熬夜看球赛时准备的。
“请问有布丁吗？草莓和巧克力的各来一份！”女声继续传来。
“唔……”顾烨囫囵地应着，突然一道电流从他脑中划过，他的心猛然一缩，一大口饮料已经喷了出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