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认为秦之蓉智力高，不过她肯用功。玩归玩，她很少做白日梦，而且她有用功的环境，兄妹七个，个个是好学生，两个哥哥一个姐姐都出了国，榜样摆在那里，她非念书不可。我和她的感情是从小学起培养的，虽然她进了大学，我变得失学，我们还是总在一起，她不因为身为大学生而自傲，我也不因为连一张高中文凭也拿不到而自卑。她倒常劝我，刘于玲，你太不实际了，一天到晚空中楼阁；她也常教我应该怎么做，可是我做不到像她说的。
秦家的孩子多，秦之蓉一个礼拜才有几十元零用钱。妈妈不限制我的零用，可是我永远闹穷，只要有钱我非花完不可。和秦之蓉上街，她见了什么都会说好贵哟！喝杯咖啡她也嫌贵。虽然我也嫌贵，但是我照花钱不误，妈妈不会说什么，不过梅姨很不满意，老气横秋瞪着我说，你知不知道你妈妈赚钱的辛苦？如果你知道就不会乱花了。梅姨以为我会感动，其实更让我反感，赚钱辛苦活该！谁要她和爸爸分开？而且嫌钱本来就是要花的，妈妈有一次流着眼泪对我说：玲玲，只要你明白我什么都是为你好就够了。妈妈既然为我赚钱，我努力花钱，不是刚好吗？
所以我常请秦之蓉喝咖啡看电影，她说好贵，我说没有关系，我妈有钱，她会赚。
我每次把皮包掏空，而秦之蓉却节省下来买参考书看。她有出国的计划，她还说老师都好严，开一大堆参考书让学生借来或者买来看。图书馆的书早被别人借走了，只有进书店。
周末到处都拥挤，书店也好挤，大部分都是看白书的。我催着秦之蓉快一点，书和我最无缘，我不愿意在这种地方多浪费时间。以前有国文老师夸奖过我的作文，我也抱着想作一个诗人，投稿失败挫折了我的志趣，那时我已没有勇气再去碰壁。
也不能怪秦之蓉耽误时间，书店的生意忙碌，店员没有空，只有自己找书。架上的书堆得满满的，一看就眼花撩乱，我没有她那种耐心，只想赶快换个环境，出去透透气也是好的。我拉着她说走，到另外一家找找，其实这家书店最大。秦之蓉也了解我的心情，随着我转过身来就要向外走，又忽然停住脚步，眼睛望着一个刚走进来的人，那人穿了件暗黄色麂皮外衣，一只手插在口袋里，另一只手正在取架上的书，动作潇洒，神色沉静又庄重，好像周围没有人，只有他自己。秦之蓉捏了捏我的手，轻轻说我碰见一个老师，她没有等我说话就向你喊了声杜老师，你转头了，对于突然的呼唤，你一点也没有突然的感觉，你的反应那样平稳，好像原来就知道会遇见秦之蓉。杜老师也来买书？秦之蓉笑着问你，你点头随便看看。你的声音很低，怕惊扰别人似的，你又说差不多我每个星期都到书店看看。当老师的人还这么用功？我拉着秦之蓉悄悄说，而且当老师这么年轻？你看见我向秦之蓉耳语了，可是没有听见我说什么，你在注意我，然后问秦之蓉这位同学读哪一系？秦之蓉望了望我，不知怎么回答你，我自动说游戏系，我的声音很小，你没有听见，但是又装作听见了，嗯着把头点了点，我忍不住痴痴的轻笑，秦之蓉用胳膊撞我，觉得我冒犯了她的老师，接着我的话对你解释，杜老师，刘于玲是我以前的同学，她现在没有上我们学校。我气秦之蓉不该把我拆穿，不过我还是机智替自己挽回面子，我说明年我就考你们学校。欢迎！你微微弯了十度的身，笑得那么温暖，不知为什么我忽然对于书店的拥挤我已不在意，但是秦之蓉在推动我，走吧！你不是说到别家去吗？我没有办法不跟她一起向你说再见了。
走出书店，我就捶着秦之蓉的肩膀骂她真讨厌！冒充一下你们学校的学生有什么关系？你何必否认？不是的，秦之蓉说哪里有学生对老师像你这种态度的？杜老师很有学问，人又正派，我们对他都很尊敬。她怎么一提，我也觉得我有点恶作剧。只有在小学我比较尊敬老师，也不是尊敬，是怕老师，读中学换来换去，我不但不尊敬，而且取笑老师，给每一个老师都起外号。我也想给你起个外号，可是想了半天也找不出你的缺点。
在另一家书店，我不断向外面张望，好像会望见你跟着走进来，可惜这是我的幻想。忽然我又拉着秦之蓉说还是回原来那书店去吧！秦之蓉对我瞪瞪眼睛，大概以为我犯了神经失常的毛病，我急忙说我看还是那家书多，不过我并没有坚持，免得她疑心到是为你的关系。买罢书，我挽着她故意从那家书店经过，希望再遇到你，店里还是很拥挤，我放慢步子看了又看，可是看不见你。
你那个杜老师结婚没有？我忽然冒出的这句话把秦之蓉弄得一怔，你怎么想到这上面了？她说他的女儿都好几岁了。我说他看起来和学生差不多，所以她拼命装得老成持重。秦之蓉说可是人家是哲学博士，美国的大学都请他去讲学。
这是我第一次发觉读书的好处，有学问可以受到别人的欢迎，可是我浪费了十九年生命，还是一名高中肄业生，虽然我长得细弱，看起来比十九岁还要年轻，我的心却老过了两倍年龄。我忽然有点羡慕秦之蓉，做个大学生也很光荣，我懊丧了，我夸下的明年投考你们学校的海口，哪里做得到？即使做得到，我还要到考取以后入了学才能再和你见面，可是我等不及，我必须想办法最近看见你。
那天我和秦之蓉下了车本来该各自回家的，我竟跟着她回去，她以为我觉得回家无聊，其实我要去查看她的课程表。她已经告诉我你教她哲学概论了，我决定找一个你上课的时间到你们学校。
我最得意的地方就在这里，你以为你又遇见我很偶然，你怎会知道几次都是我自己安排的？我也有我的矜持，虽然我爱你，不过我从来没有向你供认过一开始我用的心机。现在你走了。我仍然保持着我的秘密，有一天，也许当我老的时候我会告诉你。像我在巷子里看见的那对老夫妻，常在黄昏以外慢慢散步，逢到路不平，老先生还拉一下老太太的手，每次我望见那种情景，就会自问我们是不是也会有同样的镜头？
如果我问你，你一定说不可能，你有家，有她，有小莉莉。可是我就不相信，世界上有多少不可能会变成可能？当我小时候，我也没有想到爸爸会离开他的家，他的她，他的小玲玲。别人可以做的事情，你为什么不能？
不过你也不必发愁，因为我不会活那么久，我在杀时间，时间在杀我，没有你的信，每熬一天，我都会少活一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