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照您的说法,是不清楚父亲的去向了?”
“不知道。”与如月稍显焦虑的声音相比,兴世王的声音沉着冷静,“不过,倒是能猜测出来。”
“这么说,您还是知道?”
“我并没有说知道,只是说可以猜到。”
“好,就算是猜测也没关系。究竟在哪里?”
“或许在云居寺。”
“云居寺?”
“我对将门大人说,净藏就在云居寺,他或许还留有大人的头颅灰呢。但我既没有命令他去那里,也没有吩咐他去干什么。”
“这样跟命令他去有什么分别?”
“你说什么?听你的意思,似乎我命令什么,将门大人就会按照我的意思去干。谁敢向将门大人下命令,什么人敢去操纵他?没有一个人敢这样。将门是按照自己的意志而生的。”
“兴世王,您可是早就跟我约好了的。正因如此,我才帮助您去做那些事,您不会忘了吧?”
“没错。”
“父亲既已复活,我想和父亲一起离开京城,找个地方隐居,这是我的夙愿。”
“只有将门希望如此才行……不管你希望做什么,如果将门不希望那样,一切都没用。”
“父亲的愿望与您的可不同。他并不想消灭这座都城。”如月轻轻地摇着头。
“哦?”兴世王一边的嘴角微微翘起。
“父亲只是受了您的诓骗。倘若变回原先的父亲……”
“变回?变回去又如何?变回原先的样子就能忘记吗?杀妻之恨、杀子之仇,一家人都被杀掉的仇恨能一笔勾销吗?”
“这……”
“如月,你究竟是怎么了?正是这座京城里的人杀了你的兄长们啊,他们还杀害了你母亲桔梗夫人。”
“这已经是过去的事了。”
“你忘记了?你的意思是你忘记了?母亲被杀,将那个在母亲身旁哭泣的女童拉扯大的,可是我兴世王啊。你疯了?”兴世王说道,“迷上贞盛那个儿子了?那可是敌人的儿子。”
“维时大人并没有杀掉平家的任何人。”
“将门那些死去的幼子怎么了?你说是谁杀了谁?他们什么都没有做,却一个个被杀死。”
听他如此一说,如月刚要张开的嘴闭上了。她不知该如何回答兴世王的质问。
“将门是我一生的杰作,是我历经千辛万苦培育出来的鬼,是鬼中之鬼。”
“说到底,还是您……”
“没错,是我把将门变成那样的。”
“您……”刚说到这里,如月似乎忽然想起什么,闭了嘴。一片疑云浮现于脑海,顷刻间膨胀起来。
“不会是……”
“不会是什么?”
“不会是……兴世王,当时是您……”
“当时?”
“君夫人和孩子们潜藏时,将其藏身之处密告敌人的,不会是、不会是兴世王您吧?”
“是又能怎么样?”
“果然是您告的密?”
被如月一问,兴世王沉默了。看样子他并非一时失口,似乎在思考着什么。不久,他下了决心。
“是我干的。”兴世王嘴里蹦出几个字。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做?”
“为了制造出天下无双的鬼雄。为了完成我在坂东之地炼成的蛊毒之法。”
“什么?”似乎有了新发现,如月的视线逼向兴世王,“杀害我母亲的难道也是……”
“我。”兴世王一口应承。
“既然这样,那你就是我母亲的……”
“敌人。”说着,兴世王缓缓站起来,“那个女人放走了俵藤太。当时若不是她放走藤太,将门也不会被杀死。当时我就想杀掉这个女人,可惜只让她负了轻伤。于是,我再一次夺走她的性命。她的死终于派上了用场……”
兴世王向如月逼过去。如月也站起来。二人在火焰前怒目相视。
“杀掉那个女人,再嫁祸给朝廷,你也就乖乖听我的话了。”
兴世王再次逼近。如月不禁后退一步。
“为什么你连这些都告诉我?”如月边退边问。
话一出口,如月自己点了点头。已经不用再问,刚才的沉默就是答案。刚才兴世王沉默的时候,就下了决心,连她也要杀掉!
“你似乎也明白了。”兴世王笑道,“如月,你已经没有价值了。对我的大计来说,你现在是一块绊脚石。”
“……”
“将门还不完美,还缺一条右臂。我利用带着将门刀伤的人,也就是与将门有缘的贞盛才使他的头颅复活。将门头颅烧成的灰,我抹了十九年啊。可是,制作头颅的灰并不够。你在世上,将门未必不会听你的。所以,你最好给我从这个世上消失。”
兴世王又逼近一步。如月再退后一步,却停下来,已经无路可退。几个黑衣人已站在身后,挡住洞窟的出口。
“我早就想这么做了。杀掉你,再嫁祸朝廷,将门就不得不起兵。”兴世王嘴角挂着狞笑,又往前逼近一步。
就在这一瞬间,如月身子一纵,擦着男人们的手心跳到一边,向洞口奔去。
“追!”
就在如月眼看要被抓住之际,洞窟内回响起低低的笑声。
“呵呵呵呵……哈哈哈……呵呵……呵……”
如月,还有追赶她的人,一瞬间都停了下来。
一个衣衫褴褛、白发白髯的老人从洞口附近的岩石背后悠然现身。
“你是当时的……”兴世王话还没有说完。
“芦屋道满。”老人自报家门。
“你想捣乱,道满?”兴世王说道。
此时,由于几个男人的阻止,如月已经无路可逃。
“前天晚上我刚刚搭救过那女人。被贺茂保宪追击时,是我横插了一杠子,救下她的。”
“那又怎么样?”
“道满好不容易才救下来,你却想在这里杀死她,岂不是欺负我道满没本事。”
“什么?”
“这个女人如果现在被杀掉,就不好玩了。”
“什么意思?”
“从贺茂保宪手中救下一次的女人,今天要从你手中救回来。这样就扯平了。”
“什么?!”
“怎么,不想做个交易吗?”
“什么交易?”
“你难道不想要将门的右臂吗?”
“右臂?!”
“你一定没有吧。好不容易才让将门复活,倘若没有右臂,这东西怎么好干活呢?”
“你是说,右臂在你手里?”
“嗯。”
“怎么可能?”
“十九年前,朱雀门前,我遇到了百鬼夜行。当时,我捡到一件群鬼遗失的东西。”
“你捡到了将门的手臂?”
“正是。刚才的话我听到了。倘若你杀了这个女人,我会替她把话全说出去的。”
“我若交给你呢?”
“我会静观一阵子。”
“叫我如何相信你?”
“道满说一不二。”
“好吧。那我就权且相信你一次。不过,这却是第二个选择。”
“那第一个呢?”
“第一个?就是今天连你一起杀掉,就再无后顾之忧了。”
“哦……”道满眼中放出光来。
这时,兴世王的背后,洞窟深处似乎有东西蠢蠢欲动,仿佛一团移动的黑暗。盘踞在洞穴深处的黑暗张牙舞爪,伸缩着长长的黑色手脚,欲爬出来—是巨大的黑蜘蛛。
“真是无趣。”道满说道。
说话间,道满的背后,高处的空中一样东西正发出点点红光。光点共有十个—五对红色的眼睛悠悠地晃动,实在是恐怖。
“西,南,东……”随着保宪念念有词,烟柱飘忽不定,不停变化方向。速度越来越快,烟柱散乱起来,最后终于连方向都辨不清了。
“危险。”保宪说出口的一刹那,四面的帷幕忽然被撕裂开来。
北侧的帷幕那边,身披盔甲的将门站在那里,黑黢黢的身体在月光下发亮。
“净藏?”将门的声音如雕凿岩石般有力。
“久违了,将门。”净藏道。
“那东西太热了。”将门说道,“焚烧我头颅的火。没尝过烈火焚烧的滋味,你不会明白。”
“究竟是什么邪术让你复活了?”
听净藏如此一问,将门大笑起来。
“对你来说或许是邪术,对我来说,却根本就没有什么邪术……”说话间,将门眼中竟流出泪来。
“怎么哭了?”
“不知道。”将门说道。
保宪与净藏交换了一下眼色。
“但是,既然复活了,我就只能干该干的事了。”
“什么?”
“当然是先取你的性命。”
话音未落,将门猛地抽出腰间的太刀,大吼一声,朝净藏的头劈下来。然而,刀却砍在了地上。
净藏的身影消失了。只有一个纸人被刀戳穿,刀尖扎到了土里。一抬头,连保宪也不见了踪影。
“你这个老东西!”将门从地上拔出刀,对天长啸。
顿时,狂风呼啸,帷幕疯狂地摇动起来。将门的目光停在了脚下的炉子上。那儿盛放着自己头颅的灰烬。
“嗨—”将门把刀插在地上,左手高高举起炉子,倾倒起来。呼啸的狂风将灰攫走,卷入黑暗中。
将门扔掉倒空的炉子,从地上拔出刀收入鞘。狂风刮着他的头发。
“你给我听着。”将门仰天吼道,“你一定是隐在这附近,正注视我将门呢。你听着,净藏!”将门如黑塔般立在那里。“从今夜起,这京城里的人,就别想再睡安稳觉了!”
“谁也别想睡安稳!”将门一面狂吼,一面狂奔起来。很快,他的身影便与狂风一起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贞盛的身体一摇一摆,踉踉跄跄在月光中前行。那方向是东山,即云居寺的方向。后面跟着晴明、博雅、藤太,还有维时。
晴明一面走,一面把自己的想法简短地告诉维时。
“也就是说,兴世王极有可能除掉如月小姐?”维时说道。
“是。”晴明点头。
“倘若复活的将门要做二十年前未完之事,能阻止他的恐怕只有如月小姐了。如果兴世王不希望这种事情发生,就会……”
“对如月小姐下毒手。”
“并且嫁祸给朝廷,进一步操控将门。”
“唔。”维时呻吟起来。
“可是,晴明。”说话的是博雅。
“什么事?”
“贞盛的身体直指云居寺而去,也就是说,将门在那里?”
“是。”
“可是将门为什么会在云居寺?他岂不是正冲着净藏大师去吗?”
“恐怕是。”
“唔。”
“倘若兴世王和将门欲有图谋,最碍手碍脚的便是净藏大师和……”
“和我吧?”一直沉默不语的藤太忽然插进一句。
“藤太大人……”博雅说。
“我早就考虑过了。将门既已复活,这种结果就无法避免。”藤太低声说道,“晴明,如果将门果真在云居寺,那我必须赶在前头,去保护净藏大师。”
“一般情况下净藏大师不会出事,今天的对手却是将门……”
晴明还没有说完。博雅叫了起来:“喂,喂,晴明。贞盛大人……”
已经用不着博雅说明了,晴明、藤太和维时同时注意到,月光中,贞盛的身体停住了脚步。
“怎么回事?”
“不知道。”晴明答道。
贞盛似乎忽然迷失了方向,只是缓缓地摇晃着身子,在原地打着转儿,停了一会儿,仿佛再次发现了目的地,又缓缓移动起来。
晴明和博雅同时叫了起来。贞盛已经不再走向云居寺,而是往别的方向去了。
炉子倒了,打翻在地。灰已经全部飘散到空中,什么也没有了。
保宪站在一旁,低头查看倾覆的炉子。
“保宪……”身后传来声音。
不知什么时候,也不知从什么地方而来,净藏站在了身后。他缓缓走来,站在保宪身边。
“可怕的对手。”净藏嘟囔着。
“太恐怖了……”保宪也念叨着。
“若是斗法,我们还有很多手段。可将门那样忽然现身,还真有点措手不及。”
“对手是这种冷酷力大之人,我们必须想好对策,以防不测。”
“唔。”净藏点头。
“这办法虽然可察知将门的下落,我们的位置也同时会暴露给对方。但将门能如此迅速地赶来,真是没有想到。”
“恐怕我们还没有施行法术,将门就迫近了。”
“向我们寻仇?”
“找我净藏报仇。”
“虽然早有耳闻,没想到居然如此厉害……”保宪道。
“那么,现在……”
“沙门已经尾随将门身后,一旦发现他的栖身之地,自然会回来报告。”保宪对净藏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