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就要到傅安跟马克说再见的时候了。马克的小院子真的像老文当初所说的那样把门关起来隔绝了与外面的往来。甚至最好奇的邻居也不再到这里探头探脑东张西望了,尤其是室内的一应电器开始陆续安装完毕的时候,谁也不想因为一时不小心碰坏什么东西,惹上麻烦。一幕喜剧终于到了落幕的时候。
傅安此时已经在第一时间向北京市奥组委提交了志愿申请,参加了一次面试以后基本可以认定已被选中做提供法语翻译服务的志愿者,只是不知道会被奥组委安排在哪一个环节。还有,一个开公司的铁哥们儿盛情邀请他作总裁顾问,老友相邀,却之不恭。尽管未来朝九晚五的日子令他感到畏惧,但是养家糊口无论如何是男人的本分。老婆也希望他能稳定下来,不要再飘来飘去的。当他向马克提出要终止合作的时候,马克并没有挽留,本来就是友情相助吗,于是一番道谢。傅安回说我要谢谢您给了我一个体验胡同生活的机会。不过他终于没有忍住向他透露一个秘密:您的故事现在已经成为我的朋友们非常乐于分享的酒后谈资。也许有一天在这里发生的事情会变成白纸黑字甚至被搬上屏幕或者舞台,希望您不要把它当成对您的故意冒犯。马克早就知道傅安朋党甚多,兴趣驳杂,反而非常大度地说悉听尊便,我不介意。此时的马克让傅安觉得非常通情达理,非常绅士。对,就是这两个字,绅士。而在两分钟以前他和胡同里的人一样只把他当作一个法国老财。
彻底离开工地以前,马克交给傅安一个信封,里面有一张现金支票,受票人是肖飞。马克请傅安跟肖飞联系,要求他把全部施工图和报建的原始资料交还给他。
“本来您在工地做的事情应该由肖飞来完成,这是合同里约定的事情。他没有完全履约,但责任并不完全在他,原因您最清楚不过。我之所以给他全款支付服务费,也是因为有您在中间。”
又到秋季,马克的房子已经基本竣工,但是院子里仍然光秃秃的一片。东墙上锈迹斑斑的铁桶和在微风里飘动的那片油毡依然留在那里。傅安无法想象马克未来如何与邻居们相处,但这已经不是他应该操心的事情。
马克的中文确实进步了,甚至和供货商的交谈也可以对付。马克也不再重复类似“我挣的钱比我应得要少很多”这样句构复杂的话。再说承担装修工程的小吴也还可以用简单的英语保障沟通。
这天,傅安与马克在工地做了最后的道别,出了院门到老文家问候了一声,他没有告诉老文他不会再来。
骑车从马克的工地到家也就是半个小时不到的路程,傅安还没骑到一半电话铃就响了。一看是马克。傅安猜不出这个电话的用意,接了。就听马克在那边说很抱歉,工地上发生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请您马上回来好吗?!话说得很客气,但口气异常坚决,没有商量的余地。
傅安只好掉头往回骑。
屈指算来,傅安和马克相识已经有两年了。但是两个人一直以您相称呼。法语里的您这个代词的用法非常微妙。除了表示互相尊重以外,还说明相互保持距离。即使是在最热络、甚至可以无所不谈的情况下两个人也没有把您变成你。
进了小胡同,迎头碰上老文。老文感到奇怪,问:
“你不是刚走吗?怎么又折回来啦?”
“马克找我有点事儿。”
傅安尽量把口气放得很轻松,他不想引起老文的好奇心。
进了院儿,傅安就看见几个装修工都在院儿里站着,神情非常不自然。马克见傅安回来了,赶紧走过来低声说:
“很抱歉又让您跑一趟,出了件严重的事,我刚刚丢了两万块钱!”
“您确定吗?”
“完全可以确定就是在这儿丢的。我的电脑包就放在北房老刘的床铺上。一共是两个信封各一万。”
“您为什么带这么多现金到工地呢?”
“我今天已经说好要给空调供应商结款。我来了以后就没有离开过北房,只是中间去了一趟地下室,两分钟的时间,刚才我才发现我的电脑包被打开过,一看钱已经不见了。”
“那您准备怎么办?”
“我把所有的人都叫到这里,才给您打电话,就是为了看住他们。”
“您能确认中间没有人出去过吗?”
“应该没有。”
“老刘呢?”
“他就在这儿,可能在南房。”
两个人神色严重地嘀咕着,因为说的是法语,所以工人们都大眼瞪小眼,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
傅安沉吟了一下,大声叫老刘。
老刘面无表情地从南房慢慢悠悠地走出来等着傅安吩咐。
“老刘,你赶紧把院门关了,从里面锁上,谁也不许进,这儿的人一个也不能出去明白吗?院儿里站着的都进北房。”
老刘一瘸一瘸地跑去关门,傅安催促着工人进屋。装修工分工很细,几乎每天都换人,傅安又不是天天来工地,所以一个也不认识。由于装修队是江苏来的,员工也一水儿都是江苏籍,年龄都在二十岁上下,长得比较瘦小白皙。一共五个人。傅安招呼走在后面的老刘赶紧进屋。然后把门关严了。
“您看现在怎么办?”
“麻烦您跟他们把事情说明白了,拿钱的人肯定就在他们中间。让那个人把钱交出来,我就不会追究。”
“不追究?”
“对,毕竟两万块钱现金放在这儿,难免有人见财起意,我做的也有不妥的地方。”
傅安转过身,对工人们说:
“我们这里发生了一件比较严重的事情。马克先生的两万块现金在这里被盗。刚才所有在场的人都脱不了嫌疑。马克先生说了,你们中间谁拿了,现在交出来,事情就到此为止。他保证不会声张。”
在场的人听了都面面相觑,其中有两个人说他们从进院儿,就在地下室干活,根本就没有上来。另外的人就说他们各自在干自己的活儿,根本没有看到这两万块钱。其中一个胆子大的站出来说,您如果可以肯定这里没有人出去,那您就在这几个人里找吧。接着就是沉默。就这样在无声中过了好几分钟。
“我跟你们说,再给拿钱的人几分钟。如果没有人承认,马克先生就只好报警了。等警察来了,事情就没那么简单了。”
还是没人作声。就这样好几个几分钟都过去了。傅安一个一个地盯着看了一圈,也看不出名堂。这些人里老刘在这里干了好几个月,年纪最大,腿脚又不好,看上去最老实。况且在发水的时候他的表现最好。水抽干以后,是他趴在地上用抹布一寸一寸地把地板擦干净的。
其他的工人虽然年龄不大,但是一看就是在外面打工的“老江湖”。傅安的眼神对他们没有什么震慑力。他们的表情非常自然。
傅安看了看马克,抬了抬拿着手机的右手。马克点了点头。于是傅安就拨通了110。电话那边的女警察非常职业,几句话就把报案人和出事地点问得一清二楚。这里距离派出所不足五百米,一会儿工夫警车就开到了院子门口。马克的这个小院儿此时已经名声在外,警察也是轻车熟路。
最先到的是两男一女三个警察,听口气是派出所的。三个人进来一看就那么几个人,问了一下案情后就盯着几个人看。也是看不出名堂。其中一个警察粗声大气的问了几声无果后甚至动手翻了老刘的床铺。后来索性上下翻了一遍。就这样又是半个小时过去了。三个人相互看了一眼。
“跟局里说一声来人审吧?”
一个电话,又来了一院子的警察,老文也尾随着进了院儿。走上来跟老刘打听。傅安听不见他们说什么,也顾不上听。
局里来的警察一个个器宇轩昂,和派出所的警察不是一个阵势。傅安看不懂他们的职衔标志,也不知道上来问话的姓甚名谁。不过这倒减少了很多麻烦,不用一一介绍。
一个高大白净的警察找到马克问是怎么回事儿。马克如此这般说了一遍,傅安又翻译过来说给他听。本来他完全可以代答,但他总觉得由当事人说明情况显得更严肃一些。
高大警察好像对案情毫无兴趣,开始跟马克说了两句哈罗,好啊尤什么的。马克用英语跟他寒暄,他就接不住茬儿了,笑着摇手说我不会说英语。这样一来现场的气氛就变得轻松起来。警察之间也是欢声笑语,互相打着哈哈,显然,派出所和分局的人都熟,但也不是天天见。
高大警察转头问傅安:
“他报这案是真是假,坐实了吗?他能肯定就是丢在这儿了吗?我跟您说这法国人最不靠谱,我们以前就接过老百姓报警,说一帮法国人嘿,没事儿在胡同里溜达,偷人家居民院儿里的蜂窝煤。他们是看着新鲜,可人老百姓不干了,打110。这事儿还上了报纸呢。就是我经办的,后来也就是当笑话儿说说完事儿。哈哈哈……”
马克看着这些警察不知该怎么办好。高大警察这时候正色说:
“得,该干活儿了。那谁,你去把现场拍喽!”
“拍什么拍,他们都给动过了,这么多人七手八脚的,拍了也没用。”
“谁让他们动的?怎么一点儿职业素质都没有啊?谁啊?谁啊?”
“你较什么真儿啊?通共那么大点儿地方,那么几个人,两万块现金他往哪儿藏啊?”
这时候围观的街坊里有人大声说这鬼子坏着呐,没憋好屁,不是想赖账就是想往中国人头上扣屎盆子!
傅安抬头一看,院子里已经占满了人。老索两口子也在人群里,他的儿子又上了房。
警察们一看这么多人,赶紧往外轰。
“这是办案现场,有事儿的留下,没事儿的都出去。”
老文就在高大警察跟前站着没动地方,警察歪着头问:
“有您的事儿吗?”
“没我事儿,我就是界壁儿的,街坊。”
“那也请您出去。我们这儿是办案!”
高大警察发话了:
“没人交代是吧?好,现在开始一个一个把身份证拿出来登记。”
五个工人和老刘都把身份证和暂住证都拿出来逐一登记。警察旋即进行地毯式搜查。每一个角落都找遍了。两万块钱好歹也是一大摞,竟然会消失得无影无踪。警察们也觉得不可思议,毕竟小院的面积实在有限。这么多的警察竟然会找不到。
第一个被调查的是老刘。警察把他的姓名年龄籍贯做了详细记录,这里只有他有私人物品存放,所以把他的私人物品也翻了个遍。在对他做询问的时候傅安就在旁边听着。老刘毕恭毕敬地有问必答。眼看天色渐晚,没有任何进展。一个年纪稍长的警察说,一个人藏东西,一百个人也找不到。咱们不如就到这儿吧,把这几个装修工带回去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