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后
亚蒙，诺玛斯行省
藩都
入夜后的藩都依旧灯火通明，毕竟这是亚蒙帝国赫赫出名的享乐之都，更以其丰富奢靡的夜生活闻名帝国。
城池之外，有一条山岭间的小路一直延伸到了远处的锡迈山脉。
与藩都内的灯红酒绿不同，城市的郊外则显得格外冷清，一点绿光在郊外小路上一明一暗。
那是一张木制的招牌，上面是用魔法加持的一行文字。
绿眼灯酒馆。
“白林！给我滚出来！”
一声呵斥穿透了内屋的门帘，大字型睡在床上呼噜声连天的男孩身子抽搐片刻，醒了过来。
白林，十六岁，长着一张丢在人群中没人注意的死鱼脸，唯一可圈可点的是他那双黑褐色的双瞳，这是亚蒙帝国比奴隶高一级的人群——尼人的显著特征，又被称作贱民。
而白林一米七左右的身高，放在亚蒙南方普遍身材高大的人群中，或许会在同龄人中被称作“残疾的侏儒”。
按照亚蒙帝国的律法，十六岁的白林已经是帝国成年的公民，可以享受户籍迁移，经商，加入高等学院，各式公会，成立佣兵组织，领取悬赏任务，甚至参加议会选举等诸多权力。
但对于这些本该属于自己的权力，白林只能可望不可及。
他不仅仅是一个贱民，侏儒。
还有第三个身份，奴隶。
“你这个混账东西，自己看看，这是你今天打碎的第几个量酒杯！”
高出白林两个头的男人怒声呵斥，手中的托盘上盛着一堆四分五裂的玻璃，碧蓝色的眼睛怒不可抑地盯着白林。
白林瞅了瞅自己的老板，嘴角无所谓地撇了撇，目光看向了别处。
斑森，绿眼灯酒馆的老板，年近五十，黑发间混杂着几缕白丝，棱角分明的脸般配着壮实的身子。
据酒馆的常客说，斑森是亚蒙没落贵族出身，纯正的亚蒙人，曾加入军队，在更远的南方跟蛮子真刀实枪地干过，在他肩胛骨到小臂的一条线上，一道凸起的筋肉格外显眼，不知道该是多大的运气，受到了这种致命伤捡回了一条命，还保住了自己的一只胳膊。
作为退役军人，脾气更是无比火爆。
“老子在跟你说话！你这个奴隶究竟是瞎了还是聋了！”
斑森看到白林的目光竟然移到了别处，配上那张随时随地都写满了“无所谓”，“要杀要剐悉听尊别”的死鱼脸，更是让斑森怒气上脑。
“啪！”
斑森一巴掌打在了白林的脸上，白林“嘶”地抽了口冷气，捂着火辣辣的脸连连退了几步。
他的手，感到了那几道微微凸起的死肉，在他的右脸颊上，是用淬火炙烤后烙印上去的一个印记。
一个像盛开到一半的花朵的印记。
“半骨朵”。
奴隶的印记。
“混账东西，老子一天几斤白面养活了你这个畜生，不知道好好干活，摔坏的东西倒挺多！”
斑森骂骂咧咧，将托盘放到一边，粗壮的胳膊青筋暴起，拳头握地咔咔作响。
白林捂着火烧一样的脸抬起头瞪着自己的老板，一只拳头握地紧紧的。
但作为斑森的奴隶，一种特殊的魔法契约已经在主仆之间产生，因为这种契约，白林无法对自己的契约者动手。
只能服从于契约。
“还敢瞪着我看！”
斑森怒火中烧，一脚揣在了白林的肚子上，力道非同小可，白林一个趔趄闷哼一声撞在了身后的柜台上，背部隐隐咔咔作响。
“喂！老头，别把这奴隶打死了，毕竟还是值几个银币的，换个新奴隶可是贵的很呐！”
“继续踢，继续踢！踢断那贱民的肋骨，我想看看他捂着自己的肚子求饶的贱样！”
“老头！你累了就换我们上！哈哈哈！”
门边酒桌上的三个佣兵酒意上脑，一阵起哄，身边的武器四散歪倒在一边，麦黄色的酒洒了一地。
斑森趁着这起哄的劲头，哈哈大笑两声，又是一脚踢在了白林的胸膛上。
白林痛哼一声，伸展双臂，交叉着挡在了自己面前。
“还敢挡？你这个虫子一样的奴隶，我让你干什么你就要干什么，奴隶，就要有自知之明，就要听主人的话！”
又是一脚踢在了白林的手臂上，斑森边踢边骂骂咧咧，回头笑骂道：“老子调教出的奴隶，可是很耐揍的！”
门边的佣兵们一阵叫好，领头的佣兵哈哈一笑将酒杯砸碎在地。
“踢地好！”
一脚，一脚。
力道一次比一次重。
白林的表情没有苦痛可言，目光淡漠如水地注视着门边的佣兵，嘴角的肌肉微微抽搐。
趁着下一脚的间隙，白林忽然暴起，一跃便摆脱了斑森。
在佣兵们没有反应过来的瞬间。
一道身影重重地踩在了佣兵头的肩上，将他连着身下的木凳压垮在地。
木凳噼里啪啦碎裂的声音混着男人的惨呼，白林一拳见血，几颗带着血丝的牙齿飞出。
“妈的这小兔崽子！”
两个佣兵瞬间从刚才的惊愕中回过神来，虽然不知道为何这小奴隶不找自己老板的麻烦，竟然跟他们磕上了。
一柄寒光流溢的双面战斧迎面劈下，白林躬身，一手握住斧柄。
握斧的佣兵大喝一声，任由气势再足，斧身却再也前进不了丝毫。
白林握拳，收身，稳住下盘，一道直拳轰然打出！
一气呵成的直拳倒映在佣兵惊悚的瞳孔中，下一秒，惨叫伴随着一口吐出的酒水淋在了白林身上。
“去死！”
一道刀气随着怒喝声向白林背后袭来，来势汹涌。
“就算杀了你个贱民，也没有人会理会的！”
锋利的弯刀直逼白林心窝，看来誓要致白林于死地。
“想杀我？”
白林大喝一声，不躲反进，迎着杀意凛然的刀锋贴向前去，手中凭空多出了一柄短刀。
刀锋斩过，一缕棕色的绒毛兽皮从白林肩上脱落。
使刀的佣兵愣住，不敢再移步半分，一柄寒光闪耀的短刀就贴在了他的脖子上。
“我认输！我认输！”
佣兵的额上冒汗，他怎么也不会想到，竟然会败给这个连毛都没长齐的小毛孩。
白林的目光瞥向那缕掉落在地的绒毛兽皮，忽然瞳孔剧烈收缩，淡漠的眼中终于现出一丝狠意。
“龙野叔叔。”
心中的某个角落狠狠地疼了一下。
短刀滑下，旋即穿透盔甲插入佣兵的臂膀上，佣兵惨呼一声，刚要反抗，刀身又没入了三分。
“你这个该死的奴隶，我不会放过你！你这只怪物！”
佣兵痛骂连连，白林看在眼里，握刀的手一横，佣兵又是一声惨呼。
“为什么？”
白林开口，声音平淡，佣兵痛地眯着眼睛看向这个疯狗一样的男孩，谁知道他接下来要做出什么疯狂的事。
“为什么，要砸碎我们酒馆里的东西。”
佣兵哑然，眼光撇了撇刚刚被自己的头头随手砸在地上的酒杯，一时间不知道该求饶还是该跟这个疯子硬抗到底。
“滚吧，我们的酒馆不欢迎你们这种人。”
白林一刀拔出，佣兵又是一声惨叫。
“疯。。疯子，疯子，真是疯子！”
佣兵的骂声哆哆嗦嗦，连忙捂着自己的肩膀，不顾倒在地上昏迷的同伴，撞开木门迎头跑了出去。
身后，白林的老板拍着手，脸上满是贪婪的笑意。
“好，好，好，看来跟在我身边的十年，你不光从我这里学到了不少体术，更是领悟了作为一名刺客应该具备的狠，快，稳。”
“明天随我前去‘爵士之笼’，杀几个跟你一样的奴隶，为我赚点小钱，哈哈哈！”
白林听到“爵士之笼”四个字，肩膀一阵颤抖，他忽然暴起，身形一动，杀意浓烈地贴到了斑森面前。
“总有一天，我会将你给我的苦痛，以十倍还于你！”
白林的手指触摸着自己脸颊上的“半骨朵”，顺着那道烙印，缓缓滑下。
斑森的笑容僵在脸上，今天这个该死的奴隶是要造反还是怎么了？
“啪！”
一记耳光响过。
“虫子一样的东西，扣你一个月薪水，三天不准吃饭！快滚去把那两个死猪一样的垃圾丢到门外去！”
白林目光平静如水，将短刀收回腰间，一手拉着一个倒地佣兵的腿，将他们拖到了门外，又回来抱上他们的武器盔甲包裹，像丢垃圾一般丢在了昏迷在地二人的身上。
酒馆对面的林地里三三两两地跑出衣衫褴褛的男男女女，像饿狗扑食一般，贪婪地围了上来，开始抢夺这两个昏迷佣兵身上一切值钱的物件。
这是一群藩都的贱民，那片林地的深处，生活着大部分藩都贫民窟的人们。
“你这只臭虫！这东西明明是我先拿到的！”
不知是谁一声怒喊，人群中两人大大出手，不一会就演变成几拨人的混斗，一个年纪尚小的男孩从人群中跻身而出，光着脚爬向佣兵，摸索着佣兵的上衣。
白林的目光看向了这个男孩。
男孩也看向了他。
白林的心微微震颤，那个男孩的眼中一片泛黄，血丝遍布，应该是得了某种不治顽疾。
他的目光没有焦点，仿佛经历了数百年的苦难，迷茫地如混沌初开。
空洞地，就像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
“混账东西！赶紧滚回来干活！在门口看什么看！”
“你要想成为和他们一样的蝼蚁我明天就可以把你卖到工厂！”
白林心中苦笑，斑森对自己轻则骂，重则打，将自己看作牲畜。
但若失去这家小小的酒馆，失去这份工作的庇护，那以自己贱民，甚至奴隶的身份。
又于这些人何异？
斑森严厉的呵斥再次响起，白林收回目光，就要关上木门。
但他不经意间看到。
门缝外的男孩伸出手指，似乎想要抓住门里渐渐消失的光。
夜更深，藩都的夜市依旧一片灯火通明。
而郊外田野的路边，只剩下稀稀落落的虫鸣声。
一道身影警惕地摸出了酒馆的木门，他停在门边片刻，确认屋内没有异响后，终于放心地跨出酒馆。
屋檐下的木牌，绿色的魔法文字“绿眼灯”，依旧在中间闪烁。
白林按捺住心中的急切，慢步走出酒馆几里地后，愈走愈快，旋即脚下生风，一路朝着锡迈山脉奔跑而去。
即使亚蒙的南方已经入春，但锡迈山脉依旧冰雪覆盖，一道身影踩踏着厚重的积雪，趁着月色找寻着那条路。
他奔向山脉的高处，一路搓着双手喷吐着热气。
一柄短刀破空飞出，山地野猪惨嚎一声，挣扎着跑出了数十米，才侧身倒在了雪地上。
白林走上前去，收回短刀，将山猪抗在肩上，又四处收集了一些断裂的干木材。
气喘吁吁地跋涉了几里路后，白林才在一处歪斜着的石碑前停住。
石碑的一半被积雪覆盖，一条裂痕几乎将石碑分为两半，上面雕刻着的一行小字也被风雪磨损地模糊不清。
这是一块简陋无比的墓碑。
白林席地而坐，一身单薄的棕布衣被风雪吹起，只有一边的兽皮护肩积满了霜冻，他散开木材，点火，支架。
“龙野叔叔，我来看你了。”
一声呢喃散在漫天的风雪之中，月光之下的森林寒霜覆盖，寒风肆意袭来。
森林中有道身影，负手而立，默默注视着白林与那石碑，眼中苦楚流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