绥远城之东,当阳谷。
凛冽的寒风吹过,地上飘起几团雪沫,寂寥的山谷不闻人声,谁曾想到就在昨夜此地发生过几次惨烈的激战。
燕九诚拄着绝云刀,背倚山壁和一个高壮男子并肩而坐,脚下的砂石早已被染作了深红,满地都是残肢断臂以及没有来得及抬走的尸身,而身上亦是浸满了血水。
“我说谭兄,援兵什么时候才能来,再不来我燕大将军可就要交代在这了。”
饶是好脾气,经历连番血战之后的燕九诚也忍不住抱怨道。
那个被称作“谭兄”的人淡淡瞟了他一眼,别过头去,用一块上好的鹿皮擦拭着手中的朴刀。
燕九诚顿时无语,这谭清林与乃父谭嵩简直天壤之别,谭嵩长得瘦小枯干,谭清林却是高大健硕,比他还高了一个头;谭嵩快人快语而这谭清林却是闷葫芦一般,燕九诚自打认识谭清林以来就没听见他说过几句话,他甚至在怀疑谭清林是不是谭嵩亲生的。
燕九诚狠狠地盯了谭清林一眼,但见谭清林沉默地如同石头一般,真有种有气无处撒的感觉,燕九诚为之气结。强忍住怒气,抓起身旁的酒葫芦,仰脖狠狠灌了一口。
就在这时,忽听谭清林说了一句:“快了。”
燕九诚肩膀耸动,被烈酒呛了一下,大声咳嗽。
“早该来了,再不来可是真的要交代在这了。”
“可是”,谭清林转过头,瞪大着牛眼盯着他,“按照计划,我们是要坚持的今日正午的。”
“呸。”
燕九诚没忍住,喝道一半的酒尽数咳了出来,难以置信地盯着谭清林。
“谭兄,此言当真?”
谭清林看着他惊愕的表情,铜铃大眼里突然闪过一丝戏谑。
“为了圣教的教义而献身,不是我等教众毕生的信念么?”谭清林环顾着四周的魔教教众,有老有少,手里的兵器也是千奇百怪形式各异,但毫不例外的个个身上带伤。
“更何况”,谭清林悠然道,“我等本就是抱着必死之心而来,你再看看他们,可曾有过丝毫退缩?”说着抬手向下边一一指点了过去。
“这是何老六,十年前西川大旱,赤地千里,官府却不体恤灾民,反而课以重税,他的妻儿病饿而死,他只身逃亡入你大燕国,却被你们的官兵当作了流匪捉了起来,若非我教相助,他现在早已是荒丘一座孤坟。”
被称作何老六的汉子站了起来,大声道:“圣教对俺再造之恩,无以为报,只能以死效忠!”
这何老六是年近四旬的大汉,袒露这一条胳膊,肌肉虬结,露出的肌肤伤痕累累。
“这位老丈,姓穆,乃是河西人士,家里经营着一座酒坊,妻子死得早,只留下了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儿,聊以慰藉。”
说到这里,谭清林看向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叹息一声,“本来日子就可以这么平静的过下去,但是一个权贵看上他女儿的美色,想纳其为妾,因为他女儿不从,故派家奴将之掳去,而那女儿早已与邻家的一个少年情投意合,所以这女儿才被掳走两天的功夫,就传来了他女儿与人私奔却被抓住,两人同死的噩耗。”
“而这位老丈因为官官相护,所以求告无门、无处申冤,我说的对不对。”燕九诚补充道。
谭清林点了点头,“非但如此,那权贵恼羞成怒,买通官员,抄没了他的产业,意图将其逼死。而我圣教却救其于水火之中,不仅帮他在河东重新开了一家酒坊,甚至还帮他取回了那权贵的项上人头,从此穆老丈便投入我圣教,为圣教的千秋大业出力。”
燕九诚心里微震,可还是道:“饶是如此,终究是市井之辈,成不得大事的。”
“是吗?”谭清林笑了笑,今天他的话意外地多。
“那你请看这个人。”
“观音奴。”谭清林唤了一声。
前边的人群摇动,一个黑色劲装蒙着面的女子走了过来。
“大人?”这女子抱拳行了一礼。
“取下你的面巾。”
这女子依言摘下了蒙在面上的黑纱。
燕九诚勃然色变。
“宇文婉儿!”
眼前的宇文婉儿秀美一如当年,只是却少了当初的纯真,充斥在眉宇间是一股凛冽的杀气。
之前的两个人他可以不放在眼里,可是宇文婉儿出现在这里却让他大为惊诧,因为宇文婉儿的背后,就是大燕开国功臣宇文至之后的宇文阀。
燕九诚初到东都的时候,就跟着慕容薇认识了宇文家嫡出的宇文婉儿,因为是军人世家,所以宇文婉儿也是习得一身好武艺,之后宇文家就因为宇文婉儿的父亲宇文周谋反而全家获罪,宇文周弃市街头,家眷流放西南。
“你不是去了西南么?”燕九诚难以置信地问道。
宇文婉儿神色一冷,“不错,本来我等是要发配西南的,只可恨岳晨晖那贼子半路派杀手伏击我等,若非圣教相助,我也不可能逃脱那些杀手的毒手。”
“只是我大哥和弟弟却...”宇文婉儿眼眶一红。
“宇文阀的那些老狗被岳晨晖吓破了胆,出来这种事也是敢怒不敢言”,谭清林冷笑道,“就连宇文家嫡出的小姐也是弃如敝履,生怕给自己沾染上什么嫌疑,只敢暗中资助于我圣教,想借我教之手除去岳晨晖。”
原来不知什么时候,大燕国最高贵的家族也与魔教暗中勾结么?还是说魔教已经无孔不入,渗入到了我大燕国的各个角落么,那我决死沙场,究竟是为谁效力?燕九诚心里忽的一阵迷惘。
仿佛看出了燕九诚的心思,谭清林拍了拍他肩膀,遥望着前边的人群,温言道:“这天下,并不是某一家,某一姓的天下,征战沙场,本就是军人的职责,无可厚非,我只希望燕兄日后不要忘了今日之言!”
燕九诚抬起头,看向宇文婉儿,却见宇文婉儿已经拉上黑纱,掩住了白皙秀美的脸庞,转身消失在人群之中。
两息之后,前面的山谷之中再次响起了兵刃相交之声!
......
望着山谷之中激烈的交锋,麾下的死士就像秋天的麦子一样一茬茬地倒下去,肖木急红了眼。
明明再加一把力就可以攻下的隘口,却像一座天堑一样横亘在他的面前,叫他怎能不急。
从昨夜子时开始到现在,这已经是第五波攻击了,他已经把手头能派出的人马全都压了上去却攻不破只有上百人把守的路口,光是求援的信使已经派出了八次,可每次的回应都是“再等等”,“马上支援”之类毫无用处的空头支票。
一股没来由的恐惧袭上心头,萦绕不去。他被抛弃了。
自从得知要围杀的目标不在前面的人群中,他就知道自己已经从主攻变成了佯攻,可是他必须做出一副全力以赴的架势,将前面的魔教教众吸引在这狭小的山谷中。可是他也没有办法拿下这个山口,去支援已经陷入苦战的雷万春等人。
他不敢退,也不能退,只要他退却了,那么腾出手来的魔教就会去收拾掉正在围攻冰羽的雷万春的人马,那么,他这个导致全盘溃败的罪魁就不得不饮下特制的鸩酒,以死谢罪,甚至就连身后之事也没有着落。
正犹豫间,他的副手凑了过来。
“堂主,伤亡太大了,我们要不要先退下休整?”
肖木双眉一竖,正要训斥这个手下,却见他满身血污,头发一缕一缕地黏在额前,衣裳也破了好几道口子,刚刚包好的伤处因为又被扯裂了伤口,白色的纱布上冒出了几点血红,样子十分狼狈。
突然间,心灰意冷,叱责的话刚到嘴巴,生生咽了压下去。
肖木摆了摆手,“还能怎么办,先撤下来,让弟兄们休息一会,吃点东西。”
副手喜形于色,忙道:“得令。”正待转身,却听肖木不紧不慢地加了一句:
“半个时辰之后,继续进攻!”
副手的嘴瞬间张的老大,笑脸立刻变成了苦瓜脸,怏怏转身,准备去前面指挥部下撤退。
“慢着,老子还没说完,你个小兔崽子急着去投胎么!”后面肖木喝了一句。
“你听着,叫弟兄们别太冲,情况不对就赶紧撤下来”,肖木说着环顾四周,见无人注意到他说了什么。
副手想了想,问道:“如果上面盘问下来,我们怎么说?”
“上头盘问下来,就说魔教势大,不可力敌,无论他们说什么,断断不可松口。否则你我小命休矣!”
那副手得令而去,看着他的背影,肖木的脸色却阴沉了下去。
半晌,肖木重重啐了一口,招了招手,一个黑衣蒙面的杀手出现在他身后。
“去,把他给我干掉,记得要让人以为他是死在魔教手里的。”
那杀手抱了抱拳,拔地而起,消失在林间。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看老子在堂主位置上做了这么久,你也忍不住了是不。想做堂主,下辈子吧!”
肖木恨恨地想着。
“那雷万春是个什么玩意,老子就是通敌了,若是老子把刀架在你妹妹的脖子上你会无动于衷?你收买老子的手下,别以为老子不知道。老子干的好好的,凭什么被你呼来喝去、做牛做马?让我的人马在这白白送死,你好在那邀功,哪有这样的好事?不就是当了皇帝的大舅子么,真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了。”
肖木背负双手,向着来路走去,手心握着雷万春给他手谕,责令他立刻消灭当阳谷口的魔教教众并在此驻防。
初生的朝阳缓缓升起,纸屑纷飞,似风中之蝶,蹁跹而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