局面谁也控制不了。喊声惊天震地，皆因袁谭的振臂一呼。千万支长矛千万双怒目皆对准了吕布，皆冲吕布而来，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将我们卷了进去，上不见天空下探不到底部，只能随波逐流。
吕布倒很镇定，仗着自己身材高大又在高大的赤兔马上，漩涡一时淹没不了他。苦的是我和甄宓，两个弱女子，怎经得起这样的阵势。甄宓还好，死死抓住袁熙不放，我就惨了，匆忙之间，连根支撑的浮木也找不到，很快便散了头发乱了衣裳不知身置何方。更糟的是，有人吃我豆腐！
脸不知被谁亲了一口，臭烘烘的，恰好那时有人踩到我的脚，疼得我呲牙咧嘴。但比起脸上那股子难闻的味，我宁愿所有人都来踩我。
衣裳被哪个别有居心的家伙扯开了，好些可恶的爪子欺了上来，躲不掉，逃不开。推掉了这只，另一只又来了，挡住了这儿，那儿又成了真空地带。那些人的矛头究竟是对准了吕布，还是对准了我，真说不清楚。
最糟糕的是，我的腿被谁死死抱住了，丝毫不能动弹。没有人注意我的惨状，没人在乎我的惨状，只越来越多的人拼命来给我制造惨状。
我再次体会了当初遭遇黄巾军的无奈与耻辱。唯一跟当初不同的，是以前我和溶儿一同面对那些邪恶的眼睛，现在，只有我一人，孤孤单单的一个人。
用不了多久，我就是海底的一团污泥，任人践踏，任人鄙夷的一团黑乎乎的污泥，没人想多看一眼的污泥。
再动人的笑容，再娇媚的舞姿，都只是被污泥包裹的青青水草，认命吧，烂掉吧！
认命吧，烂掉吧！
不，我不甘心！
当初，在最艰难的时刻，王允救了我们的燃眉之急。虽不是出自善意，我们还是得以保全自己。
如今，没有王允，但，嘿嘿。
关羽对此时的情形极为不满。他皱着眉，对冲刷他的人流表现出极端的厌恶。
但他不动。
他忍受着自己的厌恶。
张飞也是，但他从来不知道忍耐为何物。哪怕刘备对他的要求，只有这两个字。
嘿嘿，一根青草，也许能成为一尾为了生存逆水而上的鱼。前进的目标，就是那两个处在上游冷着脸的两个人。
他们不动，也没人动他们。
吕布此时正与巨浪搏斗。甄宓说他的精力即将耗尽，我看不出来。一个浪花涌来，他岿然不动，又一个浪花涌来，他还是岿然不动。巨浪一个盖一个，他始终岿不动。
那里是漩涡的中心。
“嗤”的一声，后背的衣衫又破了，随着我跃向关羽的动作，一股强流涌向刘关张三人。
胳膊好疼，有脱臼的迹象，也许是一只爪子抓住了它，来不及松手。
我不在乎。腿上旧伤未愈，新伤又添。我也不在乎。
我要成为一尾逆水而上的鱼，一尾拼了命来寻找出路的鱼，这一点伤痛，对我的出路而言，不算什么。
吕布岿然不动，可是，他也得找到自己的出路。
我跃向关羽，很满意地见到他脸上一闪而过的惊讶。他抓住了我，将我置于身后。
他对女人一向很善良，虽然他很少对女人有兴趣——这是我在王了仁手中得到的讯息。
“奶奶的，欺负一个娘们，算什么英雄好汉！”张飞铁塔似地立在关羽前面，嘴里骂骂咧咧，对冲上来的人流，不时来上一段狮子吼。
三人果然很齐心。刘备虽然脸上写着不满，但聪明地未发一言。
三角形的结构，果然是最稳固的结构。三角形的友谊，才是最稳固，最坚定不移的友谊。
突然就觉得吕布的孤独。
他立在那儿，岿然不动，巨浪打过来，又打过去，他山一般沉默，也山一般孤独。
他不会与人交往。说什么都直来直去，做什么也是想做就做。认董卓为义父后更是如此。董卓对他很放纵，没有丁原那么多条条框框，董卓对他，也不像丁原，时时刻刻将恩情挂在嘴上，背在吕布背上。董卓将他放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高度，他的为人处事，也更随心所欲，想为便为。
他也更孤独。
没有友谊的男人的孤独。
女人将他当神顶礼膜拜，男人对他敬而远之。前者因他无可匹敌的相貌，后者因他生就的坏脾气。
在吕府时，我时常见他不耐烦的应付那些黏着他的女人，脸上是惯有的冷漠。他的脸色在阳光里，有阳光的耀眼，没有阳光的温度；他微笑，笑得疏离，像太阳一样，与人隔着不能想象的距离。
我也时常见他独自站在角落里，他的部下远远的站着，想报告什么，战战兢兢不敢靠近，徘徊又徘徊，来来回回好几次，才无奈近前，小声说点什么。
部下稍有过错，惩罚视心情而定，轻则暴打，重者残废。他冷冷看着，不发一言，被罚者的结局只有一个——被驱逐。
没有人喜欢暴君，除了他自己。
没有男人敢尝试到他那儿寻求友谊。
每个人都觉得他不需要友谊。
他心底柔软的角落，只为一个人而留，那就是文姬。
文姬在，他整个人才会放松，他全身才会光华毕现。他嘴角微微牵动，笑得不开，但没有距离，眼神里满漾着温暖。
他心底柔软的角落，还为赤兔马而留。
他与文姬在一起是沉默的。沉默里有不为人知的默契。但他与赤兔马总有说不完的话。
他常牵着它在草地上漫步，一边走，一边说些什么。具体内容，除他知道，只有马知道。他从不让人靠近，草地上只有马，还有他。他们走着，风吹着他的头发，马尾在风中飞扬。
他常骑着他去郊外驰骋。清晨出去，荷月而归，不带一个随从。
我曾尝试要打破我们之间的疏离。没有成功。我走不进他的内心世界。
我曾尝试先与赤兔搞好关系，然后拉近我们心灵之间的距离，结果，除了在床上躺了一段日子，什么也没得到。
他与任何人都保持距离。
他喜欢孤独的味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