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我现在的心情就像一个拉着丰登的农产品进城出售的农民一样，愉快而自在！就像农民种下谷物时的喜悦心情，给谷物施肥、驱虫时期待丰收的急切和自喜。而这一切快乐的全部来源，便是每天面对繁杂的工作却又能保持一种轻松自如的心境和饱满的激情。
确实如此，只要心情轻松、愉快，便能把什么都做好！
我在书本上徜徉的时候，曾幻想社会上的人们为了生计怎样地整日奔波忙碌：为家庭、孩子每日起早贪黑地拼命工作，为一点微薄的额外工资争风吃醋，为获得更高的职位和头衔彼此之间针锋相对、勾心斗角以及今后自己融入这个社会大家庭时的种种，我就感到全身一阵惊悚与颤栗。——在我未曾来到这个世上之前，我是否也曾想过有朝一日我会成为一个兢兢业业的美文学家呢？
然而，当我真正从书本里走出来时，却发现现实的处境其实并没有想象中的那样可怕。譬如一个出门旅行的人，途中遭遇到了暴风雪，为此他不得不翻越一座高山。在没有翻过这座高山之前，他兴许会做出种种艰辛的设想和猜测：天气的恶劣和道路的难行。可是，当他放下思想的包袱越过了高山躲进温暖、安全的小屋，他会惊奇地发现一切艰难险阻和种种严峻的考验并非如庞然大物而不可战胜。所以，人们那些诸多所谓的痛苦或不幸大多是来自于人自身丰富的想象和凭空的猜测。就像虚荣心油生出了虚伪，而虚伪又派生出愚蠢和妒忌一样。一个人的心态就在这样一种对比产生的微妙不同中失去了平衡。
在此处，唯一使我颇感不快的，是那个趾高气扬、神情冷漠却又爱故弄玄虚的副主编Ｒ先生。此人长相怪异，四方脸、肿泡眼、塌鼻梁，冰尖的下巴留着一圈络腮胡子，一双三角眼时时刻刻透着窥探和警惕。有他在场，大家都不敢大声说话或喧哗，唯恐背后突然传来他那尖利的怪叫。
然此人身上最可恶、极其让人不堪忍受之处乃是为人刻薄吝啬和脾气暴躁。——“这是谁的稿子，错字百出，给我拿回去重写！”、“今晚开会，谁也不准缺席！”、“以后哪个没有经过我的允许擅自离开岗位的我扣发他当月的奖金！”他撩起袖子，老羞成怒地叫嚷道。如果急需的一篇稿子没有及时地交上，他就会拉长了脸，怒发冲冠地把你训斥一顿。如果你昨晚熬夜写稿子到深夜次日清晨睡过头迟到了半分钟，他就会把你叫到跟前，皮笑肉不笑的对你说：“嗯，加班是好，精神可佳嘛，但也不能忽略了纪律性，以后要多加注意，千万不可松懈！——记住，蚁穴溃堤呀！”而当我们完成了一份骄人的业绩，渴望用一场丰盛的晚宴来释放激情、抚慰疲惫的身心以获取更多的能量时，他总是和颜悦色地说：“嗯，这段时间大家干得不错！希望同志们再接再厉，继续发扬不怕疲劳、艰苦奋斗的工作作风……吃饭嘛，咱们可以再往后推迟一下！”——此番言语，让我们失望至极却又哭笑不得。
上个礼拜二去西山野营时，他贸然宣称社里可支出的费用太少，害我们只好吃干面包和矿泉水过夜。
周末到河边钓鱼，竟不小心让鱼儿把鱼杆托到了河中央，气得他咬牙切齿、暴跳如雷。最后，大家只得败兴而归。
这样的人呀，总是让别人生活在他的手掌之中，受他掌控、受他指使，表面上高风亮节、奉公守法、无私无畏，其实是虚有其表、道貌岸然。掀开华丽的表膜，你会惊异这类人何以如此大动肝火多半是由于自身的愚昧、病态和生性恶劣、固执。
这样的人呀，早已过了他的繁花时节！
四
——牙疼不是病，疼起来真要命！我现在终于深深地体会到这句话所蕴含的威力和震慑。
三天来，我无时无刻不在承受着这疼痛的痛苦煎熬和折磨。和那些卧病在床的病人相比，我更加感得这病痛的威寒和冷峻。恼人的牙痛，使我食不咽去、粟米未沾、坐卧不安、六神无主。
昨天下午，我终于忍不住顶着似火的骄阳走进了一个私人牙科诊所。从我们报社到那个诊所，要经过一个很大的集市。由于天气灼热，加之行人蜂拥，我渴得唇干舌燥、鼻孔生烟。我想寻水喝却不能高声说话，我的牙龈又肿又痛，非常痛苦。幸好牙科医生心领神会，把茶水送到了我手里——他是个精神矍铄、热心肠、性格和善的老头儿。
老牙医叫我歇息片刻，等到心情平静下来之后，他便让我坐到一把可自由转动和升降的治疗椅上，开始为我看牙。他一边让我半躺倒在椅子上，一边戴上了手套和口罩。
“你的牙很痛吗？”他深切地问。
“嗯！”我点头称是。
“这样有多长时间了？”
“三天！”我向他伸出三个手指头。
“看样子，情况很糟糕……我先给你放点止痛药，减缓一下你当前的疼痛！”他又轻声地说。
“好、好！”我连忙频频点头，眼里充满感激的泪水。——只要能让这烦人、可恶的疼痛在我的身上消失，我什么都愿意做，哪怕是服最苦的药丸、喝最烈的药汤我都毫无怨言。
老大夫叫我把嘴张开，然后他拿着一支镀金的口镜慢慢地放入我的嘴里。口镜在我嘴里像冰块一样地翻转，在牙床与牙床之间、上颌与下颌之间游动，搅得我心里直痒痒。接着，他把沾了药水的棉花塞进我的牙槽。不到五分钟，困扰了我三天之久的疼痛便烟消云散般地消失了，我顿时激动得流下了两行泪珠。
“现在感觉怎么样？”他问道。
“呃，好多了！一点都感觉不到疼痛……”我喜不自胜。
“这只是暂时的！这种药只能起到暂时缓解的作用，药效一过，疼痛或许还会持续。”老大夫挺直腰杆，不急不躁地说。
“啊！还会痛？”我错愕了一下。
“你的牙齿坏得很厉害，牙髓发炎，左边这颗倒数的大牙牙根已经腐烂，只剩下半个空壳了——你这是蛀牙！”
“蛀牙！那我该怎么办，大夫？”我大惊失色了起来。
“你不用紧张，”老牙医平心静气地说，“据我观察，你的这颗牙齿当下是非处理不可了，最好的办法就是直接拔掉。”我一听说要拔牙，一阵寒颤流遍全身，吓得小腿直哆嗦。
“当然不拔也可以，不过得及时地把坏的牙洞补上，但我担心这样做的效果。尤其当你咀嚼坚硬的食物时，镶补过的牙齿很容易发生爆裂。——这只是我个人的意见，至于采取哪种手段当然还是由你本人自己来决定。”
“大夫，”我说，语气中流露出丝丝的惶恐，“您知道，我自小就很怕疼，儿时不小心被针头扎一下都会痛得叫苦连天。所以，我想如果可以不拔，尽可能地让它留着罢……”
“唉！亡羊补牢，为时未晚。”老牙医背过身去，轻声叹息道，“想不到你年纪轻轻，牙齿竟然这么不好！你可知道，牙齿和骨骼的关系是极其密切的。‘齿是骨之余’，说的就是这层意思。都说‘牙好的人，心就好’！以后呀，你可得好好爱护你的牙齿……好，我们现在就来治疗！”
接下来的一个半小时，真是让我感觉度日如年、痛苦不已。为了填补龋洞，老牙医必须先在我的牙齿上钻出一个小孔来，把药放进去。于是，我不得不忍受着钻孔时那钻心般的剧烈疼痛。钻头旋转的声音教人惊惶色变、心惊肉跳……今天早晨醒来，我还隐约感觉口腔里有什么东西嗡嗡地响！
唉，从这件看似无关紧要却又使人头痛的区区小事上，我又看出人心的疏忽和倦惰。面对一些小灾小病时，我们总是不以为然，常常抱着安然无恙的侥幸心理，哪里想到有一天会积劳成疾呢。可是，人生来就是那样的本性——我们小时候不是见到饼干、糖果就想伸手去抓来放进嘴里吗？现在患了蛀牙，却又埋怨自己小时候吃的甜食太多。——唉，关于人心，我从今往后真不想再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