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一花一世界，辗转又飘零
此时此刻，放眼望去仿佛山川河流都同为清冷的白色，寒风瑟瑟，白雪纷飞。
夕颜像只淋了雨的小猫一样，蜷在爹爹怀里，缩在灌木中。
她已经维持着这个姿势很久了，在这段时间里，她曾无助慌张，害怕担忧，但是却又什么都不敢做，她忍着饥饿，只是用力的咬着牙，不知道是为了经受这寒冷，还是压抑害怕，想不让自己彻底被这些天所遭遇的波折击败，逐渐，嘴角已渗出血丝来。
夜色就要降临，她转着无神的大眼睛瞅瞅山头，又瞅瞅身边的爹爹，黑暗的到来，惧怕的心情又将被放大，为了壮胆，她声音轻又细的念起了药诗：“荔枝乡里玲珑雪，来助长安一夏凉……情味于人最浓处……梦回犹觉鬓间香。”
这首写茉莉花的诗，从前她总是记不住最后一句，偶尔念对了，爹爹总是夸上一番，可是现在，爹爹紧紧闭着双眼，一言不能发，身体逐渐和那积雪一般冰冷。
“呜呜呜……”终于，夕颜心里压抑的一切，不愿意承认的一切，都在这一刻宣泄，她捧着爹爹的脸颊，哭了起来，越哭越大声，直到那两个身穿蓑衣戴着斗笠的人寻着哭声，朝这边找来。
一双粗制的长靴出现在眼前，夕颜猛地抬起头来，她以为是好心的救星来了。
可是当他看到对方是满脸络腮胡，一脸粗犷的猎户时，心里又害怕的浑身颤抖起来。
“女娃，你们怎么会在这里？”猎户看了看一动不动的爹爹，声音有些遗憾的问夕颜，而夕颜只是瞅着他手上的野兔，想着它变成烤熟的诱人模样，咽了咽口水。
“这么大的雪，这深山里还有人……”另外一名猎户踩着积雪走过来，也扫了扫夕颜的爹爹，又看了看瘦弱稚气的夕颜，“年龄太小了，我们这种三餐不继的人家，家里那一窝小崽子都养不活，还怎么管她，走吧走吧。”
“嗯……”先前来的那人看着夕颜求救的眼神，生了怜悯心，又问了一句，“你们在这山里呆了多少天？”
后来的猎人比较聒噪，接了话茬：“这山里，能到几天啊，一晚就得成了饿狼的食儿。”
“三天！半年前家乡发瘟疫，我和娘亲跟着爹爹去寻药救人……从安顺准备到……交趾国……半路上遇上了山匪……娘亲被那些贼人害死……我和爹爹逃了出来，爹爹说翻过这里就是青州，我们就有救了……但是在这里遇上了大雪，就呆了三天……”夕颜声音小小的传来，浑身颤抖，她很吃力的说出这些。
“哟，不是哑巴啊……交趾国？”猎户感叹一声，可感叹归感叹，又说：“唉……嗯……孩子太小了太小了，还是算了吧，走吧。”后来的猎户还是不愿意带她走，一个劲的拉着另一个猎户。
“女娃，我家养不起你，带你回去，也只能送去别的地方……那个地方，唉，至少衣食无忧吧。”先前来的猎户眼中有怜悯，这是他良久思考之后得出的决定，“我看见你啊，就想起了我家那女娃，我也是别人的爹爹呢。”
夕颜没有说什么，她忙拽住那封信函，和那瓶架花一起藏在了袖口里，就看着猎户走过来，把她扛在了强壮的肩头，把她从这片清冷和死亡带走，朝着青州府而去。
她的手一开始还抓着爹爹，死死的抓着，但最后，还是因为自己年幼力气过小，而被强拉开，她只能凭空抓着，却什么都抓不到了。
于是，她就只能看着爹爹的身躯，消失在视线里，和白色融为一体……
天色很暗的时候，夕颜和猎户家五个孩子一起分吃了那只野兔，他们快吃完的时候，猎户的老婆从屋里走了出来，她抱着正在发烧的年幼小儿子，对猎户说：“你快想想办法啊，孩子都烧几天了，我的铁铉啊……你要是再赚不到银两看大夫，我就带着孩子回凤阳老家！”
猎户也心疼地看看小儿子，说：“知道啦，知道啦。”他说着，不由看向了正在吃兔头的夕颜。
吃个半饱，夕颜就和他们一家在屋子漏风最少的角落，挤在一起睡下，凌晨的时候她听到门外有车轱辘的声音，跟着她就被抱上了那辆马车。
猎户和一名三十多岁的女人站在马车外要价。
夕颜虽然年纪小，但也知道这种带走人要讲价的女人，就是牙婆。至于被牙婆买走后，会去怎样一个地方她却完全不知，但她信任着这救了她的猎户，相信那一定是一个衣食无忧的地方。
“半、半贯，就半贯。”牙婆牙齿漏风，说话结结巴巴，态度却很是坚决，猎户再不答应一年的花销就这么白白没了。
“好！”猎户咬咬牙，最终答应了，但是在牙婆跳上马车之前，他忽然说：“这女娃跟随父母经历波折，翻山越岭，又失去了双亲，怕是受了惊，别吓着她了。”
“呵，我、我无牙婆是什么人，这女娃现在被我带走是她的福气，第二次投胎都没这么好的事儿，好生活摆在眼前，她要是懂点事，就偷着笑吧。”
女人自称无牙婆，夕颜就想，她会不会真的没牙。于是好奇的掀开车帘子看了看。果然，这女人的门牙真的缺了一角，看上去特别滑稽。
“她不进青州？”猎户追问了一句。
“会从青州经过，等那边来的人看了，觉得还行就直接送走。”
“送去哪里？”猎户又问。
“少管，这半贯钱你收下，带你小儿子去看大夫，置点柴米油盐，其它的别管。多管闲事，生了什么是非，可别怪我没提醒你。”无牙婆不在多说，跳上了马车。
“这……”猎户有些为难。
“哎呀哎呀，总之啊，是去一个咱们重新投胎都去不了的好地方，好吃好喝荣华富贵，一样不少。进去吧！车夫，走！”无牙婆不耐烦地说着，觉得这算是给猎户一个交代了，就让车夫赶着马车走了。
夕颜不知道颠簸了多久，在摇摇晃晃中她已经睡着了，只觉得马车中途停了一下，有人在马车外掀了掀帘子，朝里看了看，跟着又继续摇晃。
一会儿了，又陆陆续续听到别的马车在前后快速赶路的声音，想是和她们一路的。
这是要去哪里？
在睡梦中，她迷迷糊糊的问。
其实已是无依无靠的她，去哪里都已经无所谓了，只要不被饿着冻着，活着，因为她答应过爹娘要好好的活着……
这么想着，她比谁都温顺，一路过去，他们给她饭菜，她就吃，他们让她下车休息，她就跳下车，时不时看看无牙婆那颗缺了的牙，让她上车她又上车。就这样颠簸了好几个月。
在这几个月里，她也在下车休息的时候听到了一些端倪。
那天无牙婆说：“还有三天就到高丽了，也不知道主子会不会亲自过来看看这几个女娃……有两个细皮嫩肉的，身上都有了淤青，别给我退了。”
赶车的车夫随口回她：“怕是不来，放心放心。”
三天后车队辗转山路，到了高丽，从山路一路坎坷，又是两个月，就到了开京附近，进入一处深山。
深山中独立着一间大宅。随着马车停下，和无牙婆的口令，夕颜在内的五个小女孩都陆续跳下了马车。
夕颜在地上站稳的第一刻，她一抬头就看到了爬满院墙的凌霄花。
“凌霄花……娘亲……”
看着满院的凌霄花，就仿佛马上要拥入母亲的怀抱。原本心里还有些怯怕的夕颜，马上就多出几分勇气，母亲说过，“给你取名为夕颜，是因为夕颜又叫月光花，听上去像是在月光之下盛开的花朵吧？”
那时年幼的她乖巧点头。
“没有阳光也能勇敢的盛开，月光花是最坚强的花……”
……
“没有阳光也能勇敢的盛开，月光花是最坚强的花……”
这句话再次传进夕颜的耳朵里。
“记住了吗？你是夕颜，也是月光花……听爹爹的话，活下去……”
“记住你母亲……对……你说的话……还有……你母亲的模样……活下去……”而爹爹紧紧闭上双眼，用身体最后一点余温给她取暖时，则是说的这句话。
爹娘要赋予她的东西，是一样的，是活下去和今后的信念，是坚强。
无牙婆也在那天说过：“我知道，你们啊，以前都是吃了不少苦，遭了不少罪，熬着挺着到了这里，日子坏到一定程度就会好起来，今天开始，就是你们好日子的开始。”
好日子……可没有亲人的日子，怎么能算好日子？
“娘亲！爹爹！”夕颜惊醒，从榻上坐了起来，刚才是她的记忆化成的梦。
一晃，她被猎户救走，卖给无牙婆，无牙婆带着她来到这间大宅子，已经一年多了。她在这里看着院子里的凌霄花两度盛开，两度凋谢，逐渐又进了要盛开的夏季。感觉着心中的疼痛逐渐稀薄，变成隐痛，最终成为不愿提及的往事。而其余的时间是很索然无味的，无牙婆没有再回中原，反倒是和她们一起住下。
刚进来的那个月，她们几乎没什么事做，就是吃吃喝喝睡睡，从第二个月开始，就有中原过来的教书先生给他们上课，教她们识文断字，不久又有精通高丽话和汉话的先生进来，教他们高丽话。
无牙婆是个没怎么读过书的人，为了让姑娘们好好学习，却也定下了考试制度，考好了有好处，比如好吃的给吃的，好玩的就休息一天到山里走走，好漂亮的就给点新衣。
有女孩好奇，就问无牙婆，为什么要学高丽话，无牙婆说：“以后你们都要为高丽贵人办事，不学好高丽话怎么行。”
不管是为谁办事吧，一切都是愉快的，在课堂上插科打诨混日子是常有的事，夕颜也只是在想要出去采集些花朵回来研究时，才无误的答出考试题目，每次必过。
夕颜仔细研究过，天仙子和曼陀罗都是可以栽种培育的，有让人产生幻觉的作用，而那架花却是十分罕见，无法轻易栽种不说，分量多了其实是有致命作用的，那青花瓶需要好好放着，一来避免误食中毒，二来说不定未来能用上。
半年之后，又有一批女人进来教他们女红、琴棋书画和一些高丽习俗，以及宫廷礼仪，无牙婆还让她们叫这些女人为：“嬷嬷。”
和嬷嬷们一起来的还有另外五名女孩，都是十几岁左右，他们是高丽人，但是已经懂了少许汉话，和夕颜他们交流没问题，也和他们一样无父无母无人照顾无人依靠。
随后，还有十几个护院，听说是为了防止她们这些女孩逃走。其实她们逃不走，前院是山道，不会马术没有好马的她们，很容易被抓回来，后院出去是河，年幼的她们还没有那种体力能潜水逃走，更何况，他们很多人压根儿不识水性。这一下子住进来这么多人，原本一人一间的厢房，已经成了两人一间。
嬷嬷们是如何住宿分配的，夕颜他们不知道，而她们这些女孩子，则是一个汉人一个高丽人的混杂着住。
夕颜原本以为大家年纪都小，随着相处的日子长了，也能像自家姐妹，彼此依靠彼此帮助，可事实却不是这样。
嬷嬷们认为无牙婆的管教太过宽松，没有一点威慑性，就提议赏罚分明，无牙婆说：“苗子不好找，动粗留下疤，那还得了，毁一个少一个，少一个银两就少很多呢。”
嬷嬷们可不关心银两，只关心姑娘们的“质量”，于是赠了上好的金疮药给无牙婆：“瞧见了吧，不会留下疤了，该打了吧？”
无牙婆听了嬷嬷们的话后，就那么“开窍”了，换了一种方式管教她们，学习好的会得到奖励，几乎是要什么有什么，学习不好的，就会受到惩罚，饿肚子，感冒着凉也不会及时医治，打骂也是经常。
有一次，嬷嬷让他们同屋的比赛，背诵《论语》。因为是汉文化，夕颜倒背如流，而与她同屋不久，一起接受考试的高丽女孩权芸儿却只背出了六个字，于是嬷嬷把鞭子交到了夕颜手里，让她鞭打权芸儿，夕颜迟疑，嬷嬷却说：“你若不执行，就让宅子里的所有人和她一起受罚！”
“对不起，芸儿。”当时夕颜握住鞭子的手，都在颤抖。
“狠狠的打！”
夕颜挥下了鞭子，权芸儿没有一声怪罪，但这事过了没多久，她就搬离了同屋，同屋的女孩换成了朴艺儿。权芸儿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两人关系虽是平常，但权芸儿不愿再与夕颜多说什么话。
其实朴艺儿也挨过不少打骂，但是性情老实温和，凭借着自己的努力，和夕颜的帮助，也逐渐成为嬷嬷口中“顶好的苗子”，两人比赛虽有输赢，但也都是姑娘们之中的佼佼者，嬷嬷们也就看在“顶好苗子”的份儿上，只是小小惩罚。
而权芸儿，大概是因为性格里有股傲劲儿，那之后，除了夕颜，她再没输给过任何人，在嬷嬷们眼中也成了重点保护的“苗子”，还被视为“惩罚制度”的成果。
时间久了，姑娘们就纳闷了，将来只是在歌舞坊里卖艺，为什么还请来了嬷嬷，为什么这么麻烦学这么多。
问题虽然在女孩之间传开，但是他们年纪都不大，怎么也想不透汉人进入高丽宫廷的好处，如果是进明宫，为什么要这么折腾？为什么要跑来高丽？就算进了，对这些人又有什么好处？
而不久之后，这个谜题就被解开了。
一天一名头发花白的老人和嬷嬷们一起进了宅子，嬷嬷们说：“这是益郎先生，以后会教你们学习九种语言，蒙古语、高丽话，占城国、安南国用的梵语，琉球国用的琉球语、暹罗国用的泰语、女真族用的契丹语、缅甸国用的缅甸语、苏禄国用的塔加洛语和中原用的汉语。”
堂上立马就炸开了锅，对于他们来说，学习高丽语和汉语已经很困难了，怎么还要学九种，甚至有的听都没听说过。
益郎先生却睁了睁原本就不大的眼，“我乃前朝九译令，学习多种语言绝非难事，但也需天赋过人刻苦努力，你们能学多少是多少吧，可这赏罚也要分明。”说着还从袖中拿出了尺子，在桌沿上磕了磕。
然而，他们要学习的还不止这些，用嬷嬷们的话说：“我们费尽心思训练教导你们，不为别的，只为有一日你们有人能够立足明宫后宫，获得各国来往消息，做主子吩咐的事，只有主子吩咐的事，才是该做的事！只有这样啊，才能报答主子对你们的养育之恩！”
她们的未来在明宫。
她们未来的日子，是在明宫收集消息，是细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