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浸润中的炼钢厂依旧溅射出绚烂的钢花。在钢花映照下的梦坷在日常巡检中,发现小肉山一样的小胖正伏在钢坯垛旁沉入梦乡。
小胖嘟嘟的圆脸被自己胖藕似的胳膊压挤成一只大肉包子。长长的睫毛盖在眼睛上,不知梦到什么美好的事务,口角流露出一丝笑意,还淌出一丝细亮的口水,洇湿了白胖的胳膊和胳膊下垫的报纸。
梦坷一股歉意袭上心头。梦坷用赌博之事半是威胁半是利诱,鼓动小胖加入科士迪。随后小胖拖着身上一大陀肉东奔西跑联系潜在客户,把小胖累得一坐下来就瘫软成一堆。
得赶快叫醒小胖,钢坯掉下来可不是闹着玩的。梦坷却又犹豫一下:这几天小胖太辛苦了,再说哪有那么巧呢,来钢厂几年了,从没见钢坯掉过。
梦坷自己的困意也跟潮水一样漫上来了,眼皮开始打架,周公不断招手。梦坷来到厂外,北风刮得嗖嗖的。炼钢厂隔壁是堆成小山一样的一圈圈线材,在远处灯光的照耀下,幽幽地闪着金属的光泽。梦坷找个尚有余温的线材圈,钻进去打算眯一会,结果眼睛一闭,便迅速滑入了梦乡。
梦坷醒来时阳光已在额头。梦坷匆匆赶回安全科。安全科仅有老科长一人闷闷品茶,满腹心事的样子。
老科长缓缓地说:“小坷啊,当今社会人心浮躁,职场上常发生骑驴找马的事。骑驴找马没什么不对,可一边找马一边虐待胯下那头驴,就不对了。”
梦坷心想,老科长唱得是那出?胯下那头驴是指本职工作吗?
老科长取出一封匿名信,梦坷打开一瞧:“梦坷那个龟孙,在炼钢厂是个大孬种……”后面讲梦坷毫无心思工作,一门心思传销,利用安全员的权力胁迫别人上传销贼船云云。整封信粗俗不堪,一句一个龟孙,在信纸外都能嗅到写信者满口的浊气。
龟孙是石磊的口头禅,梦坷一瞧便知石磊所为。
梦坷恼羞成怒,把信扯个粉碎。
“这信肯定是石磊那混蛋写的,纯粹是诬蔑!”
“石磊这个人渣中的人渣,禽兽中的禽兽,打架斗殴,酗酒闹事,搞人家的媳妇进寡妇的门,什么坏事没干过?现在我也把他捅到公司去……”
“住口!”老科长厉声止住,老科长把茶杯拍在茶几上,茶水飞溅。老科长气得声音发颤,用发抖的手指指着梦坷,“石磊把坏事做尽,你做得都对么?我耳没聋眼没瞎,这俩月你是怎么干工作的,心有没有放在这里,我心里亮堂得很……”老科长把梦坷怠于工作的事一一抖露出来,愈说愈气。
一直低头聆听的梦坷毅然抬起头:“这俩月我确实没把心思投入到工作上。但是我来金鑫已经三年了,每年我对金鑫寄予厚望,金鑫回赠我的只有失望,年年失望年年望,哪年是个头啊。我该闯自己的路了。近段时间,我会考虑离职!”
属下爱将提出离职,像一个无声的霹雳在猝不及防下击中老科长,把老科长轰得外焦里嫩。老科长苍老的脸上流露出伤感的表情,他静了一会,想说什么,又说不出什么,最后无力地摆摆手,让梦坷离开。
当梦坷以壮士一去不复还的悲壮情怀毅然决然地提出离职时,他知道前路漫漫并非坦途。正如石磊所言,社会上骗子比傻子都多。梦坷在钢厂扫荡一圈,并无多少斩获。梦坷在一筹莫伸之际寻求刘姐为他指点迷津。
刘姐一语道破要害:“你还有一大块重要的资源没有开发,那就是你的亲戚家人。”
梦坷说:“我也曾考虑过,但我在浓郁的亲情面前开不了口,怕行事不周反遭误会,最后伤得最深的还是自己的自尊。”
刘姐说:“这个世界并不在乎你的自尊,只在乎你的成绩。这个世界也不在乎谁骗了谁,骗也分善意的骗和恶意的骗。善意的谎言永远是最美丽的。你不要觉得骗了亲戚什么,不要注重过程,结果是好的就行了。你只是带给你的亲戚一个行业,一次机会,你没骗他什么。如果你这一骗,骗的他腰包鼓鼓,骗出了他美好的人生,他会恨你吗?他会打心底里感激你。”
刘姐用能把死人说活的舌头为梦坷扫清了缠绕在眼前的雾霾,梦坷思虑再三,决定先从寡居在乡下的外婆入手。外婆患心脏病多年,大舅原是部队营长,最近两月才转回担任公安局长,每年孝敬姥姥一笔钱。过惯苦日子的外婆把钱攒起来,梦坷估计钞票的厚度应该很可观了。
梦坷在下乡的途中接到辣妹电话:“这几天死哪里了?鬼影子都看不到!”
辣妹尖利的声音中带着不满和落寞。
梦坷说:“宝贝,我正要到乡下外婆家挖人头。”
电话那头不言语了,传来幽幽的一声叹息,挂了。这幽幽的叹息声从空中洇染开来,飘荡在梦坷的耳旁,惹得梦坷心中一阵惆怅。
当一表人才的梦坷带着风尘之色站立在外婆面前,外婆布满皱纹的脸上绽放出温馨的笑容。
闲居多时的外婆立时忙乱起来,张罗着要为宝贝外孙置酒做饭,全然不顾远未到饭点。感动又好笑的梦坷止住外婆爱心的泛滥,与外婆嘘寒问暖拉起了家常。
一向关心后辈终身大事的外婆一开口就追问外孙何时结婚、何时把外孙媳妇带来、何时生孩子……搞得梦坷心里老大的不自在,脸上还得堆着笑,把话题引到外婆的高血压上。
外婆说身体还是老样子,好不了也死不了。
梦坷说最近新出了一款专治疑难杂症的仪器,这仪器老神奇了,不挂水不吃药,疑难杂症统统灭掉,高血压更不在话下。现在大家疯抢,供不应求。梦坷身上没钱,还四处借钱为外婆买了一台,也不枉外婆从小疼他一回。
听外孙说给她买治病的仪器,姥姥哪能让外孙借钱,光这番孝心就把外婆感动死了。外婆立马到床头打开床头柜,在柜底摸索了一会,摸出一个包裹得十分严实的手帕,又小心地一层一层地打开,露出一叠花花绿绿的钞票。梦坷知道,那是外婆珍藏多年的棺材钱。
外婆用颤魏魏的双手点了3800元,额外给外孙加了800元零花钱。
梦坷接过钱,看外婆满头银丝,知外婆一生艰辛,命运坎坷。梦坷心里一阵发虚。梦坷愧疚地想:传销把人变成了鬼,将来发达了加倍孝敬外婆,用孝心把鬼变回人。
梦坷又聊了一会发展下线提成之事,听得外婆一头雾水。梦坷知道多说无益,便刹住话头,跑到隔壁二舅家碰碰运气。
梦坷踏过二舅家一地的黄叶,来到冷冷清清的屋里。屋里乱得跟鬼子扫荡过一样。二舅蹲在一个阴暗的角落,烟头的火光映照出他许久未刮的胡子和暗淡、呆滞的眼神。
“二舅,咋地啦?二妗和小彬呢?”
二舅双眼泛红,哽咽着说:“小彬他作死去了。前阵子去GX打工,说有个1040工程,投资六七万,赚回上千万,把他娘哄得鬼迷心窍跟他去了。娘俩把小彬娶媳妇的钱也卷走了,到现在没个音信。你看这屋里头冷锅冷灶的,好好的一家就这样毁了。”
二舅眼角滑出浑浊的泪,他痛苦地嘶喊:“小坷呀,你是念过大学的,你来评评理,我这辈子靠手艺吃饭,没招谁惹谁,我上辈子做了什么孽啊?老天爷你咋这么不开眼啊!你是要我家破人亡啊……”
二舅最后爬伏在水泥地上,双手捶地,号啕大哭。
二舅的控诉是一把带泪的血刀,刀刀劈向梦坷。梦坷劝慰二舅两句后便做贼似的落荒而逃。在二舅的哭诉下,梦坷心中坚若磐石的信念开始动摇,一个声音在内心深处拷问他的灵魂:这样做对吗?我该在这道上走到黑吗?